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没料到她还能回应,在她眉目间落了几瞬后,斜眸冷笑:“莫不是真当我让你来赏曲观舞的?”
伸手点点白玉小盘上寥寥的十来颗瓜子粒,他眼尾挑起:“这就是你大半会功夫磨蹭的干的活?当着我面你且敢如此,那背着我时,岂不是更要反了天了。”
她把脸移向大殿的方向,又慢慢的剥着瓜子。
“问你话呢,少给我装聋作哑。”
说着他将白玉小盘从她手边拿起来,又随手哐啷声扔了桌上。
小盘落了桌,震荡的里面的瓜子粒有些许蹦了出来。
她见了,就一粒一粒的捡起,重新放了回去。
王公公见他唇泛冷笑,已然是面色不善的模样,遂忙在旁小声提醒了句:“九爷,她指甲刚长好,怕还疼着呢,自是剥不快的。”
宁王神色一收,狭幽的眸光不由的就朝她双手处看去。
此刻脑中就隐约想起当日狱卒来报时,为形容她惨状让他开心,特意详细说了嘴钉她指甲时,她摇头流泪的模样。
“那是她该。”
他幽寒着脸说着,将目光生生移向了大殿。
她依旧还是慢剥瓜子看歌舞的动作,似乎说什么都对她造不成影响。在瓜子粒落玉盘的声音响了五六下后,她手边的瓜子盘被人一把夺过,泼向了大殿。
“等你剥完,我怕早已驾鹤西归了。”他敛眸嘲笑,斜靠椅座,散淡的朝白玉小盘一指,“就且这些吧,虽不知那一小撮能够哪个吃的,却好歹是比没的强。”
“你还在呆站着做什么,不知拿过来给我?”
时文修遂将那白玉小盘推到他面前。
宁王把脸看向大殿,扯了扯襟口没说话。
王公公就提醒她:“喂给九爷吃啊。”
他都替她急,这么明显的暗示,她怎么就听不出呢?
时文修的目光看了眼殿外,又看了眼旁边的人,到底还是去拿白玉小盘里的瓜子粒。
宁王俊眸微阖,看着凑近他唇边的手心,差点没忍住出口讥讽,莫不是从未喂过人罢。须知这这喂吃东西从来讲究的是情趣,那都是要捻起在两指尖间,一粒一粒的送入人唇齿中,他活至今还是头一回见把东西全堆放手心里,一把搪过去的,简直是让人长见识了。
王公公瞧了就知不妥,刚还要出口提醒些,熟料九爷却低了头张口含住,就着她的手心吃下。他遂就移开眼,不说了。
等收回了手,她双手拢在袖口,朝外微侧过身。
王公公一瞧她那架势,就知她要走,就眼疾手快的在她迈出步子前拉住她。
“可是累着了?我让人搬张椅子来,你且坐着歇会。”
说完这话后,他见九爷依旧继续赏着歌舞,充耳不闻的模样,心里就有数了。当即给旁边下人使眼色,让他快搬椅子过来。
时文修就伸手在案上写着:累了,要回去。
“累了就歇会,在这吃点小食。”
王公公似浑然看不见‘要回去’三字,让她坐着,又把案上的各类小食往她面前搬来了好几样。
她遂坐了会,又继续观赏了会歌舞,还吃了两颗龙眼,几瓣橘子。
这期间宁王没再出口找茬讥讽,一时间殿内歌舞升平,说不出的和谐。
等她再次起身时,王公公没再拦,宁王也没再出声。
直到她细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宁王方收了目光,倒了杯酒灌下。
王公公到他身后给他按压着肩膀,劝道:“九爷,她经历了这回大概知错了,您也不必事事都故意针对她。”
“知错?知错可有用?她犯的那些错就能消弭了?”
宁王俊眸阴戾微阖:“现在这是给她机会赎罪。”
“九爷,前头打也打了,刑也上了,也算是赎过了。她现在怕也不好受,一身的病痛怕要一辈子随着的,您没看她刚才用吃食,不敢吃点心等干些的,只怕是至今吞咽都带些影响的。”
这番话不免就让人想到,她从来是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好似疼痛的感觉在她这里降低,让人也不知是真感觉不到痛,还是强忍着不做出痛的反应。
宁王再次倒了杯酒,仰脖灌下。
接下来一段时日,他没再招她过来伺候。有些时候下朝回来时,偶尔站在殿门口朝外眺望过去,便有几回见到了她或坐在墙根下眯眸晒太阳,或到后殿的方向似采了些什么回去。
他遂问王公公她采的什么,王公公就告诉他,是采了几株草,养在了她屋里的那崩了瓷面的破旧花瓶里。还道是并非没让人采些好看的花来给她养,可她不养,非要养着草在花瓶里,而后放置在她靠近窗户的半旧桌上。
大概过了十来日,这日夜里,他方再次让人唤她过来。
憋了好些时日他难免有些难耐,抱了人入床,就忍不住手伸了她绸裤。俯身在她唇瓣几番碾压之际,他也单手脱了自己身上松垮的绸衣,躯膛滚烫着便俯伏了下去。
但很快,他就发现她今夜情绪不大高。
即便她从来是不咸不淡的模样,鲜少在面上显露情绪,可此刻她撇过了脸躲闪着他的亲昵,唇线抿着眼帘阖下,素白的脸庞颇有些寡淡,肢体上也与他毫无互动,便是他再不会察言观色,也能轻易看出她的情绪不对来。
“你怎么了?”
