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简迟疑的问道:“什么算是傻事?”
尉迟承成转过身来看着她道:“想要反抗丞相就是傻事。”
他们安静的对视了片刻, 宋简静默的打量着他的神色,试图解析他的眼神, 和为数不多露在面具外的皮肤,好像那些纹理中能透露出他真实的意图。
可是,她实在看不透他。
她轻声道:“桑高只是想要谋个出路而已。”
“在武备库,谋出路?”
单独把这两个词语放在一起, 断章取义之下,就显得十分危险。宋简连忙申辩道:“因为他已经超过十二岁了,就算识字也去不了内书房。他以为我是犯官之后,在宫内以后一定能成为女官,安义年纪还小,我答应教他识字……桑高才想去学武的。”
“学武之后呢?”尉迟承成道:“陛下想把他调到身边来么?”
宋简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更像是女孩子幼稚而想当然的天真发言,不会让人联想到太多政治方面的考量:“……要是可以的话,当然想和朋友在一起了!”
她抿紧了嘴唇,眼神中满是忐忑不安,“尉迟大人,难道不喜欢和朋友在一起吗?”
尉迟承成淡淡道:“我没有朋友。”
宋简:“……”
可恶,你赢了。
而见她垂下了头,尉迟承成当然知道,女帝对他很忌惮。即便他敢明明白白的说自己会帮她,她也不敢真的相信。
他理解,同时也觉得,行动向来要比一切语言都更有说服力。
尉迟承成道:“如果陛下想让他过来的话,我可以照办。”
“……”
见宋简露出了一副像是饥饿了许久的小动物,突然看见前面掉落了一块食物,想要咬住,又怕是猎人陷阱的模样,尉迟承成决定再添加一些筹码。
“陛下,您想出宫看看吗?”
这一次,宋简是真的惊到了。
她瞪大了眼睛道:“出宫?”
“嗯。您在宫内待的不开心的话,我想,也许去宫外散散心会好很多。”
见他的神色语气似乎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宋简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了。
她想了想,决定把最坏的情况问出口:“丞相大人是不是觉得我不够乖……所以让你把我骗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然后杀掉我?”
“当然不是。”尉迟承成不假思索道,“如果我要杀你,不用把你骗去哪里。”
但宋简还是很警惕,男人觉得自己好像没说清楚,便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要杀你,现在就可以。”
女帝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尉迟承成:“……”
他再一次的意识到了自己的确不会说话,于是决定还是少说少错。
“所以,陛下想去看看吗?”
宋简之前本就计划想出宫看看有没有什么支线剧情可以做,如今不用自己绞尽脑汁的想办法,而是有人可以把她轻轻松松的带出去,说不想当然是骗人的,可是……
可是,她真的无法理解尉迟承成的动机,也就根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我还是不明白……”宋简小心的问道:“尉迟大人为什么会想带我出宫看看……?”
之前,他曾回答说:“我希望陛下可以高兴一点。”,可现在看来,仅仅只是这么一句话,显然是无法说服她的。
尉迟承成想了想,沉声道:“陛下说,你和夫人同名不同命,但夫人当年受苦的时候,我并没有保护好她。”
闻言,宋简瞪大了眼睛,表情好像在说:有你护着,夫人竟然也受过苦吗?
男人垂下眼眸,看向了一旁的龙床道:“所以这一次,我想试试改变这样的命。”
……
在皇帝的寝宫里,竟然藏着一条地道。
它就在龙床之下,走下一道台阶,便见两旁的砖墙上每隔十米就镶嵌着一枚莹润生光的夜明珠。
宋简震惊道:“这条地道……尉迟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尉迟承成淡淡道:“这是丞相修建的。”
宋简:……???
宋江城!你还说你不想造反!?
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才会从宫外修一条直通皇帝床底下的地道啊?!
但剧本里直到最后,他也没有真的掀起反旗,反而一直率领朝廷“平叛”——和起义的宋崇凛争斗不休。也许是没来得及造反,就被宋崇凛抢了先?总之,这家伙就算没有造反,修这么一条地道也绝对没安好心!
