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冷静、公正、没有情感。
就是因为这样,阮笙才感觉到血液里流动的愤怒,直冲头顶。
明明已经有那么高的羁绊值了,却仍旧瞒着她这种事。
她停住脚步,声音发抖:
“我不想嫁,哥哥!!我才17岁,我还在念书!!!”
德莱特也没有继续往前走。
但也没有回头。
他说:“嗯,我知道。”
阮笙捏紧了手心,手背青筋凸起,感觉脉搏跳动得都比往日剧烈。
她大声道:“就连罗兰,也只是说等到十二月要与我订婚而已,而你们,却连我成年都等不到,就要匆忙把我嫁出去!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份可以出售的商品吗?这是我的人生!!”
她气极,一扬手,雪白的纸张纷纷扬扬地飘起来,雪花一般,在黄昏时分的回廊里静静落下。
一时间,空气里只有“沙沙”声,和少女的喘息声。
德莱特终于回头了,他蹲下身,把纸张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垂着睫毛,仍旧沉默着。
阮笙咬着嘴唇:
“我说过,找不到真正爱的人,我会永远留在公爵府,留在你的身边。可是你却提前背叛了这个誓约,哥哥,你忘记那时候了吗?”
青年的睫毛轻轻扇动。
怎么会忘。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怕有一天,他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也不会忘记她说那句话时的神情、眼神和在他怀里的体温与心律。
他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开口:
“……这是为了你好。”
阮笙气得笑了起来。
因为这样,她反倒冷静了下来,逻辑也慢慢找回。
“可是我已经对神殿方面承诺了与罗兰的婚约,违背誓约,对德蒙特家族的名声更不利吧。”
“这件事,德莱特会想办法解决的,你不需要担心。”
“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尚在商议中。”
“这些文件里面的候选名单,是我可以随便选择,还是你们已经内定好了的?”
“……”
“我能够选择去修道院吗?”
德莱特蓦地抬起头:“不可以。”
他整理好文件,站起身,递出去:“你知道边境和国外多混乱吗?只有呆在沃米卡,你才能够享受到全方位的保护,生活质量也跟现在几乎没有差别……”
阮笙打断了他的话:“既然这样,直接同意我和罗兰的婚约,不可以吗?父亲和神殿关系匪浅,为什么现在反而对神殿避之不及?”
虽然问题是阮笙问出来的,但是她心里已经有五分答案了。
依德蒙特家族的情报系统,不难推断出他们多少知道了罗兰诡谲难测的行动方式。无论是为了掩饰,还是真的不愿意扯上麻烦,他们都不愿意把她嫁过去。
更别说,神使需要禁欲了。
婚约可以破例,但是禁欲是明文规定的。或者说表面上是明文规定的。
大概率婚后她会成为上流社交界的笑柄——肤浅的贵族夫人小姐们在茶话会上经久不衰的火热话题。
对德蒙特家族的名声也有不小的影响。
至于其他的一些私心,阮笙就不得而知了。
“海洛茵,”
德莱特只是用那双湛蓝色的眼瞳看着她清澈的双眸,他的眼神复杂且晦暗,夹杂着一丝痛苦,像是海面下震动的火山,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唯独这次,我无法更加宽容。”
阮笙没有接过文件,她只是看着德莱特的侧脸,冷笑一声,越过他离开。
德莱特的手没有收回来。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在长廊里的落地窗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月色映出他迷惘的神情。
他头一次像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站在选择的岔路口。
他哪条路都不想选。
德莱特在岔路口蹲下。
只要想到她看他失望的眼神,他的心就被狠狠地攥紧,喘不过气。
阮笙不知道德莱特这边如何痛苦不堪。
她跟克莱因说了这件事,克莱因惊恐得扭曲了:“冕下回来还得了!?赶紧的,如果实在不能回绝,我们快连夜逃跑……诶哟!”
“小点声。”
阮笙穿着柔软的睡衣,窝在被子里,用冰凉的手指堵住克莱因叨叨叨的嘴,“塞缪尔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的。比起这个,我更关心的是如何暂时离开。”
剧情和女主光环的力量巨大,她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但是依旧躲不过剧情的轨迹。
她埋进被子里,咳嗽几声,才慢吞吞继续:“瓦丽塔和卢修斯那边的计划绝对也快了,说不定圣女大选之后就会当众揭露,在此之前,我要不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沃米卡。”
克莱因已经知道她不是真千金的事情了,祂发愁地问:“那你打算去哪里?”
