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一边说着,一边捏住阮笙的手腕,微凉的指尖按压着她的血管:“海洛茵,你的身体每况愈下,需要我的帮助吗?”
阮笙冷冷地撤回手:“开什么玩笑,我难道嫌弃自己死得不够快?”
卢修斯的掌心握了一个空,祂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右手,“……海洛茵,我居然有些怀念以前了。”
怀念以前她认真地听祂的每一句话,在祂的指导下完成每一次实验,制作的药剂总是第一个拿给祂检查……
还有,总是乖巧地被祂抱起来,不吵也不闹。
她曾经是愿意接近祂的,甚至接受了祂的善意,并且释放了好感。
但那只是曾经。
阮笙没有听祂说话的欲望。她甩开卢修斯的手。
真是鳄鱼的眼泪。
这种上位神明者,是绝不可能与一个人类共情的吧。
种类不同。
毕竟,人类又怎么会去为一只偶然死去的蚂蚁而流泪呢?
没过半会儿,会场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原来是那个摔到地上的青年掉下担架,连滚带爬地又闯入了会场,不要命地抓起了桌上的食物往嘴里塞,饿鬼投胎一样迫不及待。
宾客们受惊得四散逃离、尖叫。
那青年头上血淋淋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嘴里塞满了食物,明明嚼不动了也要往嘴里塞,双手抓过那些品相精美的糕点,小部分进了嘴里,大部分掉在地上,被踩踏得看不清本来的样子。
阮笙被慌乱的人群推搡到,一不留神,往后跌去,卢修斯下意识伸出手。
迟了一步。
神殿神使先祂一步托住阮笙的腰,按进自己怀里。
阮笙头疼地闭上了眼睛。
“请您别打我未婚妻的主意。”说话不疾不徐,不显露情绪,这是罗兰。
“你的未婚妻?就我所知道的,公女应该是那边那位棕发骑士的未婚妻吧?”卢修斯的声音总让人觉得,祂在笑着说话,即使是生气的时候。
“不管是谁的情人,谁的恋人,都跟你没有关系。”
“圣女大选还没开始,盖亚养的狗就这样迫不及待了吗?”
“狗会咬死敌人,也会反噬自己的主人。”
“我很期待你噬主的那天。”卢修斯说。
“当然——在那之前,我会先把敌人的咽喉咬断,亲眼看着祂咽气,在我的面前。”
罗兰礼貌回答。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她不过是一个战利品而已,不过是他们用来炫耀和夸赞自己地位和实力的勋章。
“够了……”阮笙推开他们,“我说够了!!”
她脸色苍白,额角流下冷汗,嘴唇干燥。
这是一场荒唐的升学宴,是一场马戏团的闹剧,而她,是这场喜剧的主角——小丑。
所有宾客都看着她,用或怜悯或怪异的目光。
阮笙揪紧裙摆,那个青年已经离开,场地被打扫得差不多了,主持在演讲台上宣布仪式的开始,阮笙感觉自己像是被所有人的目光推上了台上。
聚光灯无比刺眼。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甚至看不清台下的人的脸,每一个都过分曝光,让她的眼睛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说点什么吧。
给她一点鼓励。
太紧张忘记词了吗?
我听说在学校里她的成绩还行。
公女似乎确实是比以前有些变化了。
……
心脏跳得飞快,她握着魔法话筒,站得挺直,像一座蜡像,不笑,也没有其他的表情。
终于,艰难地张开了嘴。
再怎么辛苦,都挺过来了。阮笙,再坚持一下吧,黑暗过去之后,黎明一定会到来的。
“感谢各位来到我的升学宴……这短短半年的时间里,我经历了很多……”
她像一个损坏的人工智能,一句话一句话地说,总要停顿一下或者两下。
终于,快要说完了。
阮笙吸了一口气。
“在新的一年里,在学业生涯的最后,我希望,我能够实现对自己的许愿,成为一名优秀的药剂师,不负德蒙特家族的期望……”
话还没有说完,更加嘈杂的声音传来。
人们议论纷纷,会场后排像是沸腾的水一样炸开了锅,这样的惊讶也逐渐蔓延到了前排。
阮笙一开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人群让开一条道路,她彻底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才头晕目眩起来。
她像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浸入了冷水里,苍白的脸色刷地变成惨白,好像活人见到了生动的地狱绘图,身临其境。
她忍不住后退一步,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她的升学宴上,德蒙特公爵挽着盛装打扮的瓦丽塔优雅又高调地姗姗来迟。
看到他们的神色的那一刻,阮笙就知道。
自己完了。
*
会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在努力消化着公爵方才陈述的事情。等他拿出了鉴定书和亡妻的照片时,人们的才逐渐坚信不疑。
德莱特也呆在原地。比起他绝望的妹妹,不,现在已经不是妹妹了,他更加震惊和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好像灵魂被抽空了似的。
“如果海洛茵你愿意,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问题哦。”瓦丽塔捧起阮笙的一只手,被她下意识地甩开。
瓦丽塔顿了顿,叹了一口气:“海洛茵,你的脾气这么倔强,这可怎么办呢?父亲母亲说了,如果你还是沃米卡的贵族大小姐脾气,他们即使不要女儿,也不会承认你的。答应我,就当是为了我们的父母,请稍微地,收敛你的脾气,好吗?”
