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写到这里,他受不了的想握她执笔的手,却被她狠狠躲了过去。
‘至最后一刻,我都死咬着牙,没背叛你!’
‘至最后一刻,我都殷殷切切的盼你能找到龙璧,不受奸人所害!’
‘可是,这一切竟是假的!’
‘在我满心以为自己完成了使命,以为自己遭受的这些苦难是值得时,突然有人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个骗局!’
她疾书的手在抖。
‘什么龙璧,都是假的!’
‘骗我的,你骗我!’
‘我忠心耿耿的对你,你却送我去死!’
‘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忠于你,又得到了什么!’
‘你现在竟还要拿我孩子来要挟于我?’
‘你凭什么?我究竟欠了你什么,你要这般待我狠毒!’
写完最后一字,她将手里的笔猛掷向他的脸庞。
他不躲不闪,由那笔端在他脸上划下脏污的痕迹。
她两眸如岩浆,恨不能将他烧为灰烬。
‘我不欠你的,一丝半点都不欠!’她上前揪了他衣襟,呼吸急促,蠕动着唇,‘孩子是无辜的,你们争权夺利,可否别牵连上他?’
她眸里又忍不住的漫上祈求,‘看在我曾经,为你赴过死,受过刑的份上,可否还我孩子?’
他喉间干涩的滚动,掌腹忍不住去抚她身上的那些纵横的伤痕,想象着这具消瘦的身子骨所承受的那些,胸腔里似有利刃在绞动。
他又何尝不悔痛,他从来落棋无悔,唯独一个她,让他悔断了心肠。他真切的想补偿她,想用尽所能的弥补对她造成的伤害,只是她却不给他丝毫机会。
“我说过,不想承受母子离别之苦,你就留下。”
他自知亏欠她,可依旧吐出让她绝望的话。
因为他做不到,去成全她跟旁的男人。
时文修松开他衣襟的同时,又重重的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生受着,冷峻的眉目不带情绪。
‘何必死咬着我不放?’
‘你想要的,是那个能给你念书听,陪你说笑的人。’
她急促喘息,直视着他,对他唇语。
‘可我现在,念不了书,也不爱笑了。’
她再也不是那个爱说爱笑的时文修了,他曾经喜欢她的那些东西,在她身上再也寻觅不到。她实在不知他究竟是为何,非要执着的留下她。
她很希望他能幡然醒悟,可结果明显让她失望。
殿里昏暗的光线打落在他凌厉的眉骨上,落下的暗影让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他冷峻的面容有些绷紧,或许对她的这番话多少有些触动,可几瞬后他就再次恢复了平静。
她到底还是没能将他打动。
在见了他闭了眸的时候,时文修便知他决定了。
立在原地片刻,她没再多与他缠磨,折身回了榻间取了衣物穿上。
待穿好斗篷,她戴了兜帽,收拾好情绪就要走出大殿。
“我将孩子视若己出,也不足以留下你?”
低沉的声音响在大殿的时候,他也猛地上前一步拉住她,粗厚的掌腹牢牢握着她,“你为何要如此固执?他就那般好?为了他,宁愿忍受母子分离?”
她偏过脸,只有一句:‘他好歹,将我当成个人看。’
这一句话,撕扯的他血肉几分淋漓。
“我会竭尽所能的补偿你。”他掌腹禁锢着她的手,不肯松半分,漆黑的眸尽是她的身影,“过往是我亏欠了你。留下来,给我补偿你的机会。”
时文修看向殿外的方向,消瘦的脸庞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他不死心的看着她,似要从她面上寻些过往温情的痕迹,可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
“你真要与我为敌?”
她今日走出个门,那今后两人再无余地。
两方阵营势如水火,来日再见,那就将是兵戎相见。
时文修抬步要走,他却攥着她手腕遏制她的离开。
“要走也成。”声音寸寸寒下的时候,他喝令人进来。
随即,便有下人弓身端着碗药出来。
药汁浓稠,药味浓郁。她目光从药碗上,转移向他面上。
“我见不得,你再与旁人诞下子嗣。”他阖下寒眸,不欲她看清他此刻的情绪,“你要走,就喝药。”
她当即就明白了这是什么药。
她不知什么意味的笑了下,就要抬手去将药碗打翻。
“孩子我可以养好,也可以养废。”
她的指尖在碗沿上停顿稍许后,就抠住碗沿,将药碗端了起来。
他却发狠的扼了她手腕:“你想好了?”
她另一手就去掰他手指,他却不肯松懈力道,切齿沉怒:“就为了他,就为了他!”