宋简跟在尉迟承成身后,一边走,一边感觉惊恐——万一她在睡梦之中,有谁从这儿走到她的床底下……
她觉得自己以后还是别睡床了,找个角落铺床被子打地铺吧。
而这条地道若是通往宫外,就大概要在地下穿过大半个皇宫,就在宋简惊愕于这条地道的长和宽的时候,一个没注意脚下趔趄了一下,尉迟承成反应很快的拽住了她的手臂,让她重新站稳了。
他道:“陛下走累了吗?”
宋简抬起头看着他,点了点头,想看他会如何反应。却见尉迟承成直接弯下腰来,将她抱了起来。
“!”
宋简猝不及防,只能僵硬的坐在他的手臂上,不自在的心想,我现在改口说不累还来得及吗……?
不过,好在尉迟承成虽然有位深爱的夫人,是位异性恋,但他的年纪和女帝差了至少一辈,所以当做长辈来看的话,倒也没有那么尴尬。
自己说服了自己,宋简半强制性的让自己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松弛了下来。她反复催眠自己只是个小孩子只是个小孩子,才压住了心底那作为成年人被人这么抱着的羞耻。
她自欺欺人的环住了男人的脖子,趴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们身后那走过的,已经看不见尽头的隧道,在一片寂静中,只有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听着听着,看着看着,莫名就有一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迷幻感。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尉迟承成忽然开口道:“到了。”
宋简回过头来,才发现那漫长的几乎让人觉得没有尽头的地道终于到了尽头。
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扇木门,就在宋简用视线在门边寻找可能存放钥匙的地点和物件,或者开门的机关时,尉迟承成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哨子,轻轻一吹,门外便立即有人响应了起来。
随着一阵金属相撞的声音传来,不多时,宋简就听见门锁“咔哒”一声,被解了开来。
木门被打开了,她瞧见门后站着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一身粗布短衣,表情麻木,神色恭顺。对方朝着尉迟承成低头行了一礼,对他怀中抱着的女孩视若无睹,待他抱着宋简走出来后,便径直将木门在他们身后重新锁上。
宋简环顾四周,却见自己好像在一个地窖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昏暗又阴冷,除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在摇曳燃烧外,几乎没有自然的光线照射进来。
而地面上铺着许多稻草,角落里铺着一床被子,还有一些简单到极点的生活必须用品。宋简怀疑这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也是宋江城的部下,很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就生活在这里,只为了看守这扇木门。
宋简对这里很好奇,想要知道更多的讯息,但尉迟承成却对这套流程十分熟悉,因此没有什么兴趣的走向了应该是通向地面的台阶,这里关闭着第二扇门,却只是很简单的挂着门栓。
他推门而出,却见屋外正是傍晚,夕阳西下,红霞满天,温暖的天光泄入原本阴暗的地窖,照亮了宋简所能看见的世界。
她看见门外的庭院之中,有一株高大茂密的银杏树,层层扇形树叶簇拥在一起,宛若金龙的鳞片盘踞。
而树下站着一位弱不胜衣的道袍美人,身形高挑修长,黑发乌黑柔顺,正背对着他们,仰头望着天边。
第一百九十二章 重云孤雁
听见声响, “她”转头望来,视线落在了尉迟承成的身上,顿时皱起了眉头, 语气恶劣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只见“她”眉眼冷艳,乌发雪肤,羽睫秾艳, 绝对是位大美人,可是身量很高,肩膀宽阔,比女性壮实高大不少,加上刚才说的那句话, 声音低沉, 宋简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她”究竟是男是女。
就在宋简忍不住好奇的打量着“她”的时候, 女装美人也看见了她。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奇怪, 声音在外人面前下意识的伪装了起来, 变得柔和了不少道:“尉迟承成,你不要告诉我……”
尉迟承成依然是那副平静的淡然语气:“嗯,我把她带出来了。”
女装美人不可置信道:“宋江城在我这里修这条地道的时候, 恐怕只考虑过从外面进去,而没有考虑过从里面出来的情况吧?”
