辗转思——八月薇妮
时间:2021-12-03 10:10:52

  庾约说道:“陆观主,你如果想要管教那小道士,那就得下苦工了,他这一路从南到北的,手上已经捏了不少人命。这件事,我可以帮你压下来,但我可以断言,下回他必然会闯出更大的祸来,到时候只怕连我也没法儿拿捏。”
  陆机眉头深锁,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刚才还跟我扭扭捏捏不肯痛快应允,怎么突然又答应了。”
  庾约哈地一笑,把桌上的檀香骨扇子打开,轻轻地摆了摆:“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陆机凝视着他:“此一时,会不会跟刚才的那位小容姑娘有关?”
  庾凤尘道:“天机不可泄露。”
  陆机仔细盯着他的脸,突然说道:“你的眼带桃花,印堂发红,估计是犯了桃花,轻则百虑缠身,重则伤财断命,你可要小心啊。”
  庾凤尘道:“先前怎么不见你提醒?”
  陆机翻了个白眼,端起手边茶杯:“贫道也是此一时,彼一时。”
  牢房之中,脚步声逐渐逼近。
  小道士斜睨着牢房外走进来的那道人影,脸上露出了一点不屑的表情。
  来者头戴纱冠,一身鸦青底的蜀锦圆领长袍,腰束玉带,脚踏宫靴,手中握着把精致的檀香骨扇子。
  庾约走到牢房之外,向内打量了片刻,贴心地询问:“李道长,这儿住的舒服么?”
  李绝眼睛不抬地回答:“舒服的很,有劳宣平侯下问。”
  庾约笑道:“那就好,我生恐亏待了小道长呢。”
  李绝嗤了声,抱了抱双臂,换了个姿势:“黄鼠狼给鸡拜年,少来这套。”
  监牢里的气味不太好,庾约本是很少来这儿的,幸亏他今日拿着的是檀香木的扇子。
  轻轻地展开,借着那点木质香气:“我是黄鼠狼,倒无妨。只是你把自己比做鸡,是不是太不堪了?”
  他身后跟着的便是甘泉,听了这句,甘管事笑的肩头发抖,却又没敢出声。
  李绝没想到他竟这样应对,哼道:“宣平侯,你是特意来跟我打嘴架的?”
  庾约摇了摇头:“我没那闲工夫,只是想在放你出去之前,亲自看上一眼。”
  李绝皱了皱眉:“放我?你会这么好心?”
  庾约叹:“是啊,我便是这么慈悲心肠。”
  李绝把口中嚼着的那根草啐了出来:“省省吧。道爷乐意在这里,这儿又不用做功课,又不用给催着念经练功,你请我出去我还不去呢。”
  庾约不以为然地笑道:“我也愿意让你在这里,横竖多一碗饭,也不差这一间牢房,就算你住一辈子,我也管的起。”
  李绝的眉峰皱起来:“说的跟你养了个人似的,有本事你自己养去啊,三妻四妾,你宣平侯又不是养不起。”
  庾约的身后,甘管事皱着眉,脸上的笑里多了几分冷峭。
  庾凤尘却丝毫没有动怒,仍是笑吟吟地:“别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你才多大,就惦记着三妻四妾了?该有的自然会有,该是我的也终究是我的。”
  李绝本是坐在地上,听了这句,突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庾约淡淡地:“你什么时候聋的?”
  甘泉在后面低头一笑,心觉着这小子到底太嫩了。二爷最不怕的就是跟人斗嘴。
  李绝却没有笑,而只冷冷地凝视着庾约:“你说的是谁?”
  庾约把扇子轻轻地一挥:“你以为是谁那就是谁吧。”
  李绝走前两步:“多大年纪了,别不要脸,庾叔叔。”
  这“庾叔叔”三个字,却是拟着星河的口吻,带着冷。
  甘泉敛了笑,抬头望着李绝,上前了一步。
  庾约抬手一挡,对李绝道:“是啊,我是不要脸,所以才耐不住小姑娘的苦苦哀求,答应了她来放人。你是要脸的,所以你留在这里,叫外头的人为了你,泪盈盈地来求年纪大的男人。”
  李绝的瞳仁在瞬间收缩,然后,他猛然一掌,竟是拍在了牢房的木柱上。
  那比人手臂还要粗的柱子竟在瞬间变了形,头顶即刻有尘灰被震动,簌簌飘落。
  庾约手中拎着的檀木扇子轻轻展开,遮住了口鼻。
  李绝盯着他:“我要出去!”
