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听信了她的话,才会再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她。
祂垂着头,默默地回想着着碎片给祂带来的记忆。少女放弃了本名,放弃了人类的身份,放弃了过去,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
她做事永远小心谨慎,永远以祂的意愿为先,永远理智地看待所有的事,永远兢兢业业,希望能够帮助祂重新建立新的世界秩序。
塞缪尔心底的苦涩翻涌着。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有点疑惑,“露出那样的表情。”
“……你会永远盲从与我,对吗?”
塞缪尔嗓音有些艰涩地开口,“你是自愿隶属于我,自愿依附与我,是这样吗?”
海洛茵有些慌张,她绕到祂的面前,蹲下来,托起祂的右手,清透的眼睛认真而坚定地看着祂:“当然了,我的冕下。尽管我的生命不是由您赋予,但是我自愿臣服于您,自愿为您献上我的心脏。”
“您是世界的意志,您的意志,就代表了我的意志。”
海洛茵说着,低头亲了亲祂的手心。
塞缪尔问:“这代表什么?”
“我想念你。”她回答,“在我无数次的消亡和重新诞生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即使我忘记了你,我也会想念你,因为那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
她再次亲吻祂的手背。
痒痒的,像是被一条鱼吻过。
“这个呢?”
“我会忠诚于你。”她说,“即使诸神都背叛了你,我也绝不会背叛。”
最后,塞缪尔看到玫瑰色头发的少女微微起身,吻上他的下唇,轻轻一点,犹如叶尖滴下的露珠。
柔软,冰凉,带着她身上独特的馨香。
这次,还没等祂问,少女就率先开口了。
“这个代表……”
她湖绿色的眼睛在夜色下熠熠生辉,比天边的星星更加耀眼。
“我爱你。”
海洛茵开口:“我以我的神之名塔纳托斯的名义,以海洛茵的名义,以被我抛弃及忘却的本名的名义,向你宣誓。”
“我将永远忠诚与盲从于你。”
塞缪尔看到她身后炸开的烟火,看到她摘下面具后精致绮丽的面容,看到她胸前佩戴的荆棘鸟徽章,创世神的标志性徽章上被她亲手雕刻下了祂的姓名。
“砰——”
更大的烟火直冲云霄,炸开的花朵照亮了祂脸上的阴影,祂金色的瞳孔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最后一眼。
塞缪尔想,这就是最后一眼了。
祂看得很仔细,很认真,仿佛要把她刻进瞳孔里一般。
祂再次开口:“塔纳托斯。”
十二点一过,祂要变回创世神了。
祂要离开这个美丽的梦境,被迫着离开她的身边,被迫失去变成一只白鸟停留在她的肩膀上的资格,被迫回到曾经长住千年的众神山。
那里的雪山之巅冰雪终年不化,而且没有她。
但是祂很清楚,海洛茵的试炼,无法再继续拖延了。
“在,我的冕下。”
少女立刻应道。
“我以世界意志的身份命令你,”塞缪尔注视着她,“不许忘记我。不管你换多少个姓名,多少个身份,不管过去几十几百年,都绝对不许忘记我。”
“你每一次诞生,我都会去找你,你也会顺着灵魂的羁绊找到我。这是世界意志只为你设下的规定。”
神明的记忆碎片慢慢消融着,面前的景象如同溶解在水中的水粉一般晕染沉淀,逐渐缥缈起来。
塞缪尔的心脏一瞬间被狠狠地攥紧,这种冲动让祂几乎想要撕碎自己一手创下的法则,想抓紧她的手,想停留在记忆中,想拥她入怀。
梦醒之后,祂将会回忆起来与她之间的过去。
而她,将什么也不会记得。
这一刻,塞缪尔突然知道了,剥离了爱意之后残留在祂的心底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是百分之百的占有欲。
*
塞缪尔回到现实中来。
梦里的她笑容绚烂,浴缸里的她脸色苍白。
她没有被吵醒,睡得很平静。
她总是让祂别插手她的事情,祂也总是每次都顺从她的意愿,从不干涉她的试炼。
但是,这一次,是最后一次试炼了。
塞缪尔这么想着,从水中捧起她的右手,再一次地,在她湿漉漉的手心落下深深一吻。
海洛茵,我会想念你,比你在人间界等待三年一次的烟花大会的每一天想念,更想念。
祂在她纤细,青色血管藏伏的手背上印上虔诚的一吻。
海洛茵,我会忠诚于你。如果说你之于的忠诚,是塔纳托斯之于创世神,那么我对你的忠诚,是塞缪尔对海洛茵。
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思想,永远只会朝向你一人。
塞缪尔只做到这一步。
祂没有像她一样亲吻她的下唇,祂只是又多看了她几眼,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好像要把她的温度记下来一般。
下一次,我想在神殿上亲吻你。
门被“吱”的一声突然推开,哈蒙从凳子上腾地站起来,冲进盥洗室,看到阮笙没事了才松下一口气。
“冕下!冕下!!”
