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元崇德先打断她胡思乱想,吹干纸上墨迹,漫不经心道,“你想知道什么,就求我吧。”
清宁脱口而出,“我凭什么求你?”
元崇德依旧那副不温不火的表情,“你总有机会求我的。”
清宁出了殿门的时候还在想里面的事情,恼怒地捏着小指骨节,猜测元崇德的用意。
她比自己以为的要了解这个人,他外表长得好,因为这个很得便利。其实他性格有几分邪门,睚眦必报还记仇,她记得以前有姓崔的故意把他更衣换下来的衣服藏在树后面,以至于他无衣服可穿,然后作诗暗讽他小白脸。
他在得到崔家之后,抄家时故意把人扔在城外,衣服也不给,害得这位崔家公子赤条条从城外走回城,其他的不算,丢了好大的脸。
他这试探来去,又不肯落下最后一刀,总让清宁心中悬着一颗大石,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来。
流光误解她意思,义愤填膺道,“怎么可以这般磋磨您?”
清宁摇头,“我不是烦心这个,你刚才有没有看到在御前伺候的那人?”
流光没注意到这么多,疑惑问,“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太监?”
清宁苦笑,“可不是一个小太监,我记性不差,若没记错,这应当是当初得罪过大爷的人。”
以前谢家大郎谢丛之入宫陛见,有宫里的小太监作为私身伺候他下轿。谢丛之身形甚伟,这小太监过于瘦弱,差点把谢丛之摔倒在地。
谢丛之差点摔个大马趴,恼怒之下一脚踢在小太监心窝子上,差点把人活活踢死。也不知道这人运气好还是什么,现在居然调到御前伺候着,以后也算平坦许多。
这是谢丛之纨绔生涯里不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清宁只因为记忆好才把这人从旮旯想出来罢了。
流光听完她的话,嘟囔道,“一个小太监有什么用?记恨就记恨呗,顶多告状,告状的人多着,也没见得损到谢家一时半毫。”
清宁颔首,算是默认她的话,“现在说不准,我只是觉得,过分凑巧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2章 ·
和流光的不以为然不一样, 清宁心中却始终有些不安和忐忑存在。她便让人从宫里传消息到谢思霄面前,想看看宫外动静。
但过了一日,苏氏忽然带了礼物来拜访她, 说为了昨日的行为向她道歉。
清宁一点消息也未得到,本就是最焦虑的时候, 不大想搭理苏氏, 就让人随意把她打发了。
好在下午的时候, 流光带来消息,说谢思霄带着儿子与崔家人一起进宫见驾,等之后自然会来看清宁。
而恰巧此时苏氏还在宫里未走, 她心中不安,多次求见,清宁心情稍好后便接见了她。
苏氏今日穿了一身朴素的青蓝色宽袖衫,下着杂裾,头发梳成单环,上面只配了一支步摇,和普通富家太太并无两样。
作为母亲,她比苏青玉精明强势太多,而在她和太子庇护下长大的苏青玉长成一枚傻妞似乎也无可厚非。
清宁请她坐下, 苏氏就把手上提着的篮子放在桌上,讨巧道, “奴婢在宫外看到花开得好,就特意让丫鬟摘了许多给您。花开得美,只有这种花才配得上您。”
清宁又觉得她聪明了,送玉饰配件在她面前不够看, 难免丢脸,送吃食又顾忌到宫中禁忌, 不如送些有诚意的小玩意儿,反而更让人有好感。
她笑纳这篮子鲜花,吩咐小丫鬟上了银针茶,并端来核桃粘、蜜饯樱桃等作为茶果。
清宁不爱吃过甜的樱桃蜜饯,但流光总爱把这些摆出来招待客人时显摆,毕竟颜色晶莹好看,普通人家中难得。
她看见碟子里花花绿绿的蜜饯,微不可见皱了一下眉毛,对苏氏道,“不如尝尝这个,家里姐妹们最爱吃,据说对女子最好,常吃能使面色红润。”
苏氏夸赞道,“还是娘娘这里的丫鬟心思巧,多谢娘娘赏赐。”
其实清宁肯接见她便是原谅她的意思,苏氏心思却不知歪到哪里去了,对清宁殷切道,“宫里现如今要选妃,虽说选妻要选贤,但还是夫君心思更为重要。我抚养德儿多年,对他喜好最了解不过,他是个仁厚温和的人。”
说完就喝起茶来。
清宁听完,不知应该先对她那句“仁厚温和”发表见解好,还是对她心思感到好笑。
她走这趟大约不是为了道歉,而是听到什么风声,以为元崇德和谢家达成什么协议,谢家女做皇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给自家女儿找靠山来了。
清宁默不作声地笑了笑,对苏氏道,“你说殿下是念旧情的人,但旧情的情可不是男女之情的情。况且这份旧情能抵多久?难不成是一辈子。”
清宁这样了解内情的人当然知道一辈子作为限定恐怕还太短,但苏氏并不知道,她肉眼可见地烦躁起来,在心里默默埋怨女儿的不聪明和拎不清。