  他的声音本就偏雄浑些,这么低吼,简直像是虎兕囚于柙中所发出的咆哮。
  庾约虽仍是神色如常,他身旁的甘泉却变了脸色:这小子,倒是不可轻视。
  而与此同时,另有个声音在庾约身后响起:“混小子,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陆机徐徐走了过来,他的怀中抱着把拂尘,跟庾约站在一起,两个简直不像是尘世间的人,而是从什么佛魔图上跳出来的人物。
  李绝望着他:“你来干什么?”
  陆机道:“你要是再这么凶性不改的,就多在这里住上两天,我是无所谓的。反正放你出去你也未必消停。”
  李绝原先是毫不在乎呆多久,但此刻却是一会儿也留不得:“臭道士,放我出去!”
  庾约转头看向风来观主,他一句话也没说,眼神里却仿佛嘲笑了一万句。
  陆机老脸一红:“孽畜!给我闭嘴!”
  “放我出去!”李绝抬手一掌打在那栏杆上,屋顶又是一阵颤抖。
  灰尘洒落,陆机甩动怀中的拂尘——这拂尘大概是从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真的名副其实,派上了大用。
  庾约也忙举起扇子挥了挥:“我呆不住,这儿交给陆观主。”
  他迈步往外走去。
  甘泉交代了狱卒一声,自己也跟上去了。
  李绝扭头警惕地看他:“你去哪?”
  “你管不着。”庾约居然还有心思回了一句。
  他不回还罢了,一回,李绝的心又提起来:“不要脸的,你给我回来,把老子放出去!”
  庾凤尘摆了摆手中的小扇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李绝。
  这会儿,在他眼中,面前这牢房就像是大型的“笼子”一样,囚着这“孽畜”。
  “你给我说清楚了,你到底是为什么回京的?”陆机问道。
  “关你什么事?”李绝冲口道。
  陆机一手捧着拂尘,一手探出,是一枚牢房的钥匙:“说明白,就放你出来……别指望打断了这些柱子,你清楚我仍能把你关回去。”
  李绝看看他的眼神,又看看那把钥匙,好像在权衡利弊,然后他笑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那个庾凤尘,像是个长舌妇人,他一定说了是不是?”
  陆机皱紧眉头:“闭嘴。我要听你自己说。”
  李绝舔了舔唇:“好,告诉你也无妨。我是为了个女子回来的。”
  陆机的表情一言难尽:“你……你动了尘心?”
  李绝道:“我不知道!”
  陆机狐疑。
  李绝皱眉,嘀咕道:“她骗了我,一走了之,我不服,想问问她缘故行不行?”
  “还会有女子能骗过你?”陆机显然不信:他不去骗人就已经不错了。
  李绝几乎暴跳:“怎么啦,我不能给女子骗吗?你到底开不开门?”
  陆机想了想:“我放你出来,你想干什么?”
  李绝张口,却又把那句话摁回去:“我当然是跟你回青叶观,洗心革面,好生修行了,不然还能干什么?”
  “当真?”陆机盯着他。
  李绝仰头想了会儿:“我若说谎,就让我……”
  那狠辣的誓言还没出口,陆机却如临大敌地喝止:“闭嘴!你敢说!”
  李绝笑道:“我是真心的起誓,当然敢说啦。你不想我说出来,就放我出去嘛。我在这儿呆够了,身上都不知长没长虱子。再呆下去指定要生病的。”
  他说着便去挠了挠后颈,又抓抓肩头。
  陆机听见“虱子”,已经后退了一步:“孽障,都是你自找的。我放你出去,即刻跟我回去,听见了没有?不然给我捉到……”
  李绝垂头叹气:“知道了,快打开吧。”
  陆机刚要上前,又唤了个狱卒来,示意对方拿钥匙开门。
  牢房门打开,李绝拍打着身上走了出来,陆机本要先擒住他再说,但见他这糟心模样,一时竟下不了手。
  两人往外而行,陆机见他倒是乖乖地,便耐心地:“让你修道,就是压压你的嗔心跟杀性,你总是压不住,这如何了得。那女子……倒也不是坏人,想来有自己的苦衷才骗你的,你也不必去找她了,出家人,自然该拿得起,放得下。”
  李绝道:“高明高明,简直令我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陆机见他心悦诚服,慢慢放松警惕:“你能这么想,自然是好……”
  那个“好”字还没说完,一阵风过,陆机愣了愣,却见李绝闪身往前而去,只一错眼的功夫,就拐弯不见了。
  李绝冲出了京畿司,怕陆机追上,正要一溜烟跑个无影无踪,无意中却见到前方一道熟悉的影子正探头探脑。
  他有些意外,而那人正也看见了他,顿时叫道:“李道兄!”