“哈蒙为我购置了一些偏远地区的房产,都是用的假名,”阮笙回答,“我的小金库可不是白攒的。”
“能顺利吗?我有点担心……”克莱因忐忑不安。
祂突然想,如果自己的本体在这里就好了。
第一次冒出这种奇怪的想法。
明明只会宅在阁楼里数百年不出门,克莱因却在水镜里看到少女脆弱又易碎的苍白面庞时,心里升起了这样的念头。
本体的话,一定不会有这么多限制了。
她所有的难处,所有的困境,冕下不在她的身边,祂也可以轻而易举地为她解决。
克莱因这么想着,叹了一口气。
阮笙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海洛茵,”小章鱼有些扭扭捏捏的,黑暗中,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阮笙耳旁,“我、我给你解药吧。”
“……什么?”阮笙已经困得有点迷糊了。
“之前那个人鱼魔药的解药,”克莱因犹犹豫豫地说,“我骗你说没有解药是假的,实际上可以做出来,就是有些复杂而已。喝下解药,你就可以脱离我的身边了……”
祂没说完,就听到身边均匀的呼吸声。
安静绵长。
……算了,这样好像也不错。
*
起风了。
阮笙站在花架下裹紧了披肩。
她今天穿着一件靛青色的长裙,里面套了厚厚的几层纱,棉绒袜子踩在拖鞋里,赭红色的披肩上流苏垂下,她把玫瑰色长发捋到一边,束在肩膀前。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德莱特。
这样的局势下,顽强反抗导致他们警惕心提高,是会得不偿失的。
总而言之,假装先同意他们的要求,拖延时间,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德莱特给她选择的结婚对象是阿尔伯特伯爵家的次子,名叫彼得。
他有一头微卷的咖啡色柔软头发,眼睛是温柔的翠绿色,长相不算特别惊艳出众,却会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彼得很腼腆。
下午约会两个小时,他全程直视她的时间连一半都不到,脸红了七八次,因为皮肤白,不像他的哥哥一样常年征战沙场,所以阮笙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赤红的耳根。
他偶尔对上了她的眼神,也忍不住躲闪,尽管如此也无法掩饰目光中的迷恋和爱慕。他笨拙地跟她聊天,试图逗她开心。
阮笙强行打起精神,装作很感兴趣地跟他说笑,期间问到了不少信息。
彼得的哥哥在骑士兵团工作,是德莱特的副官,跟随德莱特出征过大大小小不下十次战役,是他的忠实心腹。
阿尔伯特家族也是德蒙特的附庸,他们以德蒙特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内阁会议上永远追随公爵的意愿,是同一条船上,有着相同利益的共同体。
最后是住址。
阿尔伯特的住址,离公爵府,仅有三条街的距离。
乘坐马车,来回四十分钟不到。
与其说是嫁到了阿尔伯特伯爵家,不如说是嫁回了公爵府。这样的生活,与往常大概没有半分区别吧。
德莱特可真是为她着想。
“公女?”彼得轻声细语,像是生怕惊扰了她一样,“您在想些什么事情吗?”
阮笙回神。
她敷衍了几句,问道,“这次的见面,你是自愿的吗?如果是受到了第三方的胁迫,促使你不得不来,请一定要直接向我说明。”
“没没没、没有这回事儿!!”彼得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怎么会呢?公女您这样的人……明明是我高攀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彻底说不下去了,脸颊滚烫地转过头。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
阮笙礼貌地微笑。
约会结束之后,她让哈蒙送走了这位害羞的约会对象。
彼得紧张得连贵族基本的礼仪和“多谢款待”都忘了说,耳根红得如同天边的火烧云。
晚风送来花香。
阮笙用手捂着口鼻,咳嗽两下,想起来药剂在哈蒙身上。房间里有备份,她准备回去拿。
一转身,视野里被大片的白色占据。
铂金色的头发和雪蓝色的眼睛在她的面前放大,冰冷的笑意攀上他的眉梢。
阮笙吓得心跳一窒,因为站在台阶的边缘,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一滑,她睁大眼睛,完全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想象中的疼痛和冰凉并没有如约而来。
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五指轻轻搭在她的侧腰上,他微微用力,阮笙被轻而易举地捞了上来,脸色苍白,显然是吓得不轻。
“胆子真小啊,公女。”
罗兰没有放开她。
他反而把她按进怀里,贴着他轮廓分明的胸膛和规律跳动的心脏。
阮笙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青年在她的耳边灼热地吐息:
“这样就吓得不行了?”
