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十一点到早晨六点,海洛茵,等等,我刚才……”
“这个时间段里,如果他们不睡,那该怎么办?”阮笙又提出了一个问题,“梦境会作废吗?”
克莱因急忙解释:“当然不是!!”
祂说,“梦神对选定梦境的对象是强制入眠,当然——仅对人类而言。”
阮笙:“好。”
她读起今天的报纸。
版面最大的,登着她升学宴的消息。笔者撰写了长长的一篇文,从德蒙特家族几百年前的历史开始说起,追根溯源,一直说到这一代,最后用三四行草草总结了一下阮笙。
估计是没什么好说的。
她的人生经历劣迹斑斑,写出来会得罪这个根基强大的旧贵族,不写的话,又实在没什么东西好写。
短短几行里,甚至还夸了夸她在学校公演上出色的表现和精彩的演技。
虽然她的篇幅占比不多,但是文章中央登着一张引人注目的,她的照片。
照片是在公演时拍摄的。
她散着海藻般的长发,抬起皓腕,修长的手指取下兜帽,头微微低下,卷曲的睫毛却随着掀起的眼皮一同留在灰色的阴影中,露出一双在油墨的印刷下黑白分明的眼眸。
从那双眼睛里,能看出她是怎样冷漠的灵魂。好像在审问,又好像充满了野心和壮志,如同在说“我承认孤独,但我绝不需要廉价而虚伪的善意”。
“拍得不错。”阮笙赞叹。
克莱因:“……”
阮笙折起报纸,把它压在咖啡盘下。她站起身,女仆进来帮她化妆梳洗。
晚上八点的升学宴,从上午十点半开始就要做准备,她在八点之前不能吃任何东西,需要空着肚子以保持礼节。
——因为她是这场戏剧的主角。
下午五点多钟,装扮终于完成。阮笙看着镜子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精致数倍的发型,殷红饱满的双唇,精心涂抹的指甲,感觉到胃里阵阵痉挛。
她有点不舒服地赶走了女仆们,偷吃了几颗糖果。
克莱因探头探脑:“这太好看了吧!!呃……我的意思是说,这身衣服也太好看了!”
确实好看。
阮笙端详着身上的礼服。露背的设计转换了她以往的风格,腰椎处交叉系带的设计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抹胸加高领短披肩凸显场合的正式和宴会主角的重视,银灰和浅金色勾边低调展现德蒙特家族雄厚的财力和出人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她很美。因为足够高挑和纤细,这件礼裙的美在她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彰显。
“是很漂亮。”阮笙说,“但是再漂亮的衣服,也只能穿一次。”
贵族如果出席社交场合时两次穿了同一件衣服,会成为上流社交界不约而同的笑柄。
他们认为,再美的衣服,穿两次出席重要场合,就是家境衰败的象征,就是对宴会主人的不尊重,就是对自身尊严的羞辱。
人也是一样。
阮笙这样想着,打开了门。
黑发青年站在走廊尽头,正在跟别人交谈。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愣神了一瞬。
直到阮笙踩着细跟,来到了她的面前。
她挽起了他的手臂,跟随他走入准备中的会场。
*
罗兰也看到了沃米卡今天的晨报。
他用金色剪刀,小心地把少女的照片剪下来,放在玻璃相框里。
他欣赏着相框里的照片。
这是他眼中的黑白的世界、黑白的海洛茵,现在,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看到了黑白的她。
他们都应该知道,她属于他。
——本该是这样的。
然而在她的升学宴上,他发现他的认知似乎出现了一点误差。
和上次看到的那位青年很相似,却有些不一样的人在跟她谈话。他们喝着果酒,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礼貌而疏远。
这是阿诺德·阿尔伯特。
是彼得的哥哥,德莱特的副官。
他很尊敬阮笙,说话一直使用敬语,像是在面对上司时的态度。他绷着脸,不苟言笑,俨然一股正规场合的守序骑士作风。
跟彼得完全是两个不同性格的胞生兄弟。
如果不是那张脸,阮笙真的会这么怀疑了。
阿诺德谨守上司的命令,从不多话,仅仅是在看到她的时候脸红了一瞬间,便一直低头再不肯直视她。
阮笙问一句,他答一句,极为简短,从不多说。
她最后问:“快到八点了,你的弟弟怎么还没来?”