克莱因用触手拍打着容器内壁,试图引起塞缪尔的注意,“您要去哪里?把我也带走吧,我想跟随您!”
“我要回众神山。”
塞缪尔的声音回到了没有任何起伏的状态,祂疏离的脸庞如同冰铸成一般,“你的药效没有解除,必须待在她的身边,还要负责保护她。”
“呜呜呜呜!!!”
克莱因流泪章鱼头,“保护她也没问题的啦,但是冕下,您都回忆起来了吗?我很担心您……我这里还有几箱糖果,要不然您都带上?”
“不需要,我会去取回七宗罪。”
青年朝着窗口走去,脊背上渐渐幻化出白色的羽翼,洁白的羽毛散落在地板上,“记忆没有全部找回来,但是也足够我使用了。”
“克莱因,你要保护好她。”塞缪尔扇动羽翼,白发被日光耀出斑斓的光圈,绚丽夺目,祂重回的熟悉的气质使克莱因几乎落泪,“这种情况,不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我、我清楚了!!不过,冕下您为什么……”
塞缪尔从发尾开始,身形变成碎光,融入了从窗棂射进来的晨光之中,缓缓消散。
“克莱因,”
祂的声音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纪传来,
“我找到她了。”
…
十分钟之后,哈蒙抱着换了一身新衣服的阮笙出来,放在床上,按好被角,松下一口气。
“终于退烧了,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人鱼的体征也消失了。”她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汗,一回头,容器里的小章鱼还在呆滞地张大嘴,一串一串泡泡不停地从祂皮筋一样圆圆的嘴里被吐出来。
“啵啵啵”
哈蒙蹲下身,敲了敲容器。
“啵啵啵啵啵”
哈蒙皱起眉头,用力敲了敲容器。
“啵啵啵啵啵啵啵”
哈蒙把挡板拿起来,伸手拎起克莱因的一条触手,祂浑身都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滴。
“脑子被泡坏了吗?”
哈蒙不确定地甩了甩祂,想确认一下小章鱼是不是真的傻了。
“……你、你干什么啊!!”
克莱因这才回过神,惊叫起来。很快横瞳变成了圈圈眼,祂呕了一地板的水,痛苦地喊,“救命,放我下来!!你们主仆怎么都一样爱提着人家的触手甩人家,头会很晕的好吧!!”
“那只鸟呢?”哈蒙把克莱因丢回水中,言简意赅地问。
“冕下祂……什么、什么鸟啊!你的语气给我放尊重一点,海洛茵直呼其名也就算了,你区区一个人类是哪里来的胆量——”
克莱因在对方即将伸入水中的魔爪之下很快屈服,“冕下,冕下祂有事情回去了。不过很快就能回来!”
“什么事,比我家小姐更加重要吗?”哈蒙拧起眉头。
“就是你们家小姐的事情啦!!”克莱因叫道,“气死我了,要不是为了你家小姐这件事情,冕下才不会……我、我是说海洛茵她人值得冕下为她重回众神山取回七宗罪,你你你别过来啊!!”
克莱因还是被揪起来,“啪叽”一声掉到地板上。
“水里面说话有气泡音,就这么说吧。”
哈蒙冷着眼,在祂的面前蹲下来,问,“你说祂回众神山了,即便我没怎么读过书,也知道那是神明的诞生地。第一,祂是哪个神明?第二,祂和小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第三,祂要多长时间才能办完这件事?”
克莱因被问晕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非要知道的话,不如等海洛茵醒来亲自问问她。”
祂很为难,低头对触手,“在下也只是个小小神明,没有权限作答。”
“五大神明之一的海洋领主,也算是小小神明吗?”哈蒙挑眉。
“噫噫噫!!!”