时文修环顾一周,就反手抄起案上的砚台,冲他兜头盖上。
他松手的瞬间,她仰脖喝了药。
狠掷了空碗于大殿,她头也不回的往殿外方向走去。
孤绝的,不曾留恋的。
他孤独而狼狈的立在殿中,僵住似的看着殿外的光影,直待她身影消失彻底在视线里。
两扇厚重的殿门再次重重阖上的时候,大殿上响起了各种器物碎裂的声音。他在殿内砸烂了所有能见之物,此时此刻,狂怒的好似个无能的匹夫。
第89章 余生
府门外,不知何时又起了风雪。
“还有多久?”
“九爷,还有半刻钟。”
宁王盯着那毫无动静的府门方向,面色如霾雾。
“不等了,过去要人!”
一行人随宁王杀气腾腾的冲向府门,管事的惊见,慌忙迎上来打圆场。
“九爷,使不得这般,您且稍安勿躁再等……”
“滚开!”
宁王抬脚踹开他,满目暴戾的带着人就要往府里闯。
禹王府的护卫们在照壁前一字排开,将去路严严实实堵住。
“找死不是!想死还不容易,我成全你们!”
宁王怒意勃发,正待要不管不顾的抽剑杀上前,这时有焦急的声音隔着风雪隐约传来。
“人出来了……九爷,人在这呢。”
他下意识的极目望去,便见铺就了层积雪来路上,一青顶暖轿正缓缓的朝着他的方向过来。
张总管怕起冲突,忙朝远处使劲大喊着:“都别拦着,让九爷过来!”
照壁前的护卫们闻言就瞬间散开,宁王第一时间冲上前去,衣摆翻动,脚步迅疾,连身上羽缎氅衣何时掉落也不曾知。
挨近暖轿时,他伸手直接揭了轿帘,亲眼见到里面人安稳的坐那时,他那颗心方重重的落下。
俯身把人从里面抱出来,他紧目上下打量。
“有没有事?”
‘无事。’
她轻动着唇,眼神异常的平静。
他心□□杂着诸般情绪,还有诸多话想说,可终是被他忍下了。伸手将兜帽给她拢好,他抱着人,转身大步朝府外方向而去。
雪越下越大,靴底踩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响。
待出府邸,风雪已经大的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上马车时,她突然朝他侧过脸,快速蠕动了唇。
这次她说的很快,快的让他有些怀疑,她要说的意思,是不是他看到的那样。快的让他不由怀疑,是不是他看错了。
‘以后就当从未生过他。’
每个字他都晓得意思,可连起来他不懂。
在车外僵住片刻后,他跨上了马车,呼吸急促的想问她刚那句是何意,可她却突然抓过他的手,一字一用力的在上面划动——
‘你一定要上位!一定!’
感受着那字的力度,他眸光渐渐阴霾,继而转为凶狠。
不等他扯了轿帘跳下马车,她却攥着他的袖口拽住。
她摇摇头。她要他不惜一切代价的上位。
她半垂眼帘掩住里面冰寒。唯有上位,才能真正打败那人。
恨一个人恨到极致是什么感觉,大概就如她此刻,但凡还有一丝意识,所想的全是如何让那人万劫不复。
她冰凉的指尖蜷住他的手指,让他掌心攒握。她不再多说什么,闭了眼靠上车壁,消瘦的面容沉静如水。
不知为何,看见她这个模样,他突然有些心绪不宁。
马车入了府,宁王抱着熟睡的人进了殿,放她于暖榻上躺下。
府里大夫搭她腕上细诊着,一刻钟后起身禀说无他碍。
“不过到底刚出月子,外头顶风冒雪走了一遭,难免身子会受些凉。我开副药让人去煎,待人醒后给趁热服下,驱驱寒气。”
宁王无异议,挥手让大夫退下后,便上榻拢垂了帷幔。
冬日的床幔厚重,几层垂拢下来后,榻间的光线就暗了下来。他并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她身侧握着她细瘦的手腕低敛着眸,指腹若有似无的在那圈淡青痕迹上摩挲。
回来的一路上,她没有多说半句与老七见面的事,他也强自遏抑的没过问,一直忍到现在。可他不问,不代表他脑中会停止揣测。
况她回来后偏又情绪异常,真让他没法不乱想。
细长眸里纷杂情绪几经变换,他终是按捺不住的伸了手,脸色阴翳着,近乎是咬着牙,指尖触上了她的襟扣。
