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崇德回头看她。
清宁喃喃道,“你杀了我吧。”
元崇德看她良久,忽然一笑,轻声道,“我为何要杀你?当初你拒绝我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口是心非的姑娘,如此不讨人喜欢。后来你握着我的手,刺入我父亲的胸口,我又想,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
他俯下身,握住她的下巴往上抬,使她直视他的眼睛,他含着笑意的黑色瞳仁中倒映出她苍白的脸,“这深宫里又冷又寂寞,我便想啊,这样又坏又恶毒的女人,怎么可以不陪着我呢?用一辈子陪着我,葬送在深宫里,和我一样。多好。是吗,母亲?”
貔貅玉佩被挂上她的颈脖,是和素色衣服截然不配的鲜艳红色。
裙裾扫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音,不知何时殿门已再次紧闭,殿内黑影幢幢,未见明月,未见星汉,如同她看不见光明的未来。
清宁怔怔坐在地上,泪水落下时忍不住凄然喃喃,“窃珠者偷,窃国者侯,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从早写到晚写了一天写了不到五千字,不愧是我,鼓掌鼓掌
第66章 ·
清宁浑浑噩噩在椒房宫里度日, 若月照顾她十五年有余,和她比亲姐妹还亲,时常她只是一个抬手亦或者眼神, 若月就能明白大半。
她当初许诺若月替她选一户好人家。若月便说要找个谢家下人,等她生了孩子, 孩子也来谢家做活, 最好能伺候清宁的小孩。
清宁听完还笑话她没志气, 若月丝毫没反驳,但如今这些大约都实现不了了。
清宁要喝汤药,但迷蒙间总叫错人名, 要么把翠玉叫做若月,要么把其他人叫做若月。偶尔还会突然搂住流光说些不要走的胡话,等清醒时又万分内敛冷静,流光只能一边强忍泪水一边劝慰她。
过了几日,应当是先帝下葬、新帝登基之时,殿门口守着的侍卫忽然散了,殿门被再次推开。
她在殿内呆得太久,竟然已经快忘了殿外春光,直到阳光乍然入室时才不适地眯起眼睛。
楚自忠是来宣诏的, 让她去参加登基大典。
清宁看了他一眼,忽然讽刺道, “公公为殿下殚精竭虑,但到如今,也不过落个跑腿的下场。还不如那些会拍马屁的小太监,不是比你有面子多了。”
她说的是曾辅国, 比起楚自忠确实小了许多。
楚自忠笑了笑,依旧躬身谦卑模样。
清宁讨个没趣, 不想再和他掰扯,懒洋洋坐上来接她的步辇,靠在辇柱上昏沉睡去。
她近些日子精神头不大好,夜里常常睡五六个时辰,但太医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只说是春困,等过了这个时节就好。
不过清宁听罢就罢,就当他说屁话,哪有人春困还会时不时呕血的。
去金华殿沿途要经过钟室、月室、太液池等地,路途遥远而安静,草木初长,欣欣向荣,一派宁静祥和之景,几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
到了金华殿内,清宁便看见朝堂下的朝臣竟少了一半,谢、崔两家更是无一人上殿。谢家除主支外,旁支做官者也不少,虽说不如谢思霄一手遮天,但也勉强有上朝的资格。
她强压下心中慌乱,把目光投注到太子身上。
今日他神色越发沉稳,目光淡淡,不见喜怒,过分漂亮的五官因为威严的太子服反而多了几分尊贵和肃穆,使人不会只注意他的长相。
如果他一开始就是这般模样,清宁定然不敢上去招惹他,顶多谈笑两句无趣就转身走了。
三公奏后开始登基仪式,因为大司马和大司空已死,顶替上去的是两个眼生的官员,太尉从阼阶而上,在殿中对楚昭帝灵柩礼拜,再将玉玺和绶跪授一同交给太子,稍后礼成。
常年礼佛的太后此时也在殿中,协助完成礼仪。
礼成后宣读第一份诏书,以大赦天下。
清宁上辈子时未曾见过元崇德登基,此时虽然身心俱疲,但也撑着一口气勉力看着,看他换上龙袍时的样子,和她记忆里渐渐重叠。
大赦天下的召令诵读完毕,清宁忽然听见外间一阵喧闹,她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看见一个穿着白色丧服的青年人冲进来,一边跪地磕头一边嚎啕大哭,侍卫没来得及拦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闯入殿内。
殿内一阵骚动和议论,但元崇德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问道,“殿下何人?”
这人抬起一张和谢思霄长得十分相似的一张脸,只是眼神比之混浊多了,满脸鼻涕和泪痕。纵然如此清宁也一眼认出他是谢家大公子谢丛之。
可她分明记得当初谢丛之也受邀赴宴,他如何能够逃出来?是他运气好还是谁有意放过他?
