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惊扰,朕自己去。”
那日之后,封琰便有像是心里扎了根刺一样。
他始终忘不了夏洛荻那种半疯的样子,她的身世,她的背负,所有的都是一团迷雾。
他曾派人去暗中调了她的归籍之地,得到的结果都是——战乱中被毁,查无此户,而最早的线索,就是她出身于丞相乐修篁门下。
恐怕只有乐相才知道她的过去,但眼下乐相还在代天子出使蜀国,一时也无法问得到人。
怀着种种复杂的心情,封琰推开了夏洛荻的房门。
“你好点……”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夏洛荻背对着他,正在往脖子上缠白绫,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登时厉声道:“你做什么?!”
夏洛荻一扭头,露出一张……涂满了青褐色药膏的脸。
封琰:“……”
夏洛荻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自然而然地起身行礼,解释道:“陛下见笑,这是皇后娘娘赐的偏方,御医看了也说好,就让我敷在脖子上祛疤。”
封琰总算看清楚了,那不是什么白绫,而是纱布。
“你……”封琰看着她那张乌漆嘛黑的膏药脸,五指握起又松开,实在找不到话说,只能坐下来顾左右而言他,“你这宫里怎也没个宫女伺候?”
“高公公昨日还想硬塞给我两个,妾送人了。”夏洛荻倒了杯茶,才想起脸上涂着东西,问道,“可要妾将脸上的药膏洗了再面圣?”
“……你敷着吧,朕不看就是了。”
……也免得尴尬。
封琰承认那天晚上自己做得有点出格,但夏洛荻一点反应也没有,跟无事发生似的,他心里又多少有点不爽。
封瑕跑之前教过他,情场如战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那日一鼓漏气,今日再战,封琰决定姑且信一信他哥那套鬼话。
“日前……”
不等封琰说完,夏洛荻便抢着道:“日前那桩案子,进度如何?”
封琰沉默了一下,道:“齐王的那些财宝本来是要运上船收往北燕,但被睚眦截下了,不止如此,他还顺藤摸瓜烧了敌方十几条战船,算是大功一件。”
夏洛荻忙问了详情,问清楚了之后,开始面露愁苦。
“睚眦这崽子,从小就爱放火……到底是咎由我这些年忙于公务,未能严加管教,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把赤壁之战、火烧连营这些话本子倒背如流了。”
封琰:“孩子……不是,夏校尉功大于过,于情于理也要升他个骁骑将军,别太苛求了吧。”
夏洛荻幽幽地看着封琰,满脸写着“你敢”两个字。
封琰:“骁骑副将,不能再低了,否则羽林卫会觉得朕在打压他们。”
毕竟那地方本来就是个勋贵混吃等死的所在,百年难得一遇立下这么大一份功勋,整个卫所都面上有光,赏少了羽林卫会觉得皇帝轻视他们。
夏洛荻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他那性子总要闯祸的,我如今自顾不暇,怕是管不住他,唯恐给陛下添麻烦。”
这句话?
押中了,回去高昇有赏。
封琰欣然捋起袖子看了一眼胳膊上的小抄,咳了一声,道:“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何至如今生分至此?朕听崔统领说过,你家中过得甚是清贫,如今进了宫,也好……”
房外忽然一阵琵琶声起,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
一个柔美的女声唱道:“小妇人年方二八~便被那强人抢回家~说是跟着爷吃香喝辣~”
封琰:“……”
夏洛荻撑脸看着封琰忽然发僵的脊背,脸上不自觉泛起一抹笑意:“陛下继续说啊。”
封琰:“你若实在不放心,朕可认他作义子,你在宫中若愿意,还可随时见他。”
外面继续唱道:“又说儿子跟我姓~你只管生娃~”
封琰:“我断不是这个意思。”
夏洛荻:“明白了,陛下对妾身没意思。”
封琰:“我不是,我有。”
外面琵琶声一转,忽然凄凄婉婉唱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叫我如花年岁付流水~”
封琰勃然大怒:“到底是谁在外面弹棉花?!”
“陛下不记得了吗?”夏洛荻道,“是这次那拨秀女中的尹才人,因救驾有功,陛下就封了她做才人,暂时住在我这里。”
“有这号人?”
夏洛荻提醒道:“她父亲就是青州节度使尹峻。”
哦……
就是那个打算献出宝藏去燕国另谋高就的齐王旧部。
赤狐山那天晚上,青州节度使尹峻口称是被人送去了勒索信,以其女儿为挟,所以才动用州兵前来围了赤狐山。
但他不承认自己与齐王案子有关,只说是主簿私下与敌国勾连,他对红线庙的案子毫不知情。
这件事被封琰压了下来,尹峻暂时在大理寺收押以待查实,还未传到宫里来,暂时也就没有影响到这秀女尹氏。
“……后宫里就没有其他宫室了,为何非要安置在你这儿?”封琰怒道。
夏洛荻:“主要是因为我喜欢她。”
封琰:“?!”