她的眼睛水灵灵的,看着人的时候,总会让人忍不住去相信她。
阮笙抬起头,环顾四周。
德莱特还在凝滞。
罗兰在紧锁眉头。
卢修斯环着双臂。
如果说这是一出舞台剧,瓦丽塔就是剧里逆袭归来的真千金,她是那个又蠢又坏的,鸠占鹊巢的假千金。
她是反派。
天生的反派。
闲言碎语和指指点点的目光化作一根根针刺进她的皮肉,在让她感觉到阵痛的同时,也让她从心底涌起不顾一切逃离这里的勇气。
阮笙拎起裙摆,转身跑了。
十秒钟后,才有人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几个宾客陆陆续续跑过去追赶阮笙,正发现少女把裙子撩到膝盖以上,一只腿踩着露台,一边手扶着墙壁,正准备跳下楼。
二楼不高,但是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也不算低。
宾客们尖叫起来,更多的人被吸引过去,试图想方设法阻拦阮笙。
会场只留下了寥寥几个人。
瓦丽塔的角色难看得像锅底一样黑。
然而,德莱特还在这里,是她唯一欣慰也唯一没想到的。
她走上前,想要跟她的哥哥正大光明地打一声招呼,笑容却在他开口时凝固在了脸上。
德莱特厌恶、轻蔑又冷漠地看着她,冷冰冰开口:
“瓦丽塔,说吧,为了这一天的精彩亮相,你到底准备了多久?”
*
楼下有人。窸窸窣窣的灌木露出一个脑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贴着绷带。
是彼得。
他对阮笙小声道:“哈蒙引走了侍卫,我带你走……跳下来,没事的!”
阮笙踩上露台,看了看身后,不管不顾,闭上眼睛,往下一跳。
不痛。
一睁眼,彼得在她的身下又痛又开心地笑着:“快走吧,我来拖延他们。”
阮笙嗓音干涩,她低头快速说:“……谢谢你。”
她站起来,缓了缓震麻的双腿,像一只被捕猎的小羊羔一样跑开。
不到五分钟,整齐的步伐从室内出来。
是公爵府私人骑士兵团。
第78章 终于可以,休息了。
黑色的、荒芜的原野上, 一只羊羔正慌不择路地逃跑着。她穿着白色,身形单薄纤细,跑得踉踉跄跄, 喘着气, 不时回头查看追捕自己的猎手们有没有赶上来。
“呼呼呼呼……”
她揪紧胸口的衣裳, 骤然咳嗽起来。交叉路口, 她停下来张望片刻, 选择了一条不算隐蔽,却很能迷惑视线的道路。
她藏进了一条逼仄的通道里,气喘吁吁地坐下来, 靠着墙壁,鞋尖抵着另一面墙。
也只有阮笙能藏进去了。
她屏住呼吸, 浑身绷紧,竖起耳朵,神经紧张地听着动静。
整齐的声音跑过,有片刻的停顿,稍后又朝着其他方向追去。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阮笙才感觉浑身上下绷着的一股劲儿撤了下来。
一放松, 她就感觉胸口和喉头发痒, 胃也发出抗议的呼声。她隐匿在角落里,两只手捂住嘴,艰难地咳嗽着,直到口鼻都染上了铁锈味才挪开掌心。
满掌心的猩红。
阮笙脱力地靠在冰凉脱裂的墙壁上,沉重地喘着气。每呼吸一口,咽喉和气管的铁锈气让她忍不住干呕出声。
但是什么也没吃,什么也呕不出来。
她仰起头,看着被建筑切割的夜幕, 那深蓝色的星空像是深邃的海洋,海洋在流动,星星似乎也随之起伏。
阮笙揉了揉眼睛。
……原来星星没动,是她自己意识不清了。
头疼得要命,好想睡一觉,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明天去一个近一点的房产休息一下,再找机会联系哈蒙吧。
阮笙双手支着地面,刚想站起来,骤然间痛呼出声。
她低头,在黑夜里伸手探了探。
脚踝肿了起来,摸上去很痛,指腹轻轻地碰一下都疼得慌。
阮笙出了一会儿神,被冷风吹醒,揉了揉鼻尖,想到自己现在狼狈的样子,很像电影里满脸颜料的小丑,忍不住笑出声。
笑声很快变成了咳嗽声。
阮笙摸了摸冰凉的小腿,还是妥协了。她解开精致美丽的高跟的系带,拎着这双镶嵌着华丽水晶的鞋,艰难地站起身,赤着脚走在街道上。
