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莱特感觉浑身都紧绷起来了。
他坐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闭着眼睛, 不易察觉地呼吸急促起来。
只要轻轻一翻。
明明知道轻轻翻开这页纸, 他就能够知道答案。
不论答案是“是”或者“不是”, 他最终都要面对, 不过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德莱特很清楚这个道理,但是他却无法像在战场上指挥作战一样冷静、果决。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害怕的是什么。
假如……
假如海洛茵,真的不是他的亲生妹妹呢?
德莱特知道自己, 如果做出那种假设,自己最应该弄清楚的是当年为什么会抱错, 以及该如何处理后续的事情。
但是,只要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第一时间的,永远是海洛茵本人。
德莱特浓密下垂的睫毛轻颤。
他无法自拔地又陷入了回忆中。
海洛茵从进入青春期开始,就一直和别的少女不一样, 最近以来, 这种情况尤其明显。
她纤瘦,高挑,脸上没有婴儿肥,所以笑起来的时候也没有酒窝。不过她并不经常笑,德莱特是无意中发现的。
他看见他的妹妹在跟黑发少女有说有笑的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海洛茵也是会露出那样轻松的笑颜的。
她很漂亮,只是看人的时候总会给人疏离感, 尤其是这两个月以来。无处不在的防备,警惕,小心翼翼,让他感觉她是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刺猬。
只有睡熟了的时候,才会露出软乎乎的肚子。
他只在马车上见到过一次。
然而那次,即便是沉睡着,她也依旧蹙着眉头。
她生活得并不开心,德莱特一直都知道。但是他以前总是告诉自己,贵族家庭里又有谁能够活得真正开心的呢?她要学会习惯,学会忍耐。
可是他慢慢也意识到,她只是十几岁的少女而已。她或许有不少烦恼,不过那都应该来自学业、交际和青春朦胧的好感。
——而不是来自以下犯上的女仆、冷暴力和过激胁迫的校园欺凌以及长年累月的慢性病。
她不信任任何人。
她连自己都不信任。
她背过的东西会一直反复背、反复背,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记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她的女仆恳求了三次希望住得离她更近才被勉强同意。
她的房间门口偷偷安装了声像石。
德莱特没有进过她的房间,但是他知道,他的妹妹在这方面的戒备,只多不少。
海洛茵的问题,他一直都很清楚。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问题的来源到底在哪里。
是少女的叛逆期?以近乎苛责的形式对待自己,不吃早饭和晚饭,好引起他人的注意?
是缺少父母的关爱,封闭了内心的世界,变得孤僻自闭?可是她为什么连他也要疏远?
德莱特不明白。
他只是回想着。
回想着她海藻一样的玫瑰色长发,回想起她看向他时始终带着几分畏惧的湖绿色双眸,回想起她瘦弱的身形和分明凸出的骨节,回想起她一声声胆战心惊的“哥哥”。
这一瞬间,他突然不确定自己到底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海洛茵了。
……万一,她确实不是他的妹妹呢?
他要怎么办?
赶出公爵府,赶回乡下,收回姓氏,在沃米卡张贴通告,昭示海洛茵从此与德蒙特家族断绝关系?
