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笙默不作声地跟在祂的身后走上阶梯,听着大天使絮絮叨叨:“得到这份工作,是你的荣幸,你要常常心怀感恩……往届的见习生从来也是天使或者小神被提拔上来的,只有你是例外,如果被前辈苛责,谨记三不——不可抬头、不可顶嘴、不可直视……你怎么又走神了?”
阮笙只是问:“我现在要去哪里?”
大天使正好走上最后一阶楼梯。
阮笙只好也跟着停了下来。
祂站稳,看向云雾之间:“众神山第七神殿的档案室里, 你的灵魂要被负责拓印上去。”
*
尽管说是众神山,其实这里的神并不算多。
至少,来这里的三天,除了初次的大天使之外,阮笙谁也没见过。第七神殿里顶楼是档案室,其余十三层是图书馆,每当阮笙想要翻开书籍的时候,所有的文字都会变成一团乱码。
次数多了,阮笙渐渐就放弃了寻找正常书籍这样毫无意义的举动。
她住在一间宫殿里,花了一整个下午才把每个角落摸遍,宫殿里的花圃里有一小片绿色枝桠,不知道是什么植物,每天清晨看过去的时候,总是青翠欲滴,令人赏心悦目。
临近植物成熟的时候,阮笙听说自己的见习期结束了,所有人口中的“冕下”也要回来了。她一大早就看到广场的喷泉边,穿着白袍、有着白色翅膀的天使们赤着脚踩着地面,步履匆匆地赶往众神殿去迎接谁的回归。
一位天使抱着一牛皮纸袋的苹果,纸袋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个洞,一边走一边往下漏,走一路漏一路。
阮笙跟在天使身后,走一路捡一路。
其实她也没多喜欢吃苹果,只不过她尤为喜欢一些跨越阶级的东西。她喜欢反抗一些他人的特权——天使们说,那些果园里精心种植出来的苹果只有“冕下”和五神才能够享用。
阮笙很显然不是这什么“五神”之一,所以她总是无时无刻不在薅这些抠门天使的翅膀毛。
她讨厌特权。
捡到第四个苹果的时候,另一只手跟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起。
手修长漂亮,骨节分明,阮笙想从祂的手下抽走苹果,没抽动。
天使这时才发现苹果漏了一地,祂大惊失色:“卢修斯大人!……还有你,你怎么也在这里?你这个小偷!偷苹果的贼!!”
阮笙有点不高兴地收回了手,抱着怀里的三个苹果,准备转身就走。
名唤“卢修斯”的神却笑吟吟地用神力拦住她:“……你就是那只新来的小乌鸦?”
阮笙认得卢修斯的声音。她很不想理这张背刺过她还总是笑眯眯的漂亮脸蛋,却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才不是乌鸦,是渡鸦。”
“听说是冕下从冥河里捞回来的?真是让人艳羡的运气,恐怕是出门抛头露面都要被其他乌鸦丢石子的程度了吧。”
“并没有您说的那么简单,殿下。冥河里的水又冰冷又刺骨,我想您一定是没有体验过,才敢在浸泡了九十七天的人面前说出这种话。”
阮笙抬头,忍着目眩,直视祂的黑色眼睛,吐字清晰,“以及,殿下,是渡鸦,不是乌鸦。”
那张脸愣了几秒钟,才在阳光下笑起来。
祂个子很高,沉沉的黑发和黑曜石一般的双眸,春风一般令人沉醉的笑容和每一处精致得体的细节都与这个以极简为风的神殿格格不入。
假如不张嘴说话的话,阮笙大概能以“完美”这个词语来形容祂了吧。
可惜祂开口了。
话还特别多。
一整天下来,阮笙没见到塞缪尔,倒是连着撞上三回黑暗神。祂明明身居要位,却天天跟个闲职似的老神在在,在山上晃悠,阮笙去交个档案的路上能看到祂,去吃下午茶的路上也能看到祂,甚至凌晨通勤完回来的路上也能碰见。
这个神好烦。
阮笙腹诽。
她顶着黑眼圈,穿着睡衣,披着乱蓬蓬的卷曲长发,打开清晨的窗户,看到窗台上摆放的一篮子苹果。
苹果各个饱满鲜红,沾着露水,令人垂涎。
上面还覆着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条——
“小乌鸦,我听说你很喜欢吃苹果。来,吃大个的^_^”
阮笙:“……”
她捏着篮子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在干什么啊!!!
这样下去谁受得了!?
