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字,苏苑娘看他。
常伯樊当没看到,只顾看字:“苑娘的字跟岳父一样,有独属自己的筋骨,真真字如其人,刚如铁刃,又柔似春柳,齐刚柔之大集。”
苏苑娘朝自己的字看去,又看向他。
“苑娘,还写吗?为夫给你研墨。”常伯樊饶有兴致地道,抬手拂起袖子,欲要研墨。
就是不与苏苑娘讲在文公府的事。
苏苑娘也沉得住气,见他说要研墨,回首到她未默写完的词贴上,便点点头,拿起笔,沉下心,继前面所写挥墨勾勒。
待一副词如行云流水挥就完毕,她搁下笔,头一件事就是朝常伯樊望去,便连丫鬟及时奉上的热帕子也没去接,只想听他道出文公府详情。
“嗯?”常伯樊却是接过了丫鬟奉上的帕子,擦着手,挑了下眉,“苑娘如此看我,可是有事?”
这是她不仔细问,他就不想说了?怎生如此。
他
不说,那我就去问罢,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就是,苏苑娘等不来话,便问道:“你是去说事了?文公家怎么说的?”
到底是问了,好不容易,常伯樊微笑,把他那块帕子扔给了丫鬟,从另一个丫鬟手里拿了她的过来,拿起她的手替她擦着。
他眼带笑意,瞥了她一眼,随即回到她手上,嘴角翘起,“有点生气。”
“没气病罢?”苏苑娘关心地问。
前两天,她就那么一知会,说是险些要病了,这当面说,按那气性,岂不是当场就病倒了?
“那不知道了,”不知为何,看着她冷肃又带着些呆憨的脸上一片略显急切的关切,常伯樊有些想笑,“我看文老祖脸色不太好,就告辞出来了。”
“气病了也好,”苏苑娘顿了一下,看了常伯樊一眼,见人笑意吟吟,一派脾气再好不过的模样,到底她还是把自己的坏心肠说了出来:“病了就要侍疾,你就可以省好多事了。”
她是要走的,也不怕常伯樊不喜欢她。
“啊?”常伯樊着实愣了好大的一下,方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这下他眼睛都因诧异睁大了些。
“我看他们家也不会病。”就是病了也得藏着掖着,虽说如此他们就不能找借口指责常伯樊的不尊不孝,但说着,苏苑娘不免有些遗憾。
被人骂几句又如何,这家人无势才是要紧事,要不仗势起来,那才是后患。
见她说着还轻叹了一口气,常伯樊大愣过后就是啼笑皆非,忍不住捏了捏她丧气的脸蛋,“你还想人家气病啊?”
是如此,但也不能全怪她这样想,苏苑娘点头又摇头,“是他们家的人很容易生气,生病。”
拿着这个压人。
那天以公那些话,当时苏苑娘还没回过味来,事后想起,才品出来常以公说出来的那些话,跟以前那些拿着身份拿捏她的妇人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你不如我的意,你把我气病了,你就罪该万死。
原来男人的手段使起来,跟女人使的也没太大的差别。
苏苑娘这也才彻底明白,这家人绝没有传言当中的风轻云净、洁身自好、独善其身。
真正的君子,决不会挟己胁人,尤其是仗势欺人。
“哈哈,倒也是。”那天的见面,旁马功已一五一十跟他禀告了,这也是常伯樊今天抽空尽快过去的原因,没有怎么拖。
把帕子给了丫鬟,常伯樊牵住她的手往外走,“生不了两天气,顶多过两天,汾州府就会收到消息了,到临苏快马不过一天,到时候好消息一到,你就等着他们家过来给你送礼道谢罢。”
送礼道谢?苏苑娘眼睛紧紧看着他,“会吗?”
“此次的主考官,是当今今上的恩师。”
苏苑娘颔首,这个她知道,当今今上的恩师姓柳,是他们卫国的太傅大人,跟今上师徒情谊深厚无比。
“你是知道的罢?”
“知道,是柳老太傅。”陛下赐恩科,由他主持,再合情理不过。
“苑娘,你想去京城吗?”刚出
飞琰院,常伯樊突然停下步子,跟她道。
怎么突然说到京城了?苏苑娘错愣不解,见他等着她回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突然间鬼使神差道:“我哥哥在京城。”
她兄嫂皆在京城。
京城是个好地方。
前世后来的日子,没有了父母亲,兄嫂在那里庇佑了她。
话说完,苏苑娘发现她是喜欢京城的。
至于想去吗?喜欢,自然是想去的,但去不去无关紧要,她是要回到父亲母亲身边去的。
京城是他们回不了的地方,她前世已经去过了,这世不去也没什么关系。
不等她再说,这时常伯樊开了口,他低头看着她,眼睛温柔:“那我回头带你去看你哥哥,可好?”