那样,她大概会活不下去的吧。
德莱特睁开眼睛,看着书桌上整齐的一叠文件。
白色的纸张突然刺眼极了。
海洛茵从前不是没有自残过。
她半夜会在被窝里用刀片切开自己的手臂,第二天用绷带缠住,然后穿长袖披肩。
事情以被他发现垃圾桶里染血的绷带且没收刀具并警告终结。
如果这一次,她真的被赶了出去,按照她那样倔强的性格,估计也不会回到自己亲生父母身边,而是在夜晚的街头用一把小刀了结自己吧。
但是自残与自杀总归是有界限的。如果她没有死亡,那大概率会跟那个金发女孩说的一样,被爱慕她的人捡回家,藏起来,当成禁|脔一样的存在吧。
德莱特只是稍微想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就发现自己完全接受不了。
……这是他绝对不会允许出现的情况。
他起身,挪开椅子,在书桌边踱步一个来回。
左右不过是添置一份口粮的事情,德蒙特家族不缺。
他甚至想好了该如何跟公爵解释的理由和说辞,急切地伸手准备拿衣帽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文件还没有翻开过。
他披上外套,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走过去,翻开了那一页纸。
因为不明的情愫而紧张加快的心跳,一瞬间停滞,心脏落入谷底。
德莱特确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世界变灰了两秒钟。
两秒后,世界才恢复色彩。
他的眼中只有那一行字。
其他的判断结果、过程、原理、分析统统都看不到。
——综上可得,海洛茵小姐与公爵之间有血缘关系。
*
瓦丽塔感觉到文件上的魔法印记被打开了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幸好成功把德莱特糊弄过去了。
公爵手里的那份报告才是真实的,而且对方已经当着她的面从头到尾仔细地浏览了一遍。
瓦丽塔如实告知了她偷拿对方头发的事情,公爵并没有多说什么。相反,他意外地平静,眼中没有任何过大的波澜起伏。
甚至连她眼中含泪地叫他“爸爸”时也没表现出什么多余的情感。
但是瓦丽塔不在乎。
她只是稍稍地失落了一下而已。
毕竟她不缺父爱。
她和公爵商量好了公开这件事情的时间、地点和方式,然后心情愉悦地离开。
走出公爵书房的时候,她莫名感觉到,双方之间的谈话方式并不像是父女,反而更像是合作者。
他依然带着和蔼的笑容,依然夸赞她像他逝去的妻子一样可爱美丽,可是瓦丽塔却再也没有之前那种想要热泪盈眶的冲动了。
就好像……就好像她所有正面的情感都被剥夺了一样。
四楼的回廊。
墙壁上依然是那些美丽的油画,栩栩如生,优雅高贵,画里的女人依旧在温婉地笑着,如同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花。
可是瓦丽塔只是轻轻一眨眼,就好像感觉自己看到了水莲花泣血的画面。
她吓得心头一跳,连忙揉了揉眼睛,再次看过去,公爵夫人依旧那么端庄美丽,眼角别说血,连眼泪都没有。
她抚了抚胸口,虚惊一场,赶紧踢踢踏踏地下楼了。
下楼出了大厅,台阶上正好撞上了准备进门的德莱特。
对方一看到她,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犹如大雨时刻之前。
“少、少公爵。”瓦丽塔一下子心虚起来,支支吾吾道。
“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
“……有一些东西,要还给公爵。”瓦丽塔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警告过你了吧,别再来公爵府。你上次说的那些毫无根据的话,已经足够加深我对你的厌恶,”德莱特的语气冷若冰霜,“你还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沃米卡,完全只是因为我没有追究而已。”
“抱歉,不会再有下次了。”瓦丽塔避重就轻地回答,“我现在马上就离开。”
“站住。”
德莱特手一伸,拦住了她,他的眼神中涌动着寒意,“你来这里,是受到了公爵的邀请吗?”
不好。
被德莱特察觉到了不对劲。
瓦丽塔冒冷汗,天知道她怎么突然这么倒霉,正巧出个门就碰到了德莱特!
“……您问我,不如直接去问公爵。”瓦丽塔勉强扯起一个微笑,“您觉得呢?”
“你最好收敛一些,离海洛茵远点。”
德莱特眼神微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跟德蒙特公爵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亲近,如果瓦丽塔真的跟他去世的母亲有几分相似,他确实无法阻止公爵不时召见她的行为。
……有些令人作呕。
她的岁数比他还小。
德莱特厌恶地皱起眉头,他冷冷地说道:“别有其他的什么妄想,离开这里!”
瓦丽塔如临大赦的跑走了。
德莱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感觉不适感越来越强烈。
不管是在面对瓦丽塔还是自己的父亲时,一种微妙的排斥感都让他想要离得远远的。
只有在跟海洛茵相处的时候才不会这样。
他这样想着,拐上了二楼。
那个小女仆说海洛茵发烧了,一直在睡觉,不让人进去打扰。
他每次过去,那个矮个子女仆都警惕地守在门口,有人想进去打扫卫生,她就说“小姐需要休息,卫生已经打扫过了”。
这次,是德莱特第一次没在门口看到女仆。
他敲了敲门,按下门把手。
玫瑰色头发的少女头发乱蓬蓬的,她睡眼惺忪地坐在床头,发了好一会儿呆,看到他来,视线才逐渐对焦。
“哥哥?”她意外地说,“我还以为是哈蒙呢。”
她听不出他的脚步声。
德莱特没来由地想,他听得出她的,她却不熟悉他的。
“为什么会突然发烧?”