谢丛之边哭边道,“家父冤啊,家父一生为国为民勤勤恳恳,从不逾矩,又怎么会带刀具进殿?定然是被人污蔑。”
清宁心中焦急,忽然道,“住口。”
她声音又响又清脆,使得一殿的人都来看这位刚进宫不久就新丧夫的年轻太后。
谢丛之只愣了一下,却没理会她,只自顾自说着。
清宁就算一开始混沌糊涂着,现在也眼清目明,知道谢丛之能入殿必然有其他世家推手,或许也是想借此机会试探元崇德态度。
但元崇德又不是心软的人,更何况他已经手握权势,怎么可能再放手?
果真,等到谢丛之说完话,一旁侍从便道,“谢公子,你现在可是白身,穿着丧服擅闯大殿所欲为何?”
谢丛之怒道,“我谢家乃公卿世家,名门望族,权势于我如云烟,上殿何须官职?”
侍从笑道,“可是谢家大逆不道。”
谢丛之大吼,“都说了是诬陷。”
元崇德忽然抬手,“你说朕污蔑你?朕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谢大人拿出匕首想要刺杀朕,莫非你觉得我看到的是假的?还是说,谢公子觉得你的权力可以比朕还要大,所说的话比朕还要真?”
一通质问之话言砸下去把谢丛之砸得七零八落。
谢丛之是个只学到贵公子皮毛的猪脑子,以前有谢思霄撑腰,他做错什么自然不用上心,但今时早不同往日了。
元崇德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失望道,“朕现在都还记得谢先生的风姿,所以说看到他如此行事时十分难过,甚至在心里怀疑朕是不是在哪里做得不如先帝。
朕本记得谢先生恩惠和生前功绩,不欲牵连谢府,可是………”
清宁心念电转间想到很多事情,但她只觉得不能让他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便突然开口道,“等等。”
元崇德看她,“母后有什么事情吩咐?”
不知是否看错,清宁觉得他眼中似乎很快划过一点笑意,又消失不见。
清宁略微定了定心神,便道,“我觉得陛下大可不必如此在意。一来今日是你的登基大典,大喜日子见了血总归不好,二来…陛下,谢家有几百年根基,谢公子说出这样昏头的话必定是受惊过度中了邪祟,请法师作法后必然能好。”
她其实是在提醒元崇德谢府有兵,元崇德想要抄谢、崔二家靠着他那点依靠太监得来的虎贲实在不可能,所以他才会在诛九族这件事上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装作仁慈大度的样子,实则谁都知道他不是不可为,而是无法为。
所以此次不管他想利用谢丛之做什么,都不可能办到。
元崇德轻轻看了她一眼,清宁对他何等熟悉,就疑心他有下招,又道,“谢公子如此必然是不爱诵经礼佛,哀家也有错,日后就让哀家在后宫替他日日拜佛,替他洗清冤孽。”
她姿态放得十分之矮,实则理由绝不充分,只是说些软话而已。
元崇德忽而一笑道,“所以母后是求我,是想要朕不计较他的过错?”
清宁不妨他话里到底有什么陷阱,只能道“是”。
元崇德便走过去扶住她的胳膊,做出孝子的模样低着头温和道,“只要是母后说的,儿子绝没有不答应的。”
他非要来和清宁上演一场母慈子孝的好戏,清宁心中微觉不妙,但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只能硬撑着,手臂被他隔着衣襟在底下握住,如被铁钳桎梏住无法抽出来。
清宁心中微惊,她分明记得元崇德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柔弱男子,咬牙假惺惺又演了一番。
只是这副场景在她心中以为的后辈孝顺、长辈慈祥不同,朝臣大多觉得万分尴尬。
这位新丧夫的年轻太后脸色苍白,不知为何不施粉黛,头上珠翠玉坠,赤莲盘凤流苏盈盈,却都不及她容貌娇艳。
又有含情目、点朱唇,雪白像一幅曼丽缱绻的美人刺绣,活该勾人心魄的模样。
正当风华的青年男女,站在一起竟然无比般配,两人又不知避嫌,新帝还在她面前万分柔顺,垂头敛目,说出的话明明只是寻常,却像情人温言软语。
不少人已经皱眉,怀疑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太后在后宫是否合适,年少慕爱乃常事,太皇太后又是个万事不肯惹上身的人,若是出了丑事该如何是好?
