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量着她,像是在打量着自己的所有物一般。
“公女今天话都吓得说不出来了吧,”罗兰讥诮地说,“不难为你了。不过,这种事情,我不希望有下一次,你能明白吗?如果受到任何阻力——不,你回去就告诉德莱特,你告诉他,说订婚典礼,一定会如期举行,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他强调:“任、何。”
*
阮笙有些心神不宁。
她傍晚坐在桌子前回信,卡兰的信堆了高高一叠,她一封一封拆开来慢慢看,看到最后才提笔写回信。
回信写了两页纸。
她告诉卡兰,她这边学业非常忙碌,而且遇到了一点私事,接下来可能会非常忙,收不到她的信了。她的窗外,那棵被浇灌了生长液的树在这种季节依旧都保持着不输任何其他树的发量,更显出难得的顽强生命力来。
她让卡兰好好学习,最好多拿几个证书,回来给母校演讲,假期还可以带带家教补贴生活费。
最后是几个小时之前才收到的信。
是彼得写给她的。
信纸很内敛,信封印有树纹,是淡绿色的,有浅浅的木香。她打开信封,里面的内容很简单。
彼得在信里含蓄地说,他很敬慕、尊敬她,而且他坚定且永远地信任她,永不被外界虚假的流言蜚语所蛊惑。还说阿尔伯特家族把全部的忠诚交给了德蒙特,而他彼得·阿尔伯特,将会把全部的忠诚交给她一人。
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不似作假的恋慕。
阮笙头疼地想到底要怎么回信,她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头绪,只好随便写了点今天发生的事,比方说刚才的晚饭和园子里的花。
她用信封封起来,拿着信走出房间。
住址离得很近,两家派遣佣人送信的话,今夜就能送到。阮笙不想哈蒙大半夜的跑出去,她准备投去邮箱。
这样的话,邮差送得慢,对方回得也慢,她就可以少回点信,减少一些不必要的烦恼了。
她下着楼梯,听到了来自一楼的开门声和脚步声。
德莱特进了玄关,脱了制服,佣人接过他的衣服和佩剑,他扶着橱柜换鞋时一抬头,看到了裹着毛绒开衫外套的阮笙。
“我送信去。”阮笙连忙在他开口之前解释。
“给阿尔伯特伯爵府的吗?”德莱特继续手里的动作。
“对。”
“让佣人去送吧,你回房间。”
他的眼睛里看不出半分的波澜,前几天她才发的脾气,两个人约等于是撕破了脸,尽管后来她屈服于他的决定,那也是让哈蒙去传话的。
她几乎没有主动当面跟他交流过。
他现在这样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让阮笙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灯光暗,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这让她心里更加没底。
佣人去接她手里的信,她收回了手:“我自己去吧,一点小事。”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侧着脸,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想些什么,暖黄色的灯光在她瓷白的脸颊和脖子上氤氲开罕见的、让人心神荡漾的温柔。
正是这样的温柔,让德莱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的眼神蓦地一沉。
阮笙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她拿着信,趿拉着拖鞋去开门。德莱特只是看了佣人一眼,对方立刻上前阻止了阮笙的动作,另外锁上了大门。
阮笙还没反应过来,她手里的信就被佣人飞快地抽走,连影子都没见着。
“放到我的书房里。”
德莱特一边说,一边带着阮笙往里走,“约会感觉怎么样?”
虽然很莫名其妙,也因为刚才的行为有些不悦,但是她还是说出了实际情况:“还行,彼得很礼貌、懂得分寸。”
“嗯。”
德莱特落了一个字,后面就没声了。
阮笙觉得尴尬:“还有什么事情吗?”
德莱特的动作一顿,他停下脚步,转身:“下个星期,你的升学宴会在德蒙特的庄园里举办,届时家族亲信和你的朋友都会莅临。对于这边宴会的布置,你有什么想法吗?”
“……”
阮笙:“升学宴?”
“升入三年级,你学业生涯的最后一年。”
德莱特告诉她,“贵族都会举办的宴会,一般在十二月、一月和二月。”
而地位越尊贵,选择日期的自由度越大。毕竟人只有一个,如果宴会有两场的话,当然是哪边人少哪边更难堪了。
阮笙:“我大概明白了,需要我和举办人商量一下布置的方法、风格和装饰之类的,对吗?”