阿诺德一愣:“他今天有点事,不来了。”
“……”
阮笙摇了摇透明的杯子,把剩下一点翠色的果酒喝空,放在侍从的空托盘上,与阿诺德道了别。
她转身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了人群里出挑的金发青年,他立在原地,雪蓝色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她,一眨不眨。
阮笙假装没看见他,朝着露台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每遇到一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都会停下来跟她打招呼。
她疲于应付浮于表面的社交,只好假装身体不适,加快了步伐。
露台上已经有了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阮笙揪住裙摆,停下脚步。
她在犹豫要不要回头。
黑发青年却听到了声音,转过身来。露台的风吹起他黑色的短发,这是很难得的场景,他的身后一片漆黑,无星无月。
如同一片深渊。
阮笙迟疑了片刻,还是朝着他走去。
第77章 天生的反派
“你觉得他怎么样?”
德莱特先开的头。
“谁?”
“阿诺德。”
“我认为怎么样, 重要吗?”
“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她的唇角沾着果酒的甜香,脸颊微微发红。他在露台看到她跟他的副官的聊天场景,一个谨小慎微, 一个心不在焉。
“你嫁过去之后,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 周一到周四住在伯爵府, 周五到周日回家住。当然, 如果你不想搬过去,一直维持着现在的状态,也没有问题。只要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德莱特说。
阮笙有些不屑地轻笑一声:“那我要是不想回来呢?”
“……”
“我不想回家住, 就一直待在阿尔伯特家。反正阿诺德是你为我‘精挑细选’的丈夫,不是吗?”
德莱特眼神一沉, 很快却又恢复了原态。
他说:“海洛茵,别开这种玩笑了。”
“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阮笙下眼睑发红,她看着青年,“德莱特,是不是只要我嫁了人,不管是谁都可以?没有情感, 不会同床共枕, 不会亲密地亲吻……你只是借一个名号,把我强行留在沃米卡,留在公爵府,对吗?”
阮笙说到最后,气极反笑。
“德莱特,我说……第二条路其实是你的主意吧?”
青年脸色一凝。
“父亲原本只是想让我去边境和国外的修道院清修,是你提出了第二个方案,或许你还答应了他什么其他的条件……”
阮笙感觉酒精让她的大脑似乎变得有些哀伤起来。
“你跟我说, 是父亲让我做二选一,其实,你们早就商定好了。我只有一条被描好了轨迹的道路,对吗?”
“……”
沉默。
德莱特不会说谎,也很少说谎。
他沉默着,没有辩驳的话。基本上等于是事实。
阮笙感觉太阳穴突突地疼了起来。她耳鸣,脑袋嗡嗡作响,刚准备离开,迎头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修长有力的手臂顺势揽住了她。
罗兰笑吟吟地扶稳了她,转头看向阴着脸的德莱特。
“少公爵,好久不见。上一次见面,还是你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胸口开了一个血窟窿,差点儿就死了的时候呢。多亏了公女哭着央求我,我才勉为其难救下你,让你有了能够站在这里的机会。”
“……”
罗兰的话很嚣张,神情却高高在上,眉眼疏冷,与他说话的内容大相径庭。
假如给他静音,只看他那副表情,绝对没有人能猜得到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德莱特很想发火,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说:“神使大人莅临家妹升学宴会,德蒙特深感光荣。”
“我倒不这么认为。”罗兰丝毫不给面子,“听说阁下原本似乎并没有准备我的请柬,只是因为公爵——”
他话音未落,阮笙撞开他的手臂,不耐烦地离开了两个人的战场。
罗兰和德莱特不约而同看着她的背影,直到罗兰缓缓回头,发现德莱特依旧在出神地注视着少女。
他讥讽地笑:“真是一条可怜虫啊。”
德莱特慢慢拉扯回视线,他似乎一瞬间失去了所有与罗兰对话的兴致和精力。
他扶着佩剑,向前走去,在路过高马尾的白袍金发青年时,身体一僵。
