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她的家人吗?
她为了这种东西,到底付出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瓦丽塔想起自己把身世的消息告诉养父养母时他们震惊的神情,他们很快红了眼眶,流着泪还要强行微笑拥抱她,安慰她,摸着她的头发,给她收拾了几大箱的东西,还告诉她,在那边生活得不开心,不顺意,想回来住就回来住,房间永远为她留着……
他们甚至为了照顾她的情感,没有在她的面前提起过一句有关海洛茵的事。
她终于可以住进梦寐以求的公爵府。
只是洗漱就有七八个女仆伺候她。
她马上就要有自己的专属花圃,她要命人把那里曾经为海洛茵而种的玫瑰全部拔掉,种上向日葵的种子。
她要撕掉房间里所有的药剂学公式,把器材扔进杂物间,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崭新的、只属于瓦丽塔的房间。
一切都在顺着她的心意来。
只是,直到最后,她才知道,为了这些,她到底付出了什么。
夜色已深,宾客散去,纷纷住进了庄园里主人为他们准备的房间中。
瓦丽塔坐在地面上,脸色苍白,神情无助。
卢修斯从她的面前走过。
她伸手牢牢地抓住了祂的裤腿。
“……你欺骗了我。”
“我可没有。”
高高在上的、藐视的声音传来。这一次,没有笑音了。
“你利用了我,然后又把我当做弃子,一脚踢开。”
“是你自愿的,我们双方是公平交易,谁也没有逼迫谁。”
瓦丽塔痛苦地吼出声,不依不饶地扯住卢修斯的衣摆:“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一直撺掇我,一直教唆我,我怎么会、怎么会……”
她闭上眼睛,眼角沁出泪珠,咬紧牙齿,狠声道:“还给我,卢修斯,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卢修斯冰冷地、厌恶地把她一脚踢开。
“咔嚓”清脆一声。
“我早就说过了,你不是海洛茵,不能以下犯上。平庸的人类,你要清楚触怒神明的代价。”
“还给我!还给我!把我的善良还给我,我反悔了,我要把我的善良拿回去……咳咳咳!!”
“滚开,”
神明那一刻真正动了怒,
“垃圾。”
*
左、左、右、右、左。
背路线图的时候,阮笙把每一处的住址的位置都清楚地记在了脑子里。不仅如此,每个住址她都布置了高阶防御卷轴,会阻拦除了她和哈蒙以外的所有人类。
但是,她高估了自己的体能。
她狠狠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狼狈地喘着气,抬头看着那些追赶上的斗篷们。
他们骑着马,慢慢地接近了她。
阮笙低头很久,在一个瞬间出其不意地露出袖箭,击中了一个斗篷人的心脏。
那人坠马,马匹受惊,对方有些慌乱,阮笙头发散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感觉关节火辣辣的痛。
破空声传来。
……咦?
脑海空白了一瞬。
阮笙在那一刻,瞪大眼睛,瞳孔收缩。
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了她的胸口,疼痛蔓延的速度极快,很快盖过了她浑身其他任何部位的伤痛。
她喉头一甜,源源不断的液体从她的口中流出,滴滴答答淋到胸口和地面。
阮笙低头。
胸口那里,露出了一截羽箭。箭头气味不对劲,抹了有毒的药剂。
她浑身很快失去了力气,瘫软下来。
意识也在慢慢地涣散。
下起了大雨。
马蹄声靠近她,阮笙撑着力气,支开眼皮看那些披着斗篷的人,他们下了马,观察了一下她,然后和同伴说了些什么。
雨声越来越大,哗啦啦的,砸在阮笙背上,把她身下的血冲了好远。
她听得有些不真切。
“……活不久了。”
“能确定吗?我可是听说,只要有毒药样本和器材,她原地就能够配置出解毒药剂……”
“没有毒她也活不久,还有别的病呢。小腿骨折,呼吸道也被血堵塞了。”
“大概什么时候?”
“五分钟之内咽气。”
“……真是可惜一棵好苗子了,再过几年,说不定能达到跟她导师一样的高度。”
“谁叫她触犯了协会的利益,一大波贵族被扯下水……没了德蒙特家族这层保护罩,多的是人想把她除之后快。”
“……快走吧,等骑士来了就不好了。”
“知道了,别催,检查痕迹呢。”
“好了没?”