尽管如此,德莱特心底还是松下来一口气。
他其实有很多想问的,但是一开口,说出的却是这样干巴巴又僵硬的话。
“晚上睡觉的时候受了点凉。”阮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好险好险。
德莱特进来前一分钟,克莱因才因为吵架被她丢进衣帽间反思。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只要不是怼跟前一般都看不出来。
“换季的时候,要注意保暖。我说过很多遍了吧。”德莱特偏过头,看了一圈她房间里贴满的公式和常识,“医者不能自医,你是学药剂的,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清楚了。”阮笙连忙答应。
“这段时间沃米卡并不太平,加上你的身体原因,我已经在学校方面帮你请过假了,你可以在家里自学。”德莱特继续说,“学校里的东西明天我会带给你,你不用担心资料整理的问题。”
“……可是学院不允许佣人进入,哥哥你要特地找主任开申请吗?”阮笙有些迟疑。
“我亲自去拿。”
德莱特简短地回答。
他走到床边,看着他苍白脆弱的妹妹,他想起她一次次受伤,一次次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次次被折腾得更加虚弱,心底有莫名的激烈情绪翻涌着。
他把右手,轻轻地放在了阮笙的头顶。
揉了揉她的头发。
阮笙蓦地一怔。
“海洛茵,”青年的声音低沉,像是在叹气一般,“让我,偶尔也省省心吧。”
第61章 皇太子的订婚宴
德莱特一直没有明白自己原先内心的情感是什么。
直到他把手放在少女头顶, 而对方难得乖巧又小心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时,他突然感受到内心一股无法言喻的悸动。
好像被什么击中了心脏一般,而心脏上的裂纹还在不断地蔓延。
这一瞬间,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情感。
那是失望和懊恼。
失望她是他的妹妹。
懊恼他早已从她的信任名单里被剔除了出去。
只是, 为什么会失望?
为什么会懊恼?
德莱特感觉到脊背发冷。他不敢也不愿再细想, 掌心如同被烈焰灼烧似的, 视线也匆忙从她的身上移开。
“哥哥?”
阮笙适时地发出疑问。
她看着德莱特头顶的数字跳到“57%”, 看到了他拧起的眉头,看到他挣扎晦暗的眼神,看到他难得慌乱的神情。
还差一点点, 就到60%了!
阮笙刚计划好接下来的程序,德莱特就飞快地挪开了手, 后退几步,简单地扔下一句“记得好好休息,不要挑食”就逃似的离开了她的房间。
阮笙:“……”
明明快到手的羁绊值就这么跑了!!!
克莱因从衣帽间顶着一顶贝雷帽爬出来,晕乎乎的:“海洛茵,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我都说了,虽然我进了你的梦, 但是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好吧也就看到了一点点少儿不宜的内容……喂, 不要把我提起来呀!!!”
克莱因恸哭着,贝雷帽在重力的作用下啪地掉在地上,祂“呜呜”地道歉:“我保证、我保证下一次绝对不随便入你的梦了!我发誓,以我海洋领主的名义!!”
阮笙还是很不舒服。
她一觉醒来,梦里发生了什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这只章鱼后半段却一直在围观,还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想想就来气!
“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呜呜呜……你和冕下最后进房间关门了, 我没进去,我在门外,我本来想爬去窗户那边,然后发现窗帘也被拉上了……你、你怎么还转我!!呕——”
克莱因圈圈眼,干呕出声,脸都变成菜色了。
“那你觉得,是这样被我提着触手转圈难受,还是被塞缪尔知道这件事情更恐怖?”阮笙问。
克莱因沉思三秒,最终缴械投降:“呜呜,我知道了,我给你转给你转,你随便玩我,怎么玩都行。”
“我不转你,但是我要你答应为我办一件事情,”阮笙话锋一转,“你办成了,我就当做没发生过这件事,这就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