或许能卖个好价钱。
阮笙因为脚伤,走路姿势很滑稽,像是在单腿走独木桥,长长的影子被月色拖长数倍,涂抹出一片漆黑沉寂。
突然间,她就不走了。
她立在道路中央,赤着双脚踩在地面,手指垂下来,指弯勾着的水晶鞋掉下来,砸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哐——”
四面传来马蹄声,他们朝着她接近,马背上坐着身穿黑袍的人,他们举起了手里的魔杖和弩|弓,对准了她。
*
神之力的威力在帝都郊区南方新城里炸开。
收到消息的时候,德莱特甩下公爵和他名义上的妹妹,立刻准备动身前往。
瓦丽塔抓住了他的袖子。
她今天穿得很华丽,也很适合她。内扣的短发上戴着黄色发带,偏幼的淡黄色长裙覆着蓬松的轻纱,泡泡袖搭配白色的蕾丝,暖色调的腮红和橘色系的唇彩让她像是会场中心的小太阳一样耀眼。
所有npc初始25%羁绊值让陆陆续续回来的宾客们渐渐把话题从阮笙转移到了真正的名门千金上来。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无法硬夸真千金比假千金有气质、更漂亮、更夺人心魄。
他们只能夸赞真千金更可爱、更开朗、更活泼、更平易近人。
“不愧是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呢,一点架子都没有!”
瓦丽塔脸色沉下,这是在嘲讽她出生小地方,不懂礼数吧!
“真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看那灵动的眼睛和红红的脸颊,金子一样的头发……”
瓦丽塔的眼神变得阴毒,这是在讥讽她幼年只顾着像野孩子一样在田野间玩闹,一点儿都不知书达理,没有贵族小姐的仪态吧!
“跟公爵夫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可惜剪了短发……”
瓦丽塔咬紧牙齿。
说实话,她今天很失望很失望。她以为她的隆重出席会给人们带来更大的震撼,会狠狠地压垮海洛茵仅剩的一点儿自尊心,彻底摧毁她的意志。
她甚至为这一刻,准备了十几页的腹稿。
每天都在期待,甚至睡梦中也无数次重复这样的场景。
大家的目光都会聚集在她的身上,德莱特震惊到忘记言语,最重要的是,海洛茵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低声下气地央求着她不要把她赶出公爵府。
可是,她没想到。
她的准备,通通没有用了。
腹稿才说了个开头,她刚准备自信满满地与号称“刻薄”的前公女打一场有来有回的胜仗,对方就捻起裙摆,转身跑了。
像是蓄力一拳砸在了一团棉花上。
更离谱的是,宾客们显然对这个“假公女”更感兴趣。他们追了过去,虽然失败而归,但是这已经说明了天平倾斜的方向了。
而德莱特,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她知道德莱特喜欢着海洛茵,从他不知道她不是他的亲妹妹时就开始喜欢。但是,她以为,最起码,在这样的时刻,
他不会冷着脸甩开她的手。
他竟然半点情面也没打算留给她。
瓦丽塔仓惶不安,她赶忙说:“哥哥,有骑士们在,海洛茵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就留在这里,好吗?这是我们第一次团聚的日子,哥哥,我们才是一家人……”
黑发青年露出了看虫子的表情,他说:“滚开,别妨碍我。”
军靴大步迈开,德莱特急迫地离开了熙攘的会场。
家人……
听着耳边陌生的议论,瓦丽塔脱力地撑着桌面,一瞬间有些力竭。
这就是,她努力了那么久,疯狂了那么久之后得到的东西吗?
公爵对她另有所图,态度怪异,德莱特则爱上了那个假公女,为此不惜恨上了自己的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