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冷淡和刻意疏离,宋简其实也能隐约感觉到,所以这时见他愿意接受,她便忍不住粲然一笑,真心实意的高兴了起来。
见状,尉迟承成抿了抿嘴唇,心中有些涩意的将宋简重新抱起。这次,她趴在他的肩头,望着走在他们后头的重云,似乎是那朵月季在一送一接中,打开了什么原本紧闭着的无形之门,宋简开口向他好奇的问道:“重云观主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呀?”
好歹是收了一朵花,承了那朵花的情,重云虽然不怎么热情,但还是回答了她:“重重叠叠的重,白云的云。”
“哇……”闻言,宋简扭头看了一眼天边被晚霞渲染的格外灿烂美丽的层层云海,觉得这个名字又仙气又意向旷远,“修道之人的名字,果然感觉不一样呢。”
重云垂眸凝视着指尖的月季,没有回话:“……”
尉迟承成见她不知其意,解释道:“是‘孤雁’之意。”
“孤雁?”宋简果然疑惑道:“重云为什么是孤雁之意呢?”
尉迟承成便道:“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1取自‘相失万重云’之意,所以是孤雁。”
一下子,方才仙气又意向旷远的名字,就显得凄凉寂寞起来。
宋简伏在尉迟承成的耳边,小声的好奇问道:“那重云观主是因为伴侣去世了,才看破红尘出世修道的吗?”
重云听得见她说的话,他淡淡回道:“是的。”
尉迟承成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她不是你的伴侣。”
重云平静道:“她是我唯一认定的人。”
他们之间似乎有些旁人不知道的纠葛,宋简察觉到了这一点,又觉得他们之间那气氛不是她能开口询问的,便乖乖的没有说话。
她安静了下去,在看见重云随手将那朵月季簪在耳边时,才忍不住朝着他嫣然一笑——他没有嫌带着麻烦,随手丢掉,已经很是温柔了。
很快,他们就走下了山。
尉迟承成和重云带着宋简,从城门口进入,然后开始沿着皇城的中轴线,带她闲逛了起来。
一直跟在尉迟承成身后的重云看见女帝被尉迟承成抱在怀中,她趴在他的肩膀上,视线却出神的凝望着他们身后那渐渐远去的城门。
在距离云天观更远的地方,无边无际的苍穹之下,那未知的远方,像是蕴含着世间最魅惑人心的吸引力。
重云不禁在想,此时此刻,她凝视着城门,有想过就此挣脱逃跑吗?
而一想到以尉迟承成的武功,即便他袖手旁观,女帝也绝对跑不出三步,重云便轻轻的叹了口气。
只是声音一出,他就察觉到女帝的注意力一下子收了回来,又落在了他的身上。
尉迟承成的余光看见了这一幕,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的问道:“小姐很喜欢重云?”
在人群之中,他自然不能再叫宋简陛下。
宋简也不掩饰,她大大方方的弯起了眼睛,大声而肯定的“嗯!”了一声。
那理直气壮的笃定,让尉迟承成一时半会差点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他才语气复杂的问道:“为什么?”
宋简道:“我觉得重云观主好厉害。”
“厉害?他的武功并不如我。”
察觉到了尉迟承成似乎真的不打算对自己不利,到了现在宋简才慢慢的放下心来,语气也越来越轻快:“不是指武功啦!”
“那是什么?”
“就是……”宋简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的好,她苦恼的想了想,回答道:“就是觉得,重云观主是个温柔又坚韧的人。”
尉迟承成不禁下意识的追问道:“那我呢?”
“……唔。”宋简迟疑了一下,她想了想,才道:“尉迟大人……”
她窝进他的怀里,小声道:“是个奇怪的人。”
他本该是忠心耿耿的人,可是却又会背着宋江城,偷偷带她溜出来。她现在也还是没能明白,尉迟承成到底在想些什么。
见状,一旁一直很沉默的重云忽然道:“他是个傻子。”
第一百九十三章 女帝大婚
尉迟承成是何等人物?
就凭他的地位, 手中的权势,宋简还没见过有人敢在他的面前出言不逊,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如今却有一个人,敢如此不客气的当面评价他“是个傻子”。
更让她惊讶的是, 尉迟承成竟然也没有生气。
按理来说,重云不过是一个道观的观主,凭宋江城修建地道选中他的道观作为端点来看,他或许是宋江城的心腹,但再怎么样, 地位也不可能比随侍在宋江城左右, 位极人臣的尉迟承成更高。但他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害怕尉迟承成, 尉迟承成似乎也不准备和重云计较什么。
……有故事!