他且停了下来,热息吹拂在她脸上,时重时轻。撑着身体眯眸朝下看向她,幽深的狭眸在浓重的欲色中,又带了几分审视。
她这方启了抿着的唇蠕动几番,他低眸仔细分辨,勉强能看出大概是‘累了,不舒服’这类的话。
说完后她就不再理他,闭了双眸,恹恹的把脸往旁边又转了几分。
他的热气陡然粗重了几许,这是夹杂了暴躁。
她如何就不争气的突然不舒服了!
要知此时此刻,他可是箭在弦上!
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掌心继续摩挲,手指依然滑动想带动她的情绪,可好一会过去,他忍得鬓角落了汗,呼吸都能烫出岩浆来,但她却依旧恹恹着情绪不变。
如此,他除了满心暴躁的罢手,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不管不顾的继续吧?瞧她那病恹恹的样,他都怕不小心就能直接做死了她。
从她身上起了身,他扯掉帷幔透透气,勉强压了压滔天欲念后,就问她是哪处不舒服。
她蠕动着唇,表示累。
他狭眸渐生了怒:“我是问你是身体哪处痛,哪处不舒服!”
她恹恹抬了眼皮看他一眼,而后动了唇,还是那个字。说完后就起来穿衣,系了身上扣子后,便要下床离开。
他抓了她细腕,深喘口气,忍着怒道:“我让大夫来给你看看。”
她反手推他,摇摇头示意不用。
见他不肯放手,她就在床幔上写字,示意她累,想回去歇着。
这一刻,他突然就从她素白的面容上,看出了排斥与烦闷。
他手僵了下就松开。
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他突然第一次发现,他好似从不知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第69章 阴暗
翌日就有御医过来给她诊治,在望面与切脉过后,倒也没看出旁的问题,依旧是嘱咐着细养。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她被人唤去寝殿两回。可夜里当值的下人们便眼睁睁的看她,每回进去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就衣衫整齐的出来。虽然他们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可在她离开后,他们依着吩咐进殿端茶送酒的时候,寝殿里弥漫的那种风雨欲来的意味,无不让他们栗栗危惧。
这事那夜里当值的管事哪敢瞒,自是都悄禀了王公公让其知晓。即便旁人不说,王公公这段时日也早察觉出不妥来了,且不说九爷下朝回来后提也不提她一嘴,更遑论如往日般叫她来伺候,就单说九爷那一日阴郁过一日的脸色,就足矣让他看出不对劲来。
他遂也悄悄的观察了她几日,可也没瞧出什么异常来,还跟从前一样,白日里不是在墙根坐着,就是回屋歇着,依旧是那么个不怎么有活力劲的模样。
但也唯恐她是身子不适却面上不显,遂他也寻府上的大夫又给她看了几回。可所谓望闻问切,在她这里缺了闻,而问她又不配合,所以大夫也诊不出个具体来,不免就委婉的提议说,最好是寻宫里头御医来看看。
可御医不是没来过,只是依旧没诊出个问题来。
王公公内心不免就琢磨,这几回夜里没成事,那可能就不是她身子的缘故了。
“她这会可还在墙根下呢?”