她知道自己养大的女儿有几斤几两。当初她宠着女儿的时候,只一心让她朝着殿下喜欢的方向长。
殿下不喜欢心思深的,她就故意让她不读书,不识字。殿下喜欢人依赖她,她就把女儿一个人扔在宫里,满心满眼只有殿下。
如今一百步已走了五十步,剩下的却比之前更加艰难。
清宁叹气,“不是我不帮你,是我也为难啊。”
苏氏咬牙道,“但我毕竟是殿下乳母。”
清宁道,“其实我在宫外时与青玉不止见过一次,说是一见如故也不夸张,说怜惜,我比谁都要怜惜她。只是不知谢家如何想而已,不如让她做我的义妹,便不必忧心其他了。”
苏氏转忧为喜,脸上笑容真切许多,不再计较清宁为何如此好说话,连连谢过后才离开。
苏氏刚走,流光和若月就进来收拾东西,流光把桌上的茶果撤下去赏给小宫女们分了,换上清宁一贯喜欢吃的糍团、蔬果等等。
清宁捻起一只咸香合口的饼子吃了,就听流光抱怨说,“这人可真不讲理,茶水都洒桌上了。”
清宁劝她不要计较,道,“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流光点点头,若月忽然对她道,“我记得你做的面脂晒在院子里,算算日子也该晒好了。”
流光“呀”了一声。
流光近些日子不知为何突然来了侍弄这些玩意儿的兴致,特意选了香料来做成面脂。
清宁道,“拿进来时给我看看。”
流光嗔她,“您可别取笑我。”
但没来得及收回面脂,因为只是半柱香的功夫外间庭院里就忽然下起瓢泼大雨,大风刮在桃林中,把桃树枝吹得七零八落,一点桃花瓣都没有剩下。
往年也有倒春寒,但没今年来得这么迅疾又蹊跷的。
若月怕清宁着了凉,连忙把窗户掩上。
清宁心中隐隐有不安,就披上披风,让丫鬟们取来伞。
流光本劝了她几句,见劝不动,只能面带忧思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出了椒房宫。
椒房宫外有一处亭子,修建在高处,以前楚昭帝会带着美人来此处赏春,这里最高,宫中景色能尽收眼底。
清宁登上小亭时衣角已经湿了,鬓边发丝被吹进来的细雨打湿后沾在面颊上,隐约有些狼狈。
她眺望了一会儿,忽然问流光,“下面那个是不是四皇子?”
流光定睛一看,果然是四皇子。
这人穿着铠甲,手上拿着一把剑,丝毫不顾大雨冲进雨幕中,身后还跟着一群强壮的侍卫。
不知是不是清宁看错了,她觉得那人在离开前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还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说不出什么意味,但让她心底侵染上一点阴霾。
流光察觉她情绪不好,就故意玩笑道,“您怎么和大夫人一般总杞人忧天的,换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是个老太太呢。”
清宁“嗯”了一声,强压下这点思绪:
上辈子时,谢家在三年后才有颓势,不该在这个时候。
世家能够虬根盘结、几百年屹立不倒的根本是人才,可惜几十年来各家族人才凋落,谢思霄这一辈只得他一个,到下一代全是纨绔子弟。
谢思远在军事上毫无建树,只是谢家必须有兵才让他握紧兵权不放,可惜这只能酿成后来北魏铁蹄践踏金陵的悲剧,这就是清宁对此不愿插手的原因。
清宁列举出一条又一条的理由说服自己,此时风势渐小,她有了说笑的闲心,对流光道,“不如你这位管家婆操心多。”
说完被流光瞪了一眼。
她们正要沿着小路下去,忽然看见一名侍人匆匆忙忙跑上来,满头大汗,看见清宁时连忙跪下道,“娘娘,你让我好找。”
清宁认出他是椒房宫的侍从,问道,“何事如此焦急?”
侍从低头,结结巴巴说,“谢、谢,大司马反了!”
第63章 ·
清宁茫然了一瞬, 像听天方夜谭一般。
她分明记得谢思霄是进宫来参加宴席的,还说等宴席结束后来看她,为什么、为什么忽然就说到造反之事上?
若月是个急性子, 呵斥侍人,“你居然敢在娘娘面前胡言乱语?小心主子扒了你的皮。”
侍从连连磕头求罪。
清宁捏着小指指节止住脑中晕眩, 声音冷静道, “到底发生了何事, 你一一给我道来。”
然而这位侍从颠三倒四竟然说不清楚,只一个劲儿跪在地上磕头求罪,反复说大司马在长平殿谋反的事情。
长平殿是未央宫外的一个附殿, 臣子不可剑履上朝,入室时就要把配件放在长平殿中。谢思霄虽然有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特权,但他始终未曾逾矩,以免皇帝更加忌惮。
除此之外,谢思霄其实也不是太有野心的人,比起滔天权势,他更在意身后名。
那么这场造反到底是真是假?是谁谋划?最终的胜利者……又是谁?