一定有故事!
宋简下意识便觉得有故事可以深挖, 但现在她和他们的交集还不够深入, 贸然打听可能会引起反感——主要是可能会引起重云的反感。也许等会儿回去能找到机会,问问尉迟承成,他没准愿意告诉她。
而从城中的皇宫地道走到城郊的道观, 此刻又回到城中,宋简一开始还是有些期待的, 可很快, 她就震惊的发现,按理来说应当是最为繁华的都城, 居民看起来也大多面黄肌瘦,衣服上补丁重重。还有不少看起来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骨瘦如柴,衣不蔽体, 宛若破旧的麻布袋子一般,死气沉沉的坠在街头巷尾。
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重云也望了过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近日来,城里的难民越来越多了。”
他是在对尉迟承成说话,可宋简却觉得,他是在故意挑起话头,向她解释介绍眼前的情形。
她毕竟是女帝,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是丞相也必须承认的大义所在,管理人民,是她的职责,让人民过上更好的生活,是她的义务,尽管如今她年少无知,又大权旁落,可能知道民间疾苦,总比“何不食肉糜”要好,但能听懂多少,便只能全靠她自己的天资悟性了——重云甚至并没抱多少希望,他只是觉得自己该告诉她,但她能听进去多少,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了。
尉迟承成没察觉到他的想法,这位重臣并不大关心旁人的死活,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重云又道:“前些年大旱蝗灾,民间元气大伤,尚未恢复,近些年又闹起了洪水,粮食年年歉收,不少人只得放弃家中土地,携妻带子流离失所。逃难进京的,落草为寇的,比比皆是。”
宋简忍不住道:“那丞相没有安置他们吗?”
“他?”重云的声音很冷,冷的几乎不像是宋江城的属下,而像是他的仇人一般,“身为丞相,心中只有个人利益,国家危难,却坐视不理,叫人不齿。他的两个儿子倒是自发的筹集善款,施粥送衣,也算是为他这个当爹的积德了。”
他说的如此不客气,让宋简忍不住吓了一跳。她去看尉迟承成的反应,心想,方才重云对他出言不逊,他可以不理,但现在对宋江城呢?
结果尉迟承成只是看了他一眼,还是什么都没说。
宋简对于重云的身份,顿时更惊异了——一个有着如此特权的人,绝对不会只是一个简单的道观观主。
而提到了宋江城的两个儿子,宋简倒没怎么在意。以丞相的年纪身份,有妻有子才是正常,不过之前她一直不知道,原来他是有两个儿子。重云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的叹了口气,“他的两个儿子倒是什么都好,唯一不好,就是是他的儿子。”
结果尉迟承成本想带着宋简出来转转散散心,可看到外城那一片的惨淡民生,宋简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尤其是越靠近内城,发现达官贵人们的居所越来越豪奢华丽之后。
这天差地别的贫富差距……
简直就像是老天爷给宋崇凛搭建好的舞台,只等他振臂一呼,便能以摧枯拉朽之势,改换乾坤。
就这样,尉迟承成和重云带着宋简慢慢地从日落走到了月明。她年纪尚小,很快便支撑不住的开始眼皮打架,等到她再次苏醒,就已经回到了宫内的龙床之上,也不知道尉迟承成是如何将她送回来的,而在枕头底下,宋简发现了一枚哨子。
想到尉迟承成曾说,在云天观内守着地道出入口的人只听哨声开门,她便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的想,尉迟承成这是,给了她可以随时偷溜出宫的权力?
但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
虽然这哨子看似给了她自由出入宫廷,不再被困居其中的权力,但仔细一想,她总需要别人给她开门,那么她什么时候出去,出去了几次,出去了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回来的,还不是尽在掌握?
除非她下次出去就不回来了——可是怎么可能呢?
不过,能有这种程度的自由,已经够了。若是希求太多,未免有些太不知足。
宋简珍而重之的收起了那枚哨子,决心好好利用。
她继续抄录起了《三字经》,这期间尉迟承成一直没有出现,她本想打听关于重云的事情,也一直没有机会。就这么过了几天,就在两本《三字经》都快要抄完的时候,宋简忽然在某天中午时分听说,她被定亲了。
宋简:“???”