随着衣扣一粒粒被挑开,里面的衣物便露了出来。
眸光不错分毫的上下一扫,便轻易见着了有两处扣子系了错乱。
他面色一狞,瞬息有种杀人的冲动。
牙齿咬得死紧,他墨眉敛下,眸光压得阴森。
手指在扣子上几番停留过后,他到底还是继续解了下去,这一次没再停留,一直将她身上所有衣物都给褪了干净。
乌发堆肩,入目的是细白纤瘦的身子骨。
寸寸打量过后,他眼尾浮过猩红,阴沉的目光死死盯在那腰腹间。那里有被溅到的几滴墨汁,晕染了细白的肌肤。
时文修能感到他目光里的暴戾与抑制。
也能感知到在腿间探入的手指移开后,他浑身的戾气又骤然一歇。
她只犹做未知。任他又紧将她拥住,双臂环住她肩背扣着,锁她如救命稻草。
而此刻的禹王府里,有人在独坐在幽沉的大殿里。
下人们收拾好满殿的狼藉,悄无声息的退下。
张总管胁肩低首的端着洗漱用物上前,拧净了帕子,给案前的人擦拭面上的污秽。后又为他梳起散乱下来的发,用墨玉冠好。
梳洗妥当,禹王抬手提过茶壶,又恢复了从前清寂沉冷的模样。
“去让人把孩子抱来。”
张总管躬身应了,不多时,就带着抱着孩子的奶娘近前。
这会孩子正醒着,见人就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的笑着。白嫩嫩的颊边带着酒窝,几分似了她,甜甜蜜蜜的,笑起来既明净又清润,好似能驱散人心的阴霾。
他屈指抚了抚那白胖胖的脸蛋,就抬抬手示意把孩子由他抱着。奶娘的微诧后,就忙小心翼翼将孩子递给他。
“下去罢。”
空旷的大殿里,他抱着孩子坐着,黑眸低敛的看那呀呀出声的孩子,脑中浮现的是她决绝离开的身影。
她终是走了,弃他而去。
从生在这人世间那日,他就一直被人弃,何曾有人真正在意过他。活到今日,可能也只一个她罢。
为唯今,她也彻底弃他而去了。
如此也好,就且当她死了罢。
指腹传来被拉扯的力道。他回了神看去,就见孩子的小手正握着他的手指,高兴的在摇晃着。
他看着,心里奇异的安宁了许多。
或许还会有人向着他,不会弃他而去。
清晨的光束投进寝殿的时候,时文修起了身,穿上了让人量体裁衣好的,方心曲领赤服。
坐在梳妆镜前,她拢着乌发于头顶,以玉冠束住。
头一回,她正面端详着铜镜里的容颜,不再有从前那种逃避恐慌的心态。
纵是另外一张脸,可双瞳里的神色却是自己的。
只是里面再也不见了天真,柔软,甚至温情,只余疏离,清寒,冰刀一般。
余下的人生,她只剩了一件事,便是定要亲眼见那人万劫不复。
曹兴朝将厚厚一叠册薄堆放案上,环顾下阴森血气的地牢,还是不敢相信九爷会让她来做这事。
时文修翻看这些可疑人员的口供,随手用炭笔在装订本上写着:皇城司的细作,口供也在?
曹兴朝呼吸一滞,九爷如何连这事都与她说。
时文修知他顾虑,就写——
‘王公公病重起不得身,我现今是接替他的位置,掌管正殿里诸事。’
‘如此便更要查探清楚,各部人员的底细成分,免出纰漏。’
‘你不必有顾虑,我与九爷是一条船,我所想与你一样,便是竭尽所能,不惜一切代价扶九爷登位。’
她笔尖稍顿,方又写,‘任何可能阻挡九爷登位的因素,都要铲除。有些事你不方便与九爷说的,可以与我说。’
这些字里行间藏着的意思,曹兴朝好像读懂了。
单单一句接替王公公的位置,就足矣让他眼皮狂跳。
她没将自己定位在宁王妃的位置上,甚至不会是府上任何的夫人。似乎听她意思,她只想助九爷登位,任何拦路石她都会想尽办法挪开。哪怕是她。
他不知此刻心弦是松了些还是又崩紧了些,可总归心头有些乱。他首先想的是,九爷可知她这般想法。要知道,可能依了?只怕少不得要大动肝火了罢。
时文修开始翻动那些记载了口供的册薄,寻找着可能的疑点,以及相关的联系。
她都一一记录在册。
知道九爷需要皇城司的口供,她遂将那几个可能是皇城司的人的口供单独拿出来放置,仔仔细细的看着,试图从这些看起来没什么有用的信息里,找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