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是漂亮,但是不会叫啊。
似乎一只鸟类不会婉转啾鸣,就失去了成为鸟类的资格一般。
熟悉了阮笙的气息之后,白鸟渐渐地愿意亲近她,有时候她会打开笼子,让白鸟站在她的手背上或者肩膀上。白鸟鎏金色的眼睛闪烁着澄澈懵懂的光芒,有的时候阮笙在背书,祂就会乖乖停在她的颈侧小憩。
阮笙做实验的时候,祂偶尔会飞到她的头顶,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专心致志地工作。
有的时候,小动物比人好相处多了。
比方说,那群玩忽职守、喜欢顺手牵羊的侍女们。
从每次阮笙给她们金币,吩咐她们去商店买药材开始,她们就会悄悄昧下一些找零的钱。由于刚开始金钱并不算很多,而且阮笙考试周没时间计较,所以一直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
然而,最近她们的行为越来越过分了。
为了节约时间,阮笙都是在等待药剂冷却的时间里让她们去跑腿。这一次是卡兰特地给她标出来的重点实验,她熬了整个晚上,喝了两瓶止痛剂,才完成前半部分。
药剂冷却需要六个小时,也就是下午三点才能继续下一步。上午清早,她就把采购清单交给了侍女,为了以防万一,她给的最晚时间是下午两点。
结果一等,就等到了下午六点。
期间她为了防止完全凝固把药剂又加热过一次,然而高温下药剂挥发也更加严重,六点左右,沉淀物完全形成,药剂彻底作废。
感觉到她的低气压,白鸟这次也乖乖地待在笼子里休息,没有亲昵地贴着她嬉戏。
直到门终于被打开,侍女们仍旧说说笑笑地进来,把药剂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她们才发现,今天的公女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废寝忘食地沉浸在实验里并且挥手让她们赶快离开,而是闭着眼睛坐在藤椅上。
“先待在这里,别走。”阮笙听到声音后蓦地开口。
她们先是愣了愣,然后纷纷抗议:“公女,可是现在已经到晚饭的时间了呀!”
“没错,就算公女您不吃晚饭,我们也要吃的,大家都忙东忙西,饿了一天了,哪像您似的一天到晚窝在房间里……”
“公女,有什么事晚饭后再说,还有十几分钟就是仆从们的饭点了,当初契约上可是明明白白地写着……”
阮笙开口打断。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睁开眼睛:“这件事情只需要十几分钟。”
她说着,站起来走到桌旁,检查了一下她们购买的药材。
少了一些,而且没有分开包装,而是全部混在一起。很多药材混在一起药性会受到影响,而且分拣会浪费她非常多的时间。
她们显然没有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找零的钱给我。”她开口。
几个女仆先是一顿,面面相觑之后纷纷开口:
“公女,您开什么玩笑呀……哪有找零?”
阮笙不说话,她拿起药剂盒里一支透明的药剂,用力掼在地上。容器碎裂开,伴随着几声尖叫,药剂清凉刺鼻的气息散开,少女们纷纷咳嗽起来,脸涨得发红,有几个受不了这浓烈的气味,眼泪都刺激了出来。
“现在,有清醒一点了吗?”
阮笙走过去,似乎半分没受影响。她的声音冰冷:“这都受不了?我昨晚通宵的时候,可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喝这玩意儿提神——到底我是公女还是你们是公女?我姓德蒙特还是你们姓德蒙特?”
好几个人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就像是一座喷发之前的火山,一点点轻微的震动都让人畏惧。
年纪稍轻的几个吓得哭了起来。
她们呜咽着,好像这样就能吓退公女的怒气,让她退让,让她束手无策。
“惩罚是三个月的薪水,以及三天没有晚饭吃。”阮笙丝毫没有被干扰。
“您就算是公女,也不能这样对我们!!!”带头的几个一听这话就炸了,如同跳脚的猫,“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惩罚我们,可是违反了帝国法律的!”
“不仅如此,您就是对我们有什么不满,也要先告诉公爵或者少公爵,由他们来决定惩罚的结果!”
“我们不同意您的处理方式!!!”
“就是,我们虽然是侍女,却是平民,不是您的奴隶!”