“来了……”
最后的神之力之前就用完了,袖箭还可以使用,但是手臂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她俯躺在地上,雨点噼里啪啦地砸着她光洁的脊背。
一支羽箭,从她的蝴蝶骨穿过,流下的血染红了白色的礼服。
爬起来,阮笙。
听觉变得模糊了,雨声好像荧幕的音量被调小,逐渐远去。
爬起来,阮笙,只要还活着。
视觉也涣散起来,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世界分崩离析。
稍微挪动一下吧,或许会遇到哈蒙,或许……
阮笙突然咳嗽起来,呛在气管里的血让她几乎窒息。
然而她最后却笑了起来。
头发一缕一缕,浸在雨水里,皮肤冰冷发青,眼泪跟着雨水一起流下来。
一切还是滑向了深渊。
她的心脏在痛苦、不甘、仇恨中停止跳动。
然而最后一刻,阮笙的脑海里纷乱的思绪竟然是,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
瓢泼大雨中,少女像一叶孤舟,停泊在血色的海面。
撑着黑伞的青年,蹲下身,抹掉她脸上的血污,捋开她被雨水黏在脸颊上凌乱的发丝,单手抱起了她,用鼻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没有任何温度的脸颊。
海洛茵,海洛茵。
他像是找回了遗失已久的珍宝,一个人梦呓般地喃喃自语。
海洛茵。
来吧,来吧,海洛茵,我的启明星,我迷雾中的灯塔,我的花冠女神。
我来带你回家。
第79章 序幕拉开
德莱特在半路上就感觉到了一阵阵涌上来的困意。
他强撑着眼皮, 直到走到地点。骑士们拉开了一条警戒线,看到他来了,纷纷让开了一条道。
德莱特往前走了几步, 浑身的力气被抽空, 脸色一瞬间惨白, 他“扑通”一声, 跪了下来。
泥水浸湿了他的制服长裤, 副官匆匆上前为他撑伞,伞柄却被他推开。
他感觉视野模糊,面前少女仰躺着, 安静得仿佛只是睡着了,先来一步的骑士为她支开了伞, 她却依旧躺在洪流中,皮肤发青,胸口不再起伏。
德莱特就这样跪着,一步一步挪到她的身边。
他用手指摸着她的眼睛和嘴唇,试图让她的身体升温。
“海洛茵,醒过来。”
德莱特拨开她额头上被雨水濡湿的发丝, 用掌心摩挲她的脸颊, 指腹蹭过她的耳廓:
“海洛茵,别开玩笑了,睁开眼,看看我。”
他说着,低下头,把耳朵贴在她不再起伏的胸口上,梦呓一般:“海洛茵,别害怕, 没有人敢赶你走,没有人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事……”
“你的心脏还在跳动,我抚摸的时候,你的眼球和嘴唇也有温度,你还活着,不是吗?”
撑伞的副官和骑士们面面相觑。
他们不敢说,那是他们团长自己的心跳,自己的体温。
他抱着自己妹妹的尸体,这样痛苦,这样不甘,露出了他们从未见过——即使是在战场失利时也从未见过的悲苦神情。
黑发被雨水浸湿,一绺一绺,被冷风吹得凌乱不堪,他的眉头痛苦拧起,捧着她的手,把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海洛茵,我什么都答应你。”
“……”
“只要你能够醒过来。我不会再让你嫁人,你想在公爵府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想继续学习药剂,想去留学……我都不会阻拦你……”
“……”
不可抵抗的困意骤然席卷了他。他垂在少女的胸前,陷入沉睡。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副官听到他的低语。
“……别把我一个人留在地狱里。”
*
德莱特的童年并不幸福。
幼稚的母亲,漠不关心的父亲,严苛的训练,压抑的欲望,让年幼的他几乎以为,所有的贵族都应如此。
他的情绪并不重要。身为贵族家的独生子,德蒙特爵位的继承人,他肩上的责任让他觉得自己天生融入不进同龄人中。
羡慕吗?不,只会怜悯。
他们愚昧、天真、可笑且无知。
而他三岁就能够读书识字,常常跟公爵去皇宫旁观骑士兵团的训练演习了。
直到那一日。
直到她来的那天。
她为他带走了懦弱自私的母亲,带来了平生从未见过的光亮,以及花团锦簇、交织在一起的情绪。他的五官好像被填满,空落落的心也变得充实和柔软。
只要抱起她,只要被她亲亲脸颊,他就好像从名为“职责”的囚笼里被打捞上来,稍微地、稍微地拥有片刻的和煦阳光。
德莱特睁开眼睛,入目的却是哈蒙不屑、快意的眼神和讥讽的语气。
她让他去阁楼看看。
他有点不了解现在的情况,一个人在床上静静地坐了片刻,看向窗外。
枯树枝丫间,有一只青金色的、美丽无比的小蝴蝶,正凝视着他。
德莱特眨了眨眼睛,才从幻觉里抽身。
——那里并没有蝴蝶。
他起身下床,扶着床沿,坐了一会儿,咳嗽几下。
拖着病体的感觉竟然这样痛苦难受。好像浑身都绑着沉沉的大石块,衣服也像是浸湿了水,半步都挪不动。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没有与任何人交谈的欲望。
海洛茵,她,就是这样独自度过了那么多年的时光吗?