  李绝脚步不停地掠了过去,一把拉住他,拽着人往前又走了会儿,拐进一条巷子,这才道:“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这人竟正是容霄。
  容霄原先在家里给禁足,但他从小给惯坏了,虽然害怕父亲,但仗着祖母跟太太的宠溺,自然也听话不到哪里去。
  加上靖边侯又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找个机会钻出了院子,恰好星河正惦记着,不知李绝是不是给放出来了,想打发小厮去查探,又怕人走漏消息。
  看见容霄跑出来,两人一拍即合。
  容霄就偷偷地从后门出府,跑到京畿司这边打探情形,谁知正看到李绝。
  方才容霄给他拉着跑,脚不点地的,呼呼喘气,一时顾不上回答。
  不等容霄回答,李绝皱眉道:“算了,你带我去府里吧!”
  这要求来的唐突而稀奇,可容霄并未往别处去想,只顾点头:“也好,我悄悄地带你回去,先避一避风头。”
  两人往靖边侯而行,走到半路,却是一处浴堂。李绝突然止步,掀起衣裳闻了闻:“我身上有味道没有?”
  容霄反应不过来,本能地凑上前闻了闻:“没有呀?”
  李绝把他的脸推开,看向那浴堂:“去洗一洗吧。”
  到底在牢房里呆了一宿,虽然虱子是骗那道士的,但毕竟身上有些不太干净,这样去见星河,他总觉着不太好。
  容霄没有意见,抬头看了眼,说道:“这家不太好,我们去另一处。”
  京城内的浴堂有不少,有供平民百姓的,也有贵一些的,那贵价些的自然更干净妥当。
  容霄带着李绝转了一条街,却到了一处名“香水行”的地方,门口的小厮认得容霄,忙迎了进去。
  此处能吃茶,供干净的巾帕、中衣等等,其他的搓背,采耳,修脚也一应具全。
  两人入内,脱了衣裳,容霄熟门熟路,解了巾子先入了汤,片刻,却见李绝也走了过来,容霄顿时直了双眼。
  李绝穿着道袍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来,如今只腰间系一条巾子,长腿,宽肩,窄腰,比例匀称,堪称绝妙。
  走动间,腰间结实的肌理若隐若现,透出蓬勃惊人的力道感。
  不仅容霄看呆了眼,周围几个正在汤浴的也不由看了过来。
  李绝不以为意地,走到汤旁,把那松松地裹在腰间的巾子扯落。
  容霄的目光自觉地向下,从那微微弓起的细腰上寸寸滑过,看到底下之时,容霄本能地向后挣了挣,双臂一振,溅起一团水花。
  李绝发现他的怪异:“怎么了?”
  大概是池水太热,容霄的脸上发红,悄悄地往旁边挪开,把自己的东西捂住:“没,没什么……”
  自惭形秽。
  李绝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走到对面坐下。
  容霄脸红耳赤,呆若木鸡。
  很长时间他不能动。耳畔听到李绝哗啦啦地泼水声,容霄咽了口唾沫,到底忍不住。
  容二爷支吾问:“道兄,你……你到底多大?”
  李绝疑惑地看他:“什么多大?”
  容霄的眼睛又开始乱瞟。
  李绝想到他刚才的反常,总算意识到他为什么突然又问这个,便哼了声:“反正比你大就是了。”
  容二爷是因为发现李绝“天赋异禀”,所以怀疑他的年纪会比自己大很多,那样的话,输了,也不丢人。
  李绝也猜到了,所以一语双关。
  年纪当然不是真的,但另一重意思,却不是他胡说。
  因为李绝根本不必跟容霄比。
  他其实并不是只在小罗浮山修行过的。
  从四岁出家到现在,他转过的道观,已经忘了有多少。
  能呆上半年的,已经是极不错的地方,通常只几个月就给“退货”,或者自行离开。
  各地的道观,但凡有点余资的,都也设有浴堂。
  李绝早就发现,他的那些师兄们好像都……不太行。
  本来他不懂、也不在乎这些,奈何有些嘴坏无德的,因看到他年纪不大,却有“过人之处”,便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各种长短深浅、毫无顾忌的调笑。
  本来,那些怪里怪气的话,李绝只当是耳旁风。
  若论起真正懂事,大概就是在遇到星河之后了。
  尤其是那个……他冒着风雪去探望她的夜晚。
  星河因他的话,不小心伤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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