清宁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了他靠近时充斥满鼻的龙涎香,只能借着袖子遮掩抽出来,又躲避过去。
如此登基大典虽然有不看脸色的人前来捣乱,但新帝是宽和仁厚的人,并不计较此事,因此到此为止,再未发生其他岔子。
等大典结束,清宁被人扶着走出宫殿,她看了一眼跪在角落里仍着丧服的谢丛之,默不作声从他面前经过。
裙裾扫过他脚下汉白玉石时,忽然被他拉住。
清宁高声呵斥道,“松手。”
谢丛之嘴唇微动,清宁盯了一瞬,目光移开,谢丛之手也随之松开了。
只是短暂发生的事情,周围人并未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就算注意到也只以为是清宁责骂自家兄弟,不会放在心上。
搀扶的人也如此认为,对她讨巧道,“我家中小辈也是如此,平日里顽劣不堪,必要家规矩家法时时叮嘱,片刻不忘才能收敛一二。娘娘不必介怀,谢公子年纪小,只是被邪祟眯住心窍,等训好就好,往后日子长着呢。”
清宁听了也只左耳进右耳出,不与这极有可能是太子耳目的人说话。
出了外殿,走到林间小道时,清宁忽然被一只手抓住,扯进了林子里。
伺候之人猝不及防一声惊呼,清宁看见四皇子那张脸,冷静对宫人道,“无碍,是殿下。”
宫人还要再说,四皇子喝道,“闭嘴,不准进来。”
宫人果真不敢再进寸步。
清宁突然噗嗤笑了一声,“殿下日渐威风。”
四皇子冷冷说,“不如您身份尊贵,十天半月也难见一面。”
清宁便不依不饶道,“若是殿下有孝心,日日侍奉汤药就能见面了,只是怕你不肯。”
四皇子被她说得哑了口。
清宁见此心情略微痛快了些,在宫里日子过得苦闷,唯独此时和四皇子的斗嘴还算调剂了。
四皇子憋了一阵,才开口,“你真的喜欢上我哥了,还去勾引他?虽然我不想背后说人坏话,但他心思深沉,我从来和他玩不到一处,也猜不到他想什么,你当心上了他的当。”
清宁心里一惊,“你何出此言?”
四皇子以为她不肯认,气急道,“就非要遮掩吗?我记得你在闺中时就对他念念不忘,他可是、可是杀了你亲父的人,你就一点不在意,非要得到他不可吗?你就这么贱吗?”
说到最后竟口不择言了。
清宁脸色一沉,冷笑道,“你在我面前说什么胡话,我是你嫡母,不说让你孝顺伺候,但也不该像个浑人一般肆意妄为。”
她说完就眼睁睁看着四皇子面前的地面被打湿了,他分明是骂人的人,可是眼圈通红到像被欺负了。
注意到清宁眼中讶异,他愤怒地用袖子擦干净脸,转身跑出小道。
宫人在外焦急喊清宁,以为她受了欺负,清宁慢吞吞走出去,无心想四皇子刚才的眼神,只揣测他说的话。
他以为她在勾引新帝,那么其他人呢?又怎么看?
她这么想着,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第67章 ·
如果连元崇州都误会了, 那其他人会怎么看?
清宁浑身发凉,忽然有些明白这人的恶毒心思。若是大家都觉得她在勾引太子会怎样?又会怎么看谢家人?谢家女?
谢家百年声望该怎么办?会不会被其他世家耻笑?
像当初那样,都以为谢家出了一个手段高明的祸国妖姬, 先嫁父,再施展手段让继子不顾人伦强娶继母。
谢家便因此闹了大笑话, 本就因为谢思霄去世境况更加难堪, 有自诩清流的世家干脆放话不和他们来往。
外间把她传得如何厉害, 实则她只是一枚铲除谢家的棋子而已。
即便是大白日,清宁也觉得浑身发寒,宫人看见她如此, 连忙喊了几声娘娘,才把她从梦魇中唤醒过来。
宫人叫碧荷,是个脸蛋圆圆的宫女,看她脸色不好,就劝慰道,“娘娘您别和四皇子计较,他脾气就是不太好,但心肠是好的。”
清宁定下心神,问她道, “你这么了解四皇子?”
碧荷笑道,“我在陛下身边伺候了快十年, 宫里哪个殿下和公主我不认识?四皇子和陛下看起来关系平平,其实那只是陛下面冷心热而已。”
清宁暗想能从元崇德那张见人见鬼的画皮底下看出一颗滚烫的热心肠,这位宫人滤镜就有一百层厚了。
流光不在身边伺候时,清宁总觉得万分不自在, 即便碧荷做事手脚利落体贴大方,并不比流光差在哪里。
步辇停在殿门外, 清宁不想立刻回去,就说要在这里四处转转打发时间,碧荷虽说是元崇德派来的,但并不过分约束她的言行和想法,稍稍思索后便搀扶着她去了。
殿外走三两步能够看到太液池,池子中间隐约能看见三座人工铸成的山,池边有二十来丈高的渐台。
清宁儿时随家人进宫时也曾来过这里,不过当时渐池旁边雕刻的大石龟是完好的,后来被谢思远喝醉后不小心用武器敲碎了半个龟壳。
谢思远不肯认错,楚昭帝拿不出钱来修补,又不敢找谢思远要个说法,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成了个笑话。做皇帝做到这个地步也世所罕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