苏苑娘摇头。
“不去?”
“不去,我要陪爹爹娘亲。”
憨儿,常伯樊哭笑不得,“你怎么陪啊?”
都嫁给他了。
“回家陪。”
这一下,常伯樊算是听懂了,他嘴边笑容渐渐淡去,牵着她的手同时慢慢松驰了开来……
最终,他松开了她的手,把手收回袖子里,捏成了拳头,他走了好一阵,走到水榭花园的木桥上,他才回头,与一直跟着他身后的人淡道:“我要是去京城,你陪我去吗?”
他站在桥上,人好高,苏苑娘抬头看去,见他负手站立,神色冰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这时风吹来,吹乱了他的发丝和青衣。
他的衣衫是旧的,青衣泛着几许浆洗多次后的白。
这是他娘亲去世前,给他做的衣衫,一共有好几身,他很喜爱穿这些旧衣衫,一回家来就要换上。
这世也一样。
他以前在孩子没了后,老跟她说:苑娘,我只有你了。
那时候他身上满是哀伤,苏苑娘以为他是在为孩子伤心。
但现在……
苏苑娘朝桥上走了上去,站到了他面前,立定,她满心困惑,问他:“你欢喜我什么呢?你真的欢喜我吗?”
说着,她莫名想哭,不待他的反应,苏苑娘问出了前世许多人说他心悦她,她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你若是真的欢喜中意我,你就不应该娶我。常伯樊,我是个傻的,我不应该呆在你们常家,你们家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你们一个两个每一个我都看不明白,我看不懂你们……”
“是以你想走?可你要走到哪去?”常伯樊深吸了一口气,狠决地打断了她的话,他想好好说话,但彼时他心中的痛苦与怒火冲破了藩篱,他无法在此情此景下,还能在她面表保持住他的克制,“你嫁给谁,谁家里能没有人?你傻吗?你不傻!你就是不心悦我,不想和我过日子!”
她哭了,眼睛里掉出了如水珠一样大的泪滴来,常伯樊的心跟被刀砍了一样地疼,“可我心悦你啊,苑娘,我心悦你,我时时都想把你带在我身边,你就跟我走罢,我不能没有你。好,你不懂的事,我教你,你不想管的事,我替你管,你不欢喜谁,我就不欢喜谁,你欢喜一下我好不好?”
第99章
人到底要怎样活着才算是活着呀,日子要怎么过,才能谁都好呢。
苏苑娘真真是不明白,活了两世还是弄不清楚,要如何周全,才能没有人伤心,皆大欢喜。
她已活了两世啊,还是弄不明白。
可能日子就是这样,令人左右为难,没有谁能过上合符心意的日子,常伯樊如此,她亦如此。
苏苑娘真想跟常伯樊摇头,说她不想跟他走,她想回父母亲身边去,在他们身边,她才是受保护的,没有人会伤害到她。
可是活了两世,她也明白了,父母身边是净土,但她呆的那片净土,是父母替她抵御了外面的伤害才换来的。
懂了,就再也回不到无知的从前了。
早就不同了,从她回来的那天开始,就已经不同了。
她回不去了。
苏苑娘失声痛哭,泪如雨下,她喊常伯樊:“常伯樊,常伯樊……”
她有家,可是也没有家,她回不去了。
常伯樊惊了,什么伤心痛恨都顾不上了,他着急地抱住了她,以为是风大吹着她了,搂着她转过背,替她挡住了风,急得嗓子都紧了:“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常伯樊,爹爹,娘亲……”她喊着。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常伯樊心急如焚,“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哭了,就带你回去……”
说着,常伯樊的嗓子抖了起来,近乎泣诉:“别哭了,你想回就回,我这就带你回去,苑娘,你别哭了。”
苏苑娘不想哭,她抓着他的衣襟,抬起泪眼看他:“我不哭,你也别哭。”
常伯樊眼眶中一直含着的泪掉了下来,他太难过了,可他又是如此地爱慕渴望她呀……
“好,”他哽咽着,抽出手帕给她擦眼泪,“我不哭,你也别哭。”
家在哪呢?可能有她自己的地方,才是家罢,别人给的,都不是家,只有自己给的、自己在的地方,才是家罢。
原来,这就是她前世没懂到的道理,老天让她重活一世,就是为此来的罢。
好孤独啊,从来不知孤独为何物的苏苑娘感觉到她的心都空了。