清宁盯着小道上碾成泥泞的桃花瓣,心脏仿佛被什么死死攥紧,令她无法呼吸。
侍从磕得额头出了血, 满脸血泪混合在一起,清宁打量再三也无法从他面上看出丝毫端倪, 居高临下道,“带我去。”
从椒房宫到长平殿不过一里之遥,雨后的空气如同被洗过一样干净,但丝毫声音也无, 连平日里忙碌的小宫女小太监也不见踪迹,如此安静到可怕。
越往长平殿走清宁呼吸越发困难, 远远一丝血腥味飘来,混杂在桃花香中,甜腻到让人想呕吐。
面前是紧闭的殿门,宫殿外干涸着污浊的液体,看不出是否是血迹,连绵的暴雨也没把正门口的污渍冲刷干净,还有散落一地的铠甲武器,仿佛刚经历一场凶恶的大事。
流光看她脸色不好,忧心地搀扶住她,还要一边忍着恐惧一面劝慰,“姑娘,你别担心,咱老爷又不是做不了皇帝,等他当了皇帝,您不就是公主?”
清宁勉力笑了一笑,在流光试图走上去敲门时推开她道,“走开,让我来。”
早在清宁来的时候已经有侍卫注意到她,见她推门就要上前阻拦,可惜还是来不及。
清宁睁大眼睛看着殿门在她面前打开。
大殿中袅袅升起一股青烟,里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有躺在地上一具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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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里充斥着一阵又一阵低低的哭声,宫女们一边忙碌一边用手帕擦拭眼泪,无心干活。
流光听得心烦,呵斥道,“哭什么哭,你们主子还没死呢,哭丧留到以后去。”
她不说还好,一说居然有人瘫倒在地上嚎啕起来,更有要触柱和自杀的,只盼着一死了之,以免以后再多遭受磨难。
此间只有清宁一人最为冷静,皱眉吩咐人做好事情。
距离上次…宫变不过短短十二时辰,清宁被侍卫带回椒房宫后宫门就落了锁,宫里人出不去,宫外人也进不来。
如此一来,即便再愚钝的人也知道谢大老爷大约不太好,或者已经沦为阶下囚。
流光在给清宁散头发,还要勉强笑着安慰她,“老爷不可能出事,谢家钟鸣鼎食,簪缨世家,谁敢和谢家做对?”
清宁默默听了,问流光,“信送出去了吗?”
流光声音闷闷的,“还没有,您先别急,廿四必能把信送出去。”
虽然被这么安慰,但这么久一点风声都没有,清宁知道廿四应当凶多吉少。廿四在宫里潜伏多年,是谢家埋得最深的一枚棋子,当初入宫时谢思霄就警告过她,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可动用。
她强压住心中烦躁,默默猜测着外间可能的情况。
消息没来得太迟,大约怕她在殿内活活饿死,御膳房的小宫女在午间和晚间各一次给殿内送来膳食,随之而来还有在宫中静养的庄妃。
二殿下被贬谪为庶人后庄妃还留在宫中,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没有人去苛责为难她。
但她也不如当初那么嚣张跋扈,只穿着普通宫妃的衣服,脸上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容貌稍见老态。
见人来了,宫女们竟然无心伺候她上座、给她端茶。
庄妃不在意下人的失礼,施施然坐在清宁对面,四顾后感叹道,“当初我儿刚出事那会儿,我宫里人也都如此。”
清宁看不出她目光中是否有讥讽,但庄妃的精气神比起二皇子刚出事那会儿确实好上不少,仿佛整个人又有了精气神。
她不冷不淡道,“如果你是想要看戏,大可不必来。”
庄妃用帕子掩着嘴唇笑道,“瞧你说的,我就是来关心你,你不想知道外面到底如何了吗?”
清宁目光微动,手在桌下却攥紧帕子。
庄妃故意吊她胃口似的慢悠悠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顾左右言他地赞叹了几句,才笑盈盈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当然得告诉妹妹你,我过来时从宫门路过,看见那地下血淋淋一片,我抬头一看,哎呀,上面挂着几具尸体,那样子可把我吓坏了。你猜挂着的是谁?是谢家老爷和谢家公子呀。脸都被砍得看不清了,真是吓人,也是活该。”
她话未说完,清宁已经捂着胸口倒在塌上。
清宁设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都不如现在糟糕。她茫然抬头看着四周,她猜测过谢思霄会病死,会被人刺杀,但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如此凄惨地死掉,死后还因某大逆的罪名被挂在宫门上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