她的手颤抖了半天,还是把苹果收了起来,便签条随风飘出了窗外。
黑雾幻化出一只小鸟,叼起这张标签纸,飞回了黑暗神的寝殿。
青年慢条斯理地展开这张被揉得皱巴巴、最后又不得被已摊开的字条。
——“感谢您的好意,殿下。不过我想,或许我已经差不多能戒掉吃苹果这个爱好了。”
祂的唇角忍不住浮上浅浅的弧度。
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
实际上,不能说阮笙很讨厌这样的卢修斯,但是她也不愿意过分接近祂。因为梦境之外的事情,她很难再相信那种表面上笑吟吟、对她好的没话说的人。
卢修斯总是能让她毫无意识地放下戒备。避免自己受到伤害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接近祂。
见习期结束的时候,阮笙接到了最后一次任务。
她需要去收割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的性命。只有这个任务在期限之内顺利完成,她才能够得到神格,成为正式的神祇。
塔纳托斯的神祇不是由塞缪尔赐予的,因为祂只创造生命,从不收割生命。
然而当这个世界的生命超出一个平衡的界限之时,塔纳托斯会自然而然地孕育而出,负责收割超越界限、跨越雷区的那些生命。
简而言之,塔纳托斯原本是不受创世神管束的。
但是她还是来了众神山。
她没处可去,她只是一只快要被溺死的渡鸦而已。
任务的执行在月底。阮笙为了这场测试准备了很多很多,她知道,这个国家为了留住这个统治者的生命,使用了大量的禁忌魔法,通过各种秘术和肮脏的手段,将这个皇帝的寿命强行延长了三年。
三年,恰好是上一任塔纳托斯殉职的时间。
阮笙吸了一口气。
弄清楚名字的事情,大概就在这件事结束之后了吧。只要能够见到塞缪尔,她无论想知道什么,都不会再有被阻挡的理由了。
她纤细修长的手,握住了黑雾幻化成的巨大镰刀。
我是塔纳托斯。
阮笙默默对自己说道。
她单薄的身体裹在黑漆漆的袍子里,双手握着一柄巨大的镰刀,镰刀又尖又长,锋利的刀刃闪烁着寒光,冰冷入骨。
塔纳托斯掌管着世间万物的死亡,被命名为——
死神。
——目前还只是见习死神而已。不过,只要能够收割那个国家的人类统治者的性命,她就可以正式拿到这个称号了。
第88章 没有祂不行。
跟随阮笙一同执行任务的, 是一位名叫“沙利叶”的下级天使。沙利叶隶属于卢修斯的管理之下,主司月亮管理,记录星移轨迹。
阮笙并不理解为什么收割人类统治者的生命需要一位天使的协助——如果能将之称为协助, 而不是监视的话。
沙利叶一板一眼地往本子上记录她的相关事宜。
阮笙十分好奇祂在记录什么, 她偷偷瞟过一眼, 发现都是些很无聊的吃了什么东西, 去了哪些地方之类的记叙和录入, 甚至没有除此之外任何的主观评价。
“你为什么要记录这些?”阮笙问祂。
“这是在下的工作。”沙利叶回答。
“‘海洛茵今天吃了两支草莓味云朵糖’……记录这些也是你的工作吗?”
“在下不清楚,在下只是在完成被下达的工作指令而已。”
“……”
因为沙利叶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阮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人间界的第三天, 他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一天,皇帝病得格外严重, 他召集了国内所有名声在外的药剂师,让他们制作能够治病的药剂,做不出来,就斩断他们的双手,以示惩罚。
当天正午,城墙上的挂绳吊上一双双各异的手, 有的年轻稚嫩, 有的沧桑斑驳。它们在阳光下被暴晒,展露在世人眼中,像是恶魔的祭祀仪式一般诡谲可怖。
人心惶惶。
阮笙像一滴水一样,隐在沉默死寂的药剂师人群之中,跟着黑色潮水一同涌入宫殿。
宏伟的城墙,巍峨的仪仗队,阮笙一边走,一边问沙利叶:“你的职责, 不是保护人类的灵魂不被罪所玷污吗?你能对这种行为视若无睹吗?”
沙利叶停下记录的羽毛笔。
祂抬起头,听着那些悲惨凄绝的哭号声,哀叫声,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中一群伶仃的白鸽飞过。
祂开口道,“我只保护人类,不保护野兽。”
下午六点,所有国内的药剂师基本都不剩了,除了一些听到风声逃到国外去的,这个辽阔的国度,所有称得上是药剂师的人,都被斩去了双手。
血在城墙外滴滴答答,顺着墙壁淋下来,汇聚成红色的涓涓细流。
这是这个灰色的国度唯一一抹鲜艳的色彩。
逢魔时刻,阮笙进入了皇帝的寝宫。奢华的幔帐之下,垂垂老矣的皇帝躺在被子里,脸上干瘪的皮一层一层耷拉下来,叠加着,像是暮年的狗。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老人斑,苍老的手垂下来,骨瘦如柴。明明已经到达了死亡的国度的人,却始终不肯把另一只脚迈出这扇大门。
阮笙站在他的床头,握着镰刀,沙利叶站在她的身后,捧着本子记录。
皇帝的所有宠妾都跪在他的床边,捏着手帕发出细细的“呜呜”哭泣声,她们都看不到阮笙二人,死神只有濒死之人才能够看到。
皇帝看到了阮笙,他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类似动物的“赫赫”求饶声。
阮笙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白色的蜡烛,沙利叶走上前,为她点上。火苗亮了起来,照亮了皇帝苍老丑陋的面容,他的精神似乎也因为这烛光转好了一点,振奋起来,眼皮支楞开,直勾勾地盯着阮笙露在斗篷阴影下精致苍白的下颌。
“看到这根蜡烛了吗?”