竟然没有诉过一声苦,哭过一次难,撒过一次娇。
德莱特感觉心里沉甸甸的。他不舒服地迈步,离开房间,准备按照哈蒙说的,去阁楼里看看。
他找到了日记本。
说是日记本,其实并不精确。因为她并不是每天都会记录,有时想起来就会记一下,一个星期会写至少两篇记录和一篇总结。
她的字稚嫩无比,一笔一划都认认真真。
阁楼里灯光很暗。他艰难地曲着腿,靠着墙壁坐下来,感觉在这种地方,呼吸都变得压抑了。
他一页一页地翻过日记本,越翻指尖越凉。
他摸了摸胸口。
真奇怪啊,心脏依旧在跳动,可是他为什么却觉得,胸口有了一个大窟窿,正瑟瑟地吹着冷风呢?
日记本掉在了地上。
德莱特跪下来,趴在地上,像是濒死的鱼一样无声地流泪着。这一刻的他,比战场上千刀万剐抓捕成为俘虏更加疼痛。
海洛茵,海洛茵,海洛茵。
她再也不是他的妹妹了,再也没有正大光明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了,再也无法看见她冷漠又能直击人心、刺穿灵魂的湖绿色双眸,再也没法在她的房门前徘徊半晌,然后假装找一个理由,严肃地推开房门,只是为了看看她而已了。
德莱特这一刻,终于认清了海洛茵已经死去的这个事实。
玫瑰枯萎了。
——而他的惩罚才刚刚拉开序幕。
*
罗兰在翻找着书籍。
越看越烦躁,干脆直接扔在了地上。
桌子上,有人为他送来了今日早报。
“协会残党在三天内被尽数逮捕,少公爵公开声明——‘卷入这件事的,一个都别想脱身’”
“德蒙特家族升学宴举办地址庄园封锁至今,少公爵宣称‘排查线索,搜寻同党’是否属实,或是另有隐情?”
“公女惨遭谋杀三日有余,少公爵拒绝下葬与吊唁,公爵府大量输入冷藏魔法供应燃料,究竟事出为何?社交界众说纷纭。”
罗兰冷笑着把报纸甩回桌面。
“蠢货。”
海洛茵没有死——或者说,她死了,但是那具尸体不是她的。
他用魔法检验过了,做得很逼真,让人难以分辨,但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细微的差异。
也只有德莱特这种傻子,才会把那个冒牌货真的当做她的尸体了。还带回家,维持身体的不腐不败,这是想对整个沃米卡公开,他爱上了自己的“亲妹妹”吗?
——是的。宴会上的消息被全面封锁,至今一丝风声也没有泄露出去。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了他那龌龊的想法,就连罗兰也要忍不住称赞一声“称职的好哥哥”了。
那天的宴会上。
罗兰路过德莱特时,低下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的话,揭开了他心底最深最丑陋的一层遮羞布。
那句话,在他得知真相之前,在他对自己的妹妹产生欲望之后。
他当时用几乎是讥诮的口吻询问道:
“拿自己的副官做挡箭牌,想在她婚后继续以‘哥哥’的名义与她正大光明地不伦吗?”他嗤笑,“你猜,她知道了你的真实想法,会不会唾弃你一句‘恶心’呢?”
被所爱之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