……
“既然你们一定要等见到少公爵才肯服气,那我们就等他回来。”
阮笙冷声开口,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玫瑰色的发丝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但是到那个时候,到底是罚薪,还是逐出公爵府,我可就不能够确定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狠毒又冰冷,但是几个少女却如同打了胜仗一般,扬眉吐气地出了房间。
她们笃定少公爵不会相信自己的妹妹,毕竟按照她的人品,谁能相信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呢?
是啊,谁能相信?
从来都没有人相信过海洛茵。
侍女们因为嫉妒,在半夜偷偷用剪刀把她的长发剪了又拿去卖给商贩;因为贪婪,她们偷拿海洛茵抽屉里那些几乎没碰过的宝石首饰去变卖换成金钱,在海洛茵童年时偷吃她的饭菜,只给她剩饭剩菜;为了满足自己卑微的优越感,她们表面上热衷于给海洛茵尝试各种华丽新奇的衣服,背地里却高高在上地嘲讽她真是糟蹋了好东西。
白鸟突然从笼子里飞了出来,用脑袋蹭了蹭她的眼睑。阮笙才发现,祂的头顶湿了一小块。
原来海洛茵哭了。
她的情绪太强烈了,充盈在她的胸腔里,逼迫她不得不共情。
白鸟轻轻扇动着翅膀,又停在她的手背,用喙去碰她因为怒气而用力握紧导致骨节泛白的手指。
阮笙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顺着祂的想法,摊开掌心。
本来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已经被掐出了血,看见了艳丽的色彩,阮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刺痛。
她有点手忙脚乱地跑去翻医药箱,白鸟却把身体轻轻贴上她的掌心。
阮笙感觉心脏一瞬间悸动。
好温暖。她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温暖。
赫尔曼牵她的时候,把她的手腕几乎捏肿,德莱特牵她的时候,皮质手套总是让人感到心惊一般的冰凉。
她的心在这一刻因为一只白鸟而回温。
洁白的羽毛上沾染了半点血迹,但是祂丝毫不在意,祂金色的眼睛里显露出悲悯、怜爱的情绪。
阮笙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毛茸茸,软乎乎的触感却在提醒她,这一切都是事实。神明即使失忆,即使变成了一只鸟,甚至变成一棵树、任何一片叶子,祂也依旧爱着世人。
金色的光芒亮起,阮笙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手心里剧烈的刺痛已经消失。
白鸟有些疲惫地歇在她的掌心,似乎是为了让她信任祂,又或者是安慰她,祂再次用脑袋蹭她的掌心。
……她掌心的伤口,消失了。
完全消化了这个事实以后,阮笙发现,白鸟已经乖乖地窝在她的掌心,睡了过去。如同一只软糯雪白的糯米团。
她小心翼翼地把祂放进笼子里的被窝里,冷静了半刻,然后下楼。
执事正好在门口,接过衣物和佩剑,侍女们殷勤地凑上前,渴望能跟他说上半句话。
可他明显太累了。
这应该是这个月德莱特第一次正常时间下班,往常这个点,他还在城区或者皇宫里执勤。
他刚脱下身上繁重的制服,解除让他紧绷一天的束缚,就看到楼梯上穿着白色睡裙的少女。
昏暗的灯光下,少女的表情模糊不清,整个人笔直地、清泠泠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棵生长在那里的小树苗,一棵等待他已久,默不作声的小树苗。
她纤细、青涩,皮肤骨瓷一般,只有关节处泛着浅粉。
“哥哥。”她轻轻开口,“晚上好。”
青年头顶上闪烁的“21%”跳动了一下,变成了“23%”。
她视若无睹一般,接着说道:“今天你不用加班,回来得早,正好,我有一件事情,想让你帮助处理。”
她瞥过德莱特身旁那些花儿一般的少女们,微微笑道:“哥哥,你常说,我是德蒙特家族的子女,只能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可是,如果有仆从公然顶撞我,说我只是姓德蒙特,实际并没有任何处置他们的权力,你会怎样回答呢?”
第14章 绽放的烟火和指尖的蜜糖
德莱特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开始挽袖子,松衬衫的领带。
他似乎并不认为阮笙说的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没有那种如果。”
“我说有。”
阮笙抬高了音量,她看着德莱特湛蓝色的眼睛,一字一顿:“你完全认识不到这种事情的严重性吗?”
德莱特看了看她。这是他的妹妹第一次用强硬、质问的语气跟他说话。
他皱起眉头:“发生什么了,海洛茵?”