这时候常伯樊还在急切地替她擦着泪,他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脸上,潮湿又冰冷,苏苑娘睁着双眼看着他,把他的急切担忧,还有自责看在了眼里。
她不欢喜他吗?许是罢,有前世在前,她很难去欢喜他。
但她讨厌他吗?仔细想想,是有些讨厌的,她讨厌他让她失去了母亲与孩子。
除此之外,她心疼他。
心疼他对她的讨好,心疼他在外的为难和辛劳。
也许这就是欢喜了罢。
罢了,罢了,如果这就是人间,这就人间的情,那她已经知道了。
“我不回去了,”风吹在身边,就像是苍茫的大地在她耳边叹了一口气,苏苑娘别过头去,追着呼啸而去的风声,却什么也没看到听到,她呆了片刻,怅然回头,朝定定看着她的男人道:“常伯樊,我不跟你和离了。”
她抽出袖中自己的帕子
,给他擦着他那潮湿冰冷的手,不由自主轻叹了口气:“你别难过,我心疼你呢。”
也许没那么欢喜,但已经不再那么憎恨了。
对他就好点罢,人生已经那么难了。
“苑娘。”突然地,常伯樊紧紧地抱住了她,他把头埋在苏苑娘的颈间,眼泪渗过她的脖子,流进了她的后背。
他的人是冷的,泪却是热的,苏苑娘缓缓地回抱住他,顺着他的后背,头靠着他的胸口与他依偎着。
那高挂在她人生上的黑雾已渐渐淡去,露出了清晰的样子,它凶险可怖、荆棘丛生,却也有天朗气清、闲云自在的模样。
要过什么样的日子,端看她往哪里走了。
日子是自己的呢。
她要开始给自己一个家了。
**
这一天傍晚,常伯樊走路都是飘着的,见谁都带笑,晚膳后他有些坐不住,想把城里的掌柜们都叫来赏一遍,吩咐了南和去叫人,被南和苦着脸制止了。
南和道:“爷,这下掌柜们已准备歇下了,他们明早一早就过来了,您有事,明天再告知他们罢,如有急事,您跟我吩咐,我这就去报信。”
当掌柜可不是轻省活,尤其是给常伯樊当掌柜,每天都要跟大东家汇报,忙完铺子里一天的营生,他们还要盘点好这日自己铺子里的进出,想着明早汇报的事,每每都是入夜用过饭就睡下了,明天还要赶早过来。
常伯樊是知道的,南和一说,勉强压住了要把掌柜的叫来说说话的冲动,又让旁马功过来,让旁管事给下人去发赏银,每人一贯钱。
一贯钱八百文,乃一两银子,这府里当差的小管事一月也不过半贯钱,半两银子,这还是他们临苏城里再好不过的差事了,旁马功听了有些傻眼,下意识往右主位垂着眼慢慢绣花的主母看去。
他看过去,常伯樊意会到,也随着看过去。
主母专心绣花,没看到两个人飘过来的眼神。
站一边侍候的通秋则看到了,正想提醒娘子一句,却见姑爷笑意吟吟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了娘子,通秋被他扫了一眼,浑身一激灵,头皮发麻,竟忘了提醒她们娘子一句。
“苑娘,苑娘……”
苏苑娘听到,抬起头来,朝他望去。
“近日下人得力,你看我们家被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这瓦无寸草,地上干净如洗,你看是不是该赏?”
他乐了好几个时辰了,之前膳前还跟她讨了钥匙去库房拿了樽红珊瑚树回来非要给她赏玩,现正摆在她的书桌上,明个儿她还得让知春她们抬回去。
他开心,苏苑娘是无不喜的,还跟着还有些开心,但他这开心的时辰也太长了,苏苑娘就随他开心去了,膳后随他折腾来回叫人,她则拿了绣框出来。
她爹爹十月的寿日,苏苑娘前段时辰就量定好了布料,打算为他从脚到身做一身过寿裳。
“赏。”常伯樊问,她便答。
不赏想来他睡觉都难。
“好了,夫人都说了,赏,你且去赏就是。”常
伯樊这散财童子当得那是再痛快不过。
“是,那明早小的去帐房称银子,上午就赏出去。”
“等明早做甚?”常伯樊喜气洋洋站起,走到苏苑娘面前伸手:“苑娘,给我钥匙,我带老旁去库房称银子去。”
“把钥匙拿过来。”苏苑娘回头。
通秋老老实实地去了。
这钥匙收回来还没多久呢,知春姐姐在厨房忙,还没放回去,挂在床边的纱帐勾上。
“苑娘,我们书房里是不是还缺两个花瓶?要不我等会挑两个回来给你插花?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库里我记得有几个色泽不错的玉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