“没那么麻烦。”
德莱特逆着光,长廊灯线微弱,在阮笙看来,青年的正面黑灰一团,隐在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
他说,“告诉对方你的要求就行了,不需要你亲自参与,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我明白了。”
阮笙原本有些兴致的心情也低落下来。
在德莱特看来,她的升学远远没有她的婚事重要。
“海洛茵,”德莱特看她又敛着眼睫,随意地问了一句,“你的脖子上怎么有一块红了?”
“呃……”阮笙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去摸罗兰咬过的那小块地方,扯了一个理由,“下午的时候,被猫挠了一下。”
“猫?”
“对,就是那些流浪猫。哈蒙经常出去喂它们一些罐头,有的很机灵,会在吃完后偷偷跟着她溜进来。”阮笙说。
在德莱特面前的谎言从未被他察觉到和揭穿过,所以阮笙对于这次,也没有提起什么警惕。
游戏里,面对各种各样的紧急场面,说谎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演戏变成了她的自我保护机制。有的时候入戏太深,需要很久才能脱身,像是罗兰那次。而面对德莱特,她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未在他的面前说过一句真话,摘下过一次面具。
不管是罗兰、帕斯塔莱、赫尔曼还是卢修斯,他们都见到过她不耐烦的、暴躁的、厌恶的真情流露的一面。
除了德莱特。
阮笙深知德莱特是如何教条和严苛的一个人,反抗不仅不能够引起他的兴趣和探知欲,反而会让他对她的厌恶越来越深。
德莱特想要的,仅仅是顺从和听话而已。
“是真的吗?”
德莱特却在听完她的回答后,再次问道。
阮笙慢慢收回手,她平静、轻松地回答:“是的。怎么了,有什么疑问吗?”
德莱特的声音很慢,像是要念给她听一般:“我以为,猫挠的伤痕,不会是那样的形状。”
阮笙默了半会,在寂静的长廊里笑出声:
“哥哥说的话真好笑,你又没有被猫挠过,怎么知道伤痕是怎样的呢?”
德莱特看着眼前的少女,没开口。
她像是被时间眷顾的宠儿一般,几乎每一次都能让人惊艳到心慌。因为很少笑,所以她的笑容弥足珍贵,湖绿色的眼睛弯起来,水波就会荡漾开,一圈又一圈地撞着他人的心房。昏暗的灯光,隐约的锁骨和大腿,边缘模糊不清的脖子上和头发垂落的阴影,虽然不够殷红却因为被女仆按头喝水而湿润饱满、花瓣一般的双唇。
还有身后绽放的玫瑰色海藻样长发。
“有过。”
德莱特就这样看着她,仗着她看不到他的脸和眼神,细致地、不加掩饰地打量着他的妹妹,
“我有过这种经历,那只猫的爪子非常锋利,任何人接近都会被狠狠地挠上一下。我也被她挠过。”
阮笙的表情立刻僵住。
她呆在了原地。
德莱特看着她脸上被定格的、勉强的笑容,心想,她很少对他笑,这样珍贵的一次,还是为了欺骗他。
可是,那又如何呢。
纵然猫用锋利的爪子当做武器,把他的心挠得鲜血淋漓,他也依旧甘之如饴。
第76章 倒计时
两人各怀心事, 回了房间。
阮笙一夜无眠。她躺在床头,睁着眼睛,注视着天花板, 像是那里有什么吃人的猛兽。
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 她还要坚持大半个月。
卡兰不在身边, 塞缪尔也不在身边, 卢修斯彻底与她决裂, 她即将被迫在读书的年纪里嫁给一个才认识不到半个月的人。
她睁眼一整晚。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眼睛干涩,布满血丝。
她拒绝了所有的邀约。
她收不到任何信, 没过几天,就听到了她的结婚对象换了的消息。
——换成了彼得的哥哥, 阿诺德·阿尔伯特。
也就是德莱特那位忠心耿耿的副官。
她听说彼得曾多次往公爵府递交拜帖,但是都被德莱特拒绝。后来,他干脆直接来到公爵府门口守着,一见到有人进出就冲上去,央求着他们带他进去。
当然进不来。不仅进不来,自己还给弄得满身狼狈。后来还是恰好遇到了哈蒙, 才能偷偷给阮笙带了一句话。
阮笙坐在飘窗上, 看着窗外的枯枝落叶。
零落的叶片摇摇欲坠。
不知道学院里她宿舍窗外的那棵树怎么样了,依旧长青吗?