阮笙把灯油淋在床头柜上,然后把蜡烛底部粘上去。
“这就是你的生命长度。当蜡烛的灯芯燃尽之时,我就会带你走。”
皇帝瞪大了那双昏黄的眼,面目狰狞。
蜡烛越烧越旺。
烛光越来越亮。
皇帝的精神越来越好。
蜡烛燃烧到快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咳嗽,能说一些简单的词汇了。一些人欣喜若狂地起身喊医师和药剂师进来查看病情,然而大部分宠妾却停止了哭泣,转而露出惊惧的神色。有的宠妾小声讨论这是不是“回光返照”,被暴怒的、耳朵灵敏的皇帝听到,当众割去了她的舌头。
阮笙握着镰刀的手骨节泛白。
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做。
神明不能够随意出手干预人间的事。
很快,蜡烛燃烧过半了。皇帝的脸色渐渐变得死灰一样,他的腹部传出一条丝带一样的细线,随着灯芯的耗尽,细线越来越实体化,最后变成了一条锁链,透过薄被,被阮笙抓在了手里。
那一瞬间,阮笙终于知道被她抓住的是什么了。
不是寿命,不是魔力,不是生机。
——而是灵魂。
锁链的另一头,绑着濒死者的灵魂。她细白的手腕微微扯动,皇帝的灵魂被她慢慢拽出那副沉冗的躯体,灵魂剩余的部分养分会通过这条锁链传输给她,为她增加一些微薄的魔力。
只是灵魂和躯体之间,常常还有另外一副枷锁连接。枷锁的两端分别连接着躯体和灵魂的脖颈,需要用镰刀把枷锁斩碎,才能带走逝者的灵魂。
一般来说,确实是这样。
——不过这一次,好像出了一些意外。
镰刀的刀刃要碰触到枷锁之时,一群举着魔杖,身穿长袍的魔法师冲进了房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他们识别到了阮笙的位置,然后把魔杖,齐齐对准了她。
阮笙有备而来,人类王国的统治者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皇帝征集的大批魔法师使用禁忌魔法锁定了她的位置,然后加以攻击。
阮笙用镰刀一一格挡。
塔纳托斯的索魂镰是神造之物,绝不是普通人类魔法师能够应付的。奈何这群法师以命相堆,眼看着己方处于劣势,他们开始滥杀起了屋子里的女人们。
惨叫声和哀嚎声响起,一个又一个濒死的少女魂魄出离,一条又一条银白色的锁链从她们的腹部被抽出,唰啦啦自动飞向阮笙的方向。
罪恶深重的人,锁链生锈,颜色脏污。而无辜的、可怜的、命不该绝的人,她们灵魂的颜色跟锁链的颜色一样,都是银白色的。
一时间,屋子里多出了几十名逝者,有的甚至还是孕妇,死的时候,阮笙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尖利的婴孩的哭啼,无数根银白色的链子因为来不及被她抓住,纷纷溶入了她的腹部。
其中还有细细的,透明的新生的链子。看着那本不应该被汲取的养分因为法则被迫如同通过脐带反哺一样涌入她的体内,视线和情绪被严重干扰,阮笙再次耳鸣起来。
——汲取灵魂养分的同时,她也被迫吸收了她们的情绪。
哀怨、愤怒、悲伤、恐惧、绝望……
大量的负面情绪开闸之后被放进脑海里,阮笙脸色惨白,蓦地,随着手腕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痛哼出声,下意识一松手,镰刀哐当坠地。
一个魔法师用魔法击中了她。
不过他随后立刻死亡。他以寿命为代价,在濒死之际能够得以见到死神的真身,在击中她的同时,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他的腹部同样衍生出一条链子,穿进阮笙的身体里。
他快乐、惊讶、不敢置信、痛苦、愧疚、恐惧……
他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还有一个身染重疾的母亲。他需要给母亲治病以及抚养弟弟妹妹长大的金钱,他应征了皇帝的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