“没呢,已回屋去了。”
王公公想了想后,就吩咐了这下人几句,让他去办。
等那下人匆匆离开后,他摇头叹口气。他觉得那个中缘故,八成是因她不愿伺候了。九爷又是那般心气,察觉她这边排斥抵触,又焉能抹开面强要?如此便也只能兀自堵着心窝着火了。
当下人们捧着胭脂,水粉,扇子,香囊,绸缎等物进来时,时文修正坐在窗前,发怔的看着笔下画出来的枝叶。
除了端来这些女人用物,下人们还给她两扇窗户给换上了碧影纱,替换了之前陈旧的窗纱。另外还轻着手脚将她桌前摆放在破瓷面花瓶里的草叶拿下,放入了崭新的珐琅彩细颈口的花瓶里。
她却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反应,不询问他们为何这些过来,也不关注他们何时离开。她只在浑浑噩噩的看过很长一会笔下的画后,而后将画叠放起,依旧还是放入抽屉里。
抽出一张新纸,她重新落笔时手都在发颤。若不是力度不够,她手指几乎都要掐断了那作画的细木炭。
王公公见人回来,就问他们,她是如何反应。
“没什么反应。”下人们回话道:“奴才们也依您吩咐说了,道是九爷特意让送来的,可她头都不抬一下,更别提露个高兴模样了。”
“去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画那杂草,就摆她桌上那破口的花瓶子的里草。画完之后她就一直在那看,动也不动的,魔障了似的。”
王公公虽不知她为何就愿意对着株杂草作画,可想来她手头上有点事做,总归是好的,遂就吩咐下人去将九爷案上用废的那沓细纸,给她送去。
说是用废的,却也不过是褶皱了,或上面滴了墨汁,也不耽误使用。下人捧着上等的澄心纸过来时,就见她还在窗边低首画着,只是瞧着脸色好似有些苍白。
他不免好奇的朝那纸上的画悄摸看去一眼,但见那黑白色的枝叶,好似与花瓶里的杂草模样相似,却又好像不大相似。
不知过了多久,划动在纸上的笔尖停了,那细木炭自她手指间滑落,跌落在了她刚画完的画上。窗外午后的光夹杂着风,从半掩的窗户透了进来,光落纸上,风吹纸页。
吹折了一半的纸却让曲折过来的画落了暗影。
抽出了那刚完成的画,她不可思议的看着。
她竟是寻着那株草最丑陋阴暗的角度画的。
浑身打颤,她伸手朝下猛地掀开抽屉,把满满一摞的画纸全都拿了出来。她一张一张的翻,一张一张的找,颤栗的眸光深陷在那叠黑白画纸里。
全都是,无一不是。
她呼吸急促,巨大的阴霾遮天盖地冲她而来。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是向着阳光画的。
王公公想着九爷的事,在殿里也坐不住,遂就打算过来劝劝她。刚一走近廊屋这边,他便冷不丁见了半掩窗户里头,她恍惚神色虚汗满面的模样。
“这是怎么着了?”
王公公惊得赶紧进了屋,招呼人快些端参茶过来。
待灌了两口参茶,她这边方渐渐缓了下来,身子不再僵那发颤,双目也渐渐有了焦距。
“你说你,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这般硬挺着把自个身子熬坏了,可不是自个遭罪?何苦来着。”
王公公见她缓过这茬来也松口气,为防万一,却也还是让人去请大夫来。她也没回应,神色恢复些后,就默默的收拾桌上散乱开来的画纸,又蹲了身去捡地上落下的几张,叠好后就再次收拢到抽屉里。
“还学过作画呢。”刚她收拾的时候,他难免就往画纸上看了眼,瞧着好似是桌上那株草的模样,“九爷他精通画技,你要爱画,以后也不妨让九爷指点下。”
她收拾完后就坐那,也没什么反应。
王公公也不在意,由下人搬了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后,就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说起了家常。
当然也只是他在说,说他当年家里头揭不开锅,又赶上灾年,没法子就送他进了宫。说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刚开始他也受尽了苦头,好在他很幸运,没过几年就遇上了和善的好主子。
又着重的,他说了九爷那些年里待他的亲厚。
几番感慨的说完,他话题一转,看向她道:“紫兰,说来你也同样是受过九爷恩惠的。当年,你这条命,还是九爷给救下的。”
见她安静听着,他就又叹道:“我知你定是觉九爷下手狠辣,不近情面,可你却忘了,当年九爷救下你时也曾给过选择离开的机会。是你自己要选择入宫报恩的,没人强迫你。”
“宫里那几年,九爷也没吝啬资财,助你用来打通关系坐稳毓秀宫大宫女的位置,终究说来也没亏待过你。”
说到这他停顿了稍许,而后又颇有些语重心长:“可你呢,既说要报恩,如何中途却恩将仇报?紫兰,你大错特错了啊。你既在宫里头待的时日不短,便如何不知,九爷他最恨人背后使刀子?你这刀刀戳他肺管子,他那会气在头上,如何能轻饶了你?”
他说着,又有伤感的说起当年被关玉岚殿里,九爷受人磋磨的事。却又没说几句,又忍不住老泪纵横。
她安静的听着,脑中想的却是,他如此推心置腹,究竟有何目的。
明明她很清楚,她从进这宁王府起,他不曾害过她一分一毫,甚至几次言语间对她都多有维护。可她就是控制不住的去将他最恶毒的方面去想,想他是不是看出了,她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想榨干她最后的一点价值。
譬如说,取信于她之后,再将她送入禹王府里,做双面间谍。毕竟,这个时候那禹王对她的愧欠之意大概尚未消散干净,送她过去行些反击之事,正是好时机。
她好似失去了对人的信任,任何试图与她拉近距离谈话的人,她都不受控制的将对方的动机怀疑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