好像被定格了半秒钟,罗兰在他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轻快地离开。
只剩德莱特站在原地。
他按着佩剑,垂着长睫,听不到来自身边所有宾客的奉承和客套,不接酒也不说话,在来往的人群中,像一座被抹去色彩的苍白雕塑。
*
虽然不用走很多路,但是站久了,阮笙感觉脚还是蛮疼的。
脚踝那里一抽一抽的疼。
她拿了两杯果酒,悄悄兑了一些高度数的红酒和葡萄酒,站在桌子边,从自己仅剩的一点理智里分出些来应付无意义的社交。
酒水冰凉。一路下肚,感觉咽喉、肠胃全都麻痹了起来,就连大脑也暂时封闭了产生痛苦的接口。
阮笙忍不住喝了一杯又一杯。
假如哈蒙在这里,她一定会气得把所有的酒水都冲进马桶,宁肯掀翻桌子也不会再让她碰一滴酒水。
可是她不在。
直到胃发出抗议的时候,她才停止重复的动作。
一杯红酒被递到她的面前。
“公女小姐,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
说话的是一名棕褐色头发的青年,他梳着背头,眼睛是深棕色,穿着价值不菲的高定西服,打着花里胡哨的领结,长得不丑,却满脸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情。
“公女,公女?”
“呃……”
阮笙刚刚有点走神,没听见他的自我介绍:“你好……?”
对方把酒杯往前递了递,抬着下颌,“恭喜公女即将顺利进入学业生涯的最后一年。不置可否赏脸,与我喝一杯?”
阮笙看着红澄澄的酒水,感觉胃里一阵泛凉:“……不必了,我还没成年,不能喝您手上的这杯。它的度数太高了。”
那青年立刻变得不悦起来:“公女是在瞧不起我吗?一个人独自喝了那么多杯,偏偏不喝我的,想让我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被人笑话吗?”
他的声音很大,吸引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这场宴会,人并不多,声势不大,但是每一位收到请柬的宾客都是极富极贵之人。
很快,那些人投来了疑惑探究的目光。
“我不是这个意思。”阮笙脸色有些发白地解释道,“我的身体确实有些许不适。”
那青年挑眉笑了一声,伸手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阮笙吓了一跳,就看见凑近的酒杯上倒映出自己受惊的表情。
“不舒服?公女也太娇贵了点,不过是一杯酒而已,喝了这杯,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怎么样?”
他的手贴在阮笙手臂的皮肤上,让她胃里恶心,极为不适。她想挣脱、后退,却因为力气太小没有成功。
阮笙咬着牙齿,一粒糖果从指尖滑落,悄无声息地落进酒杯中,无人察觉。
“的确只是一杯酒,”她撑起笑脸,“不过只有我一人喝吗?”
她转身,在桌子上捧了一杯橙色的香槟,顺势与那人手里的红酒碰了碰杯。
她抬眸:“怎样?”
那棕发青年愣神一瞬,连忙直点头,眼中毫不掩饰的垂涎:“好、好好好……”
他刚喝了那杯酒,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发展,手腕就被捏住,发出“咔哒”的声音,一直持续着。他张大嘴,露出痛苦狰狞的表情,手松开,空酒杯掉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
“啊,可是我觉得,不怎么样诶。”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阮笙蓦地回头。
卢修斯以埃卡特的形象出现在会场上,祂蓝色长发捋到一侧的肩膀上,穿着细节精致,剪裁得体到位的礼服,脸上留着恰到好处又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手里做的事却跟祂的表情和语气截然不同。
祂轻轻一松手,那人捂着手腕倒了下去,痛得打滚,又被地上的碎玻璃扎得一头血。
医护人员紧急赶来带他去了诊疗室。
“海洛茵,”
送走了一个讨厌的,另一个更讨厌的来了。
“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阮笙扶着桌沿,虚弱地道:“离我远点。”
卢修斯不气不恼:“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导师。”
“你是卢修斯。”
“我是埃卡特。”
“不,你是卢修斯。”
“……”祂叹了一口气,耸耸肩膀,“好吧,你可以把我当做卢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