哈蒙立在她身后,低着头,“……他哀求我,让我一定要让您知道,这个决定与他无关。他没有背叛您,他永远忠诚于您,只要您愿意相信他, 他会尊重您的任何选择。”
阮笙闭着眼睛,靠着玻璃。
她很久没说话,哈蒙也没开口,两个人像是修道院的两座一动不动的雕像。
“明天晚上是升学宴,”阮笙疲惫的声音响起,“哈蒙,你帮我选一套衣服吧。”
哈蒙应是。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兴致盎然,半小时后,她收拾好了明天的准备,一只小木匣子被递到了跟前。
木匣子是苍木色的,并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但是打开来,里面却是满满的珍稀宝石,随便捡出一颗来,都可以在开销不大的乡村买下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小安家之所。
哈蒙手发颤,她没接,“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双手支着地面,肩膀发抖。
阮笙蹲下来,把盒子合上,放在她的面前。
哈蒙咬紧嘴唇,皱紧了脸,眉眼痛苦地绞在一起,水滴一颗一颗从眼眶掉落出来。
“啪嗒啪嗒”
很快地面上积攒了一小滩水渍。
哈蒙颤颤巍巍抬起脸,一只细白的手探出指尖,碰触她的脸颊。
阮笙用冰凉的掌心擦掉了她的眼泪。
哈蒙知道她所有名下的房产和店铺地址,每一处的名字都不同,每一处她都做了十足的掩护措施。
“你知道该去哪里找我。”阮笙垂着睫毛看着哈蒙,“只有你和我知道。如果你愿意就去,不愿意的话,回到你的家乡也没有任何问题。”
哈蒙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知道她侍奉的小姐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每天都在几千米的高空走钢索,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她从不后悔。
任何决定,一旦作出,就再也不会收回。
哈蒙颤抖的手指搭在木匣上,把它拿起来,珍惜地捧在怀里。
她帮公女做过太多的事。阮笙遇到什么麻烦或者被怀疑,其他人第一个找到的突破口就会是她。
为了自己,也为了她,哈蒙清楚,离开公爵府是她唯一的退路。
我一定会去找您的。
哈蒙很想很想这么说,但是她泣不成声、涕泗横流,甚至已经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哈蒙没有哭过。她从乡下来到大城市,找工作四处碰壁时没有哭;她感染痢疾卧病在床快要死掉时没有哭;她为了帮曾经的朋友复仇被阮笙发现扇了两巴掌时没有哭;她得知真相后蜷在角落一天米水未进时也没有哭。
挫折、磨难、饥饿、背叛,都无法击穿她的铠甲。
唯独面对离别时深深的无力感,让利刃刺穿她坚硬的外壳,射中她心脏中唯一的柔软。
她跪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哈蒙就离开了。阮笙从女仆长那里要来了她的合同,撕碎了冲进下水道,然后坐在餐桌前喝咖啡。
克莱因打着哈欠慢慢悠悠爬出来:“早,海洛茵。咦,怎么没瞧见哈蒙?真是稀奇,今天她没来催你喝药——海洛茵,你在喝什么?咖啡!?”
阮笙加了四块方糖,一小杯牛奶,咖啡变得馥郁香甜,在空气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克莱因却急得跳脚:“你疯了吗?你不能喝咖啡的,这该死的东西里面的成分会加重你的病情……噢,哈蒙呢?她出门采购了吗?”
阮笙慢条斯理地又饮了一口咖啡:“她离开了。”
“离开了公爵府?去咖啡厅还是集市——冕下在上,海洛茵,你说的跟我想的不是一个意思,对吗?”
“她辞职了。”
阮笙满足地喝完一整杯咖啡,放下杯子和银色汤匙,“克莱因,别那么大惊小怪。哈蒙只是为德蒙特打工而已,合同到期了,解约很正常。”
克莱因仍旧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可、可是……”
祂不能理解。
完全不能。
祂知道那家伙对自己的主人有多忠心。如果不是真的确定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祂几乎以为她是海洛茵制作的傀儡。
不,傀儡也没有她这样智能。
说离开就离开,而且只是因为合约到期?开什么玩笑!
“别纠结这种小事了,”阮笙难得在这么多天的沉惫后露出一个笑容,“克莱因,食梦之神的梦境今夜投放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克莱因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却被阮笙带跑了头。
“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