阮笙伸出手艰难地挡在自己和罗兰的身体之间,露出抗拒的神情。
“胆子既然这么小,为什么却敢隐瞒着婚约对象,偷偷跟其他的男子约会呢?”
罗兰的话让阮笙浑身一僵,
“公女,难不成,你不满足于仅仅只做一个人的恋人吗?”
第75章 倒计时
“罗兰, 你知道,这是长者的旨意。”
阮笙抬眸瞪着他,蜷曲的睫毛轻颤, “你又何必把自己对他们的不满发泄在我的身上?”
“这就叫发泄了?”
罗兰笑出声, “你认为, 正常人, 看到自己的未婚妻跟其他男人有说有笑时, 会像我一样和蔼平静地询问吗?”
“你询问了,我也给出了答案。”阮笙把脸别过去,“现在, 放开我吧,哈蒙快回来了。”
“你确定要在这里放手吗?”
阮笙站在台阶边缘, 她往后看了一眼,用眼神狠狠地剜着罗兰,“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我根本就不会——你是怎么进来的?公爵府的守卫是摆设吗!?”
“你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被你气得一时没有想起来。”
罗兰雪蓝色的双瞳里浮着夕阳的碎金色,看起来波光粼粼,让他的面庞看起来柔和了不少:“只要是信奉光明神的地方, 无论哪里, 我都可以来去自如。”
他低头凝视着阮笙,目光里盛着她的倒影,“你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吧,海洛茵。只要你想,我现在就可以带走你。”
阮笙眉头拧成一团,她烦躁地别过脸,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样。
“……罗兰,放开我。”她默了会, 仍旧说道。
夕阳渐渐褪去,气温降下来,风往阮笙的领口直钻,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刚想缩缩脖子,罗兰微凉的指尖就按住了她的披肩领口。
鸣鸟归巢。
罗兰铂金色的长发被风卷起,他动作温柔,眉目又变回了一贯的疏冷。
阮笙知道,他对自己的耐心,已经快要用光了。
因为欺骗而得到的喜欢,最终也会随着谎言的被戳穿而一起消失。
他的头顶,只有37%的羁绊值。
按照这个标准来说,阮笙甚至在这几个月里没能撼动罗兰的养母在他的心中一丝一毫的地位。
——也仅仅是达到可以交谈、接触以及不会被阴晴不定的他莫名其妙杀掉的水平。
战线拖得太长了。
如果没有卢修斯和瓦丽塔,罗兰的羁绊值应该可以刷得更高,她的生命安全也更多了一重保障。
阮笙陡然间浑身瑟缩,然而腰间的手臂却紧紧地固定住她,让她完全无法动弹。
薄且冰凉的唇贴上她的脖子,微热的舌尖像蛇信子一样扫过她敏感的皮肤。
阮笙身体的自我防御机制极高,非常抗拒、抵触外界物体的强制接触和纳入,像罗兰这样的行为,如果不是因为在公爵府,她已经要尖叫起来了。
她推着罗兰的手臂,拼命往旁边退去,后边悬空的台阶却又限制了她的活动。她浑身发抖着,却又僵硬得一动不敢动,只能感觉到坚硬的牙齿轻咬她的颈间动脉。
那牙齿抵着她的血管,青蓝色的血管下血液汨流动,只要他再微微使劲,她脆弱的皮肤就会被贯穿,血液就会迸溅出来。
阮笙不敢动,维持着目前的姿势,紧紧地闭着眼睛。
直到罗兰发出轻笑,凉气吹过她的皮肤。
“就这么怕?”
阮笙慢慢地睁开眼睛。
她看到了罗兰的笑容和眼神。与记忆中的立绘几乎完全重合的,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欣赏被俘虏的猎物的挣扎时玩味和感兴趣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