“无妨。留守在这里的暗卫只听哨声开门。”尉迟承成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低头向着一直盯着“她”看的宋简介绍道:“这是云天观的观主, 重云。”
重云……
宋简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人也很好看。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扮成女人模样, 但……这或许是人家内心对自己的认知与世界的不一样。
在古代世界观中,一个男人把自己当做女人,并决心以女性的身份生活下去,一定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总觉得, 好有勇气。
宋简望着重云,不禁真心实意道:“你好漂亮。”
不知道为何,感觉她对自己似乎有些莫名敬佩的重云迟疑了一下,才回应道:“谢谢。”
奇怪的姑娘。
一时间,重云看着她,不可否认自己内心的确有些异样。可他分不清这是不是因为他被尉迟承成之前所说的话影响到了——关于她巧合的叫做宋简,关于她那个巧合的说中了夫人与他们故事的梦。
想不清楚,他决定暂且放下,只是皱着眉头看向尉迟承成道:“你带她出来做什么?”
“你说的,”尉迟承成回答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她尽可能的好一点。”
重云:“……”
“我们带她出去走走吧。”
重云:“……为什么要拉上我。”
尉迟承成理所应当道:“你应该更擅长和小女孩打交道才对。”
重云无可奈何道:“就因为我养大了如晦?”
可是,如晦并不算一般的孩子。
她自小就聪明伶俐,不像一般的孩童那般无法沟通和难以理喻,很少哭闹。有些时候,甚至宛若生而知之一般,令人省心。
重云时常在想,若是夫人能够了解这一点,说不定会为她感到骄傲,可惜天不假年,夫人只与如晦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日,尚未来得及深入了解,便突然故去了。
旁人总觉得他独身一人带大如晦,一定对和孩子相处很有经验,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讨厌孩子,也没有将哇哇大哭的孩童哄到破涕为笑的耐心。
如晦是一个例外。
因为她是夫人的女儿,同时也是因为她本身足够特别。但其他人,就算身份尊贵如女帝,他也懒得去应付。
……
所以他为什么还是跟着尉迟承成出来了?
走在下山的路上,重云看着窝在尉迟承成怀里,好奇的四处张望的女孩,陷入了沉思。
他原本是想要拒绝的,但不知为何,心里却对拒绝这件事情感到了隐约的不安。看着那揪着尉迟承成衣襟的小小女孩,她的眼睛那么清澈,看着他的眼神柔软又充满了善意。
重云便莫名觉得,如果不跟着去,说不定会发生一些令他后悔的事情。
这时,宋简忽然看见一朵开在枝头的红色月季花,她有些惊喜的喊了一声:“花。”
尉迟承成便停下了脚步,问她:“陛下想要吗?”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看了一眼重云,才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想。”
他们走的下山路是从后门出来,有些崎岖。尉迟承成和重云有武功在身,自然如履平地,宋简却会有些艰难,尉迟承成才会把她抱在怀里。
此刻他将她轻轻放下,身形一晃,宛若魅影一般只是现了个虚影,手中便已经多出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色月季。
宋简接过那朵花,露出了笑容,在重云眼中,本应身负天下社稷的女帝,看起来却和那朵野花一样,开在枝头,随时都能被人随意的折下。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那野花般不被重视的女孩抬起头来,看向了重云,有些不好意思的将月季捧了上来。
“这个给你。”
见她眼睛亮亮的望着自己,重云顿时一愣。
尉迟承成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明所以道:“陛下似乎很喜欢你。”
重云:“……”
他也感觉得出来,女帝似乎对他有些不同。
可他们两个人都想不明白是为什么——重云和女帝,今天不过才是第一次见面。
但宋简就是对于这种敢于对抗世界坚持自己的人,非常欣赏,所以尉迟承成说她很喜欢重云的时候,她默认了下来,没有出口反驳。
因为她觉得,重云这样的生活方式注定是非常小众的,即便在相对开明的现代世界,也很容易遇到许多冷眼和不公正的待遇,所以宋简觉得,不加掩饰的表达出自己的友好,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支持。
别人自然不能明白她的想法,于是看起来就是她似乎莫名其妙的对重云格外喜欢。
对于她毫不掩饰的示好,重云犹豫了一下,才用指尖接过了月季。出于许多原因,他并不愿意和她交集太多——事实上,这些年来他几乎不愿意接触任何外人:“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