克莱因被吓得弹了起来,惊恐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根据你这些天的言行,你应该问我,我怎么才能不知道。”
克莱因落泪:“……果然是主仆!!”
哈蒙当然最终没有问出来。
海洋领主确实不是“小小神明”,但是没有权限告知这件事却是真的。
她沉着脸站起来,离开了屋子,脚步声走远之后,克莱因才松了一口气,用魔法烘干了身体,爬上了阮笙的床。
床软绵绵的,暖烘烘的,香香的。
克莱因第一次爬上她的床没有被凶凶地赶下来。祂陷在她的枕头上,用触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哎——”
小章鱼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愁眉不展,耷拉着脑袋看着安睡的少女,努力把她和记忆中那个模糊的黑色身影联系起来。
想不到啊想不到,海洛茵居然是塔纳托斯。
震撼克莱因八百年!
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克莱因发现她确实跟那个整天一身黑的死神背影和身形很像。一样纤细,一样单薄,一样高挑。
……救命!!等她重回神位之后,不会公报私仇吧!!
克莱因肠子都悔青了,祂呜呜地用触手戳她的额头和脸颊,心里想着趁现在多戳一会儿,不然以后就没得戳了。
水镜的另一边,克莱因呜咽着躺在满是书籍的地板上,生无可恋地用触手可怜地裹住自己。
一本厚厚的书掉了下来,砸中了祂的额头。
祂“嗷”地大叫一声,痛哭起来:“怎么书也来欺负我——”
吸盘吸着的书页让祂的眼睛登时瞪圆发亮,克莱因罕见地用手撩开了自己厚重的刘海,露出了漂亮的青色眼瞳。
书页最上方,赫然写着“入梦药剂的配方与制作流程”几个大字。
克莱因一骨碌爬了起来。
这边的小章鱼,拿到了滴入水镜的入梦药剂之后,抹在触手上,轻轻碰了碰少女的额头。
一股吸力猛然放大,把祂整只章鱼的意识拽了进去,拖入了她的梦境之中。
*
海浪滚滚。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
阮笙睁眼,发现自己在波浪起伏的海水之中。天幕泼了墨汁一般黑沉,乌云密布,弦月很快被移动的黑云覆盖,漫天的大雨倾盆洒下,以摧枯拉朽之势压迫着境界线。
阮笙有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鱼尾。
她像是真的在做梦一样,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和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有鱼尾的原因。
她摆动着尾巴,尝试在冰冷的海水里游动着。
好像比走路要快很多。
……咦,她为什么会知道,她以前走过路吗?
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还是很疼的,一望无际的黑暗中,只有北边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任何生物都是有趋光性的,人鱼也不例外。
阮笙高兴地用鱼尾拍了拍波浪,朝着亮光飞快地游去,绚烂斑斓的鱼尾在海水中起起落落,在偶尔落下的闪电中好像宝石一样剔透晶莹,令人心醉神迷。
终于接近了。
阮笙停下游动的动作,浮在水中。
她抬起头。
——这是一艘巨大的游轮,一共有六层。游轮上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动人的音乐声穿透黑暗,传入阮笙的耳中。
第59章 sugar 血缘鉴定书
阮笙跟着游轮游了很久, 偶尔游轮上会有一些被扔下的东西。
比方说茶杯盖,被拒绝的鲜花,还有差一点砸中她的空酒瓶。
她跟着游轮从下着暴雨的夜晚到雾霭朦胧的清晨, 用鲜花给自己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
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 游轮上的旅客们纷纷从船厢里走出来, 看朝阳和海景。
阮笙一缩脑袋, 潜入了海底。
她摇着尾巴, 一路跟随着巨大的游轮,偶尔好奇地探探头,看甲板上喂海鸟的情侣和笑容灿烂的孩童们。
有小孩子眼睛尖, 注意到了她,兴奋地用手指着, 招呼父母:“看啊!有花环浮在水面上跟着我们欸!!”
阮笙立刻缩回海平面之下。
没人相信小孩子的话。
这回她小心谨慎了许多,贴着游轮前进,这个位置是死角,好处是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坏处是容易被卷入游轮的涡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