消息是尉迟承成传递来的,那时宋简刚刚用完午膳,准备小睡一会儿,他就一如既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突然出现,告诉了她这个迷幻的消息。
宋简一脸茫然的看着他问道:“和谁?”
“丞相的嫡长子。宋如涧。”
宋简:“……”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选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为了更好的压榨皇权,滋养自己的相权,宋简觉得宋江城能做出这种安排,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之前重云提起宋江城的两个儿子的时候,她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这么快就会和他们产生交集,也没想到自己小小年纪,虚岁还不满13岁,就要从单身直接变成已婚。
但在外人面前,就算心中能为宋江城的这个安排想出无数个理由,宋简也得保持住自己天真单纯的人设,做出懵懂茫然的模样问道:“……为什么?宋如涧……我都不认识他呀!”
见她慌乱无措的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尉迟承成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忽然莫名的伸出手来,按在她的头顶,细细的打量起了她的眉眼。过了好半晌,就在宋简都担心他是不是看出她挤出的眼泪并非发自真心的时候,他才道:“陛下,没事的,如涧是个好孩子,他不会伤害你的。”
宋简泫然欲泣道:“如果丞相下定决心要这么做的话,谁也反对不了,是不是?”
“是。”
“那,那个人……宋如涧,他真的不会伤害我吗?”
“……至少,他不会主动伤害你。可是,你不能献出真心,不然的话,就一定会受伤,你明白吗?他是丞相的儿子,不管他再好,陛下,你也不能相信他,绝对不能。”
“就比如说……我们的哨子。要是他知道了,我就再也出不去了,是吗?”
“是的。”
“……”
宋简不说话了,她显得很是无措,好像还没有学会游泳,就被人猛地丢进了池水中央。
而朝堂之上,如今的确无人能够阻拦宋江城。他第一天提出这件事情,当即便被通过,第二天皇宫便开始布置起了喜事的装扮。
宋简:“……”
也太快了吧……!要是在别的事情上也有这样的效率,皇城里怎么可能还会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但很快,宋简就要求自己冷静下来——那是宋崇凛要管的事情,别太代入其中,别去想太多了……她不是来走明君路线的!
而好在女帝成亲,不必像一般女子那样,要带着嫁妆嫁入男方家门,男方也不会像女子一样,入住中宫,成为男性皇后。他会被封王,在宫外单独居住,若是想见女帝,或者想过夫妻生活了,需要申请才能入宫——当然,女帝也可以召他入宫,不过这样的动作几乎全部被曝光在世人眼下,免不了会被人编排出什么流言蜚语。
宋简倒是不在乎那个,但她也没必要给自己自找麻烦。
反正这场婚姻注定是一场再“纯洁”不过的政治联姻,行过婚礼后,她估计自己不可能主动召请对方,对方也不可能会自己主动入宫,没准一辈子就只会见大婚这一次。
……啊,但是也不一定。
宋简忽然想到,正常情况下可能可以两不相见,但要是宋江城准备将他的血脉掺入皇室之中,那他的儿子估计会被他强逼着入宫——一旦女帝生下带有丞相一脉血统的继承人,皇室恐怕就更好拿捏了。
宋简开着上帝视角心想,宋江城如今这么费尽心机,估计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不到十年,整个天下都会被推翻吧。
而由于婚礼将近,宋简身边伺候的人数剧增,然而讽刺的是,这并不是因为她是皇帝,而是因为她的结婚对象是丞相的儿子。可这样的安排还是妨碍到了宋简偷溜去御膳房,她一时半会找不到机会,身边又没有可信的人可以托付,想给桑高和安义传个讯息都不行。她只好暂且压下这个念头,打算等大婚过去再说。
宋江城又分来了几个礼仪嬷嬷,教导宋简大婚的流程,不过她们的态度倒很客气和和善,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前几个嬷嬷的下场,所以端正了些许态度。
就这么准备了大约一个月,在丞相选定的一个良辰吉日里,宋简一大早就被人唤醒,梳妆打扮,套上了一身重重的行头,坐着御辇,前往难得大开一次的皇宫中门,去迎接自己的“皇后”。
由于双方都身份特殊,不用盖头,所以婚礼现场,宋简第一次和自己的丈夫见面,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宋如涧长得很好看,是那种一看就够得上重要角色的好看。他今年十七岁,身形颀长清瘦,长得俊秀白皙,文雅温和,满身书卷气,穿着一身喜庆吉祥的婚服,眉眼间却略带忧郁,礼貌性的笑容一看就十分勉强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