阮笙三两句把事情简单阐述了一遍。
几个侍女在她说完后立刻大呼小叫。
“少公爵大人,公女在污蔑我们!我们在公爵府都待了三四年了,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呢?”
“公女也不是有意的,她昨天一整夜没睡,今天也忙昏了头才忘记嘱咐我们时间。”
……
德莱特抬起手让她们闭嘴,然后问阮笙:“你想怎么处理?”
“这是我可以决定的吗?”阮笙反问,“她们都说,我没有处置她们的权力,只有少公爵和公爵才有资格决定她们的去向。”
德莱特听到少女疏离地用头衔代替他们,眉头锁得更紧。
“你当然有这个权力。”
几个侍女听到这话,脸色一瞬间变得灰白。
“这个权力,是一直都有,还是从今天开始才有的?”阮笙弯了弯唇角,声音很轻,问出的每一个字却都直指他的心脏。
“当然是一直都有。”
德莱特有些不悦,“你想处理谁、惩罚谁、奖赏谁,都是你的事,我给过你处置下人的权力,这种小事现在也要来过问我吗?”
他疲惫地按着眉心:“那些侍女,你不想要就换一批,直接和执事说就好了……”
“哥哥。”
阮笙第一次打断他。
“根源问题不解决,仅仅是换一批人又有什么用呢?”阮笙没有下他给的台阶,而是认真地问,“你有没有想过,她们为什么敢这么对我?”
那当然是因为您啊,我的哥哥,还有公爵大人,当海洛茵被关在药材器械室无助、迷茫、绝望地死去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德莱特从来都不在意她说的是不是实话。
他不过想尽快结束这场在他看来小题大做的闹剧。
“这种事情,不是更应该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吗?”
德莱特说出的话让阮笙揪紧了自己的裙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平日里作风恶劣,没有身为公女的品格,说出来的话没有重量,自然让人无法信服。”
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她的心上。
语言是尖锐的钉子。德莱特现在正把这些钉子一下一下地敲进她的心脏。
“……都是我的错吗?你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吗?”阮笙的嗓音干涩,她有些艰难地开口。
如果可以,她真想阻断与海洛茵之间的共情。这样,起码此刻,她的脸色不会如此苍白,神情也不会如此狼狈。
德莱特说完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得太重,默了默,才开口:“当然不全是你的错……那些下人太胆大妄为了,她们说话做事都完全不经过大脑。我以前也没有教过你这些,等到我有空的时候,我可以……海洛茵,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能擅自离开?”
阮笙啪嗒啪嗒地踩在木质楼梯上,低着头,像是一张单薄、弯折的纸片,身影飞快地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下和楼梯的尽头。
*
执事送去拜帖的下午,奥琳娜就上门了。
她不耐烦地进了房间,关上门,看到藤椅上闭着眼睛假寐的少女,她的头顶还站着一只毛茸茸的白鸟。
白鸟也在睡,不过祂率先察觉到了客人,轻轻拍了拍翅膀,少女于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奥琳娜开门见山:“不过我们可提前说好了,必须要是我能够办到的事情,你要是提什么太离谱的要求,我可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你是知道我家的条件的……你的眼睛怎么红了?被鸟啄了吗?”
阮笙忽略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平静地开口:“你当然做得到。”
她也没有绕弯子,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奥琳娜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了她半会,才开口:
“海洛茵,你疯了吗?你让我去帮你采购药材?你们德蒙特家族是垮台了还是公爵府终于被你败得破产了?你没有自己的下人吗?这么宝贵的机会就用来提这种要求??”
“这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至少要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直到我找到我可以信任的人为止。”
奥琳娜感觉自己曾经的想法变成真的了。她居然真的要帮海洛茵去跑腿?
“你要是缺人的话,我可以把我家的下人借给你。”奥琳娜提议,“做这种事情,反正也不需要什么门槛吧?”
“如果你觉得德莱特会让不认识的人进入公爵府的话。”阮笙堵住了她的话。
“……你们一家的行为都很让人费解。”奥琳娜认真地吐槽。
“除此之外,如果你有认识的信得过的药商可以介绍给我。”阮笙说到这件事的时候直起了身子,湖绿色的眼睛被落进室内的阳光和阴影分割,像是光华流转的绿宝石一般。
“图耶子爵的领地里似乎有不少囤积的药材,但是因为店铺一直被其他贵族打压,所以销量并不好,去年好像就有一大批药材因为过期而不得不销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