夏洛荻:“她身上还有别的故事可以挖,我很喜欢。”
——那你怎么就不看看我,我也可以讲故事,每天睡前一则世说新语,一千零一夜不重样。
见封琰的背影可见地抑郁下来,夏洛荻起身道:“陛下来都来了,不妨见一见混个眼熟,妾这便去整理仪容。”
第37章 晋升
尹芯初入宫禁, 在青天堂住了两日,本以为夏洛荻地位特殊,能有些奇遇, 可打听了一番后, 发现这里在宫中的地位就如同冷宫一样, 心里略有焦躁。
正想用些别的手段离开这里时, 不料皇帝还真的来去看夏洛荻了。
大喜之下, 尹芯又觉得擅自拜见不太自然, 便拿起了最擅长的琵琶, 准备来个琴挑君王。
但她想了想,皇帝身边雅乐众多, 想吸引到他的注意,唱些风花雪月的恐怕没什么用, 便一咬牙来了段下里巴人的洗脑小调,心想混个脸熟先。
这一招果然有用, 一曲弹罢, 就看见皇帝身边的高太监面无表情地请她前去对门觐见。
尹芯整理了一下仪容吗,跟着高太监进了隔壁夏洛荻的门,一眼瞥见有个男人略显躁郁地坐在上首,与那日温和的面貌截然相反,此时的君王像是笑里藏着的那把刀, 矜贵又漠然。
感觉到君王审视的目光, 尹芯不由得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但恐惧之余, 又有了几分莫名的激动, 抱着琵琶盈盈下拜。
“妾身才人尹氏, 见过陛下。”
皇帝没有让她起身, 审视她许久,才问道:“你会什么?”
尹芯道:“妾身通学琴棋书画,茶道、香道都有闻名州府之质。”
皇帝:“你会验尸吗?”
尹芯:“哈?”
皇帝:“看来是不会,那可会刑名案典,明察是非?”
尹芯:“妾、妾未曾涉猎。”
皇帝:“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尹芯颤抖道:“回禀陛下,秀女擢拔不、不考这些。”
封琰又问道:“那你都读过什么书?”
“妾读过《女德》、《列女传》,陛下若有兴趣,妾还能吟诗作赋……”
就这?就这?
封琰对这尹才人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哪里招夏洛荻的喜欢,索然道:
“朕没兴趣,你退下吧。”
尹芯没想到皇帝私底下这般不给面子,心知后妃见皇帝一面有多难,咬了咬牙,抛去女儿家的矜持,抬起头直视君王,眼里含着泪光,倔强道:“妾身在家时,为人称赞有‘南姝之容,北珠之貌’,望陛下怜惜。”
她生得的确很美,正当是春华初绽的年岁,青春活力像是从骨子里沁出来一样,谁看了都会心动。
便是在这群秀女里,这份容貌也是最出挑的,她坚信只要皇帝能正眼看她一眼,一定会垂青于她。
但是她面对的是封琰。
封琰不是对女人没兴趣,他是对女人没有审美。
他哥说的“夫美人者,鸟声花貌,柳态玉骨”云云,他根本看不明白,只知道高矮胖瘦,黑黄粉白。
连夏洛荻家的那常人看了都要魂丢了的秦夫人,他都只是觉得“生得确实貌美,难怪裴谦像围着她转”……如是而已。
何况这尹氏女虽然年轻漂亮,比秦夫人还是逊色了几等。
尹芯抬头看着封琰,看着看着,自己瞪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对方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陛下……”
“你……”封琰看了许久,觉得此女长得有点眼熟,但具体哪里眼熟也说不清,道,“回去擦擦脸,妆哭花了。”
尹芯:“……”
此时,里屋传来夏洛荻的声音。
“妾让陛下见见人,陛下便叫人这么跪着,未免太不通人情了。”
封琰看向隔着屏风处夏洛荻隐约的人影,她似乎已经梳洗完毕了,绕过屏风缓步走了出来。
“去赤狐山前,妾制的竹叶茶刚好熟成了,可要试一试?”
尹芯委屈的呜咽声一顿。
她初见夏洛荻时,便觉得这女人极美,只是依仗着她比其年轻七八岁,心想自己再长开些也有这样的风姿。
但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错了,短短两日,夏洛荻似乎又变了稍许。原本苍白削瘦的面容丰润了许多,眼眸舒展,未施妆粉便有仙人之姿。
书中所谓萤火之于明月,她总算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有这样的佳人在侧,难怪皇帝不为所动。
尹芯抿着嘴道:“妾……妾身告退。”
见她离去,夏洛荻的眸光从尹芯的背影转到封琰,笑了笑,朝他歪了一下头,回到了屏风后。
……她是不是长变了一些?
又或者有些眼熟。
直到封琰不知不觉坐下来,面前被摆上了一盏青碧色的竹叶茶时,才恍然想起来。
夏洛荻的面相,有点像是回到了灵州初见的时候了。
唇红齿白,白衣方巾,若不是拿着乐相的推荐信,险些被误以为是哪里上门自荐的倾城名伶。
大约是被人说多了,才蓄起了须,面容也变得刚硬了许多,尤其是站在她同门边,对比之下就再也没有人怀疑过她。
“……陛下好像对尹才人不是很中意。”夏洛荻道。
封琰莫名地有些口干舌燥,避开她的目光,一口饮尽杯中的茶,道:“她父亲尚在追查中,或许连她的入宫,也是一场排布之下的算计。”
夏洛荻起身为他添了一杯茶,道:“当然是。但我觉得她身上另有故事,还需观察些时日,不知陛下可否暂缓追查于她?”
封琰又想起夏洛荻说过她喜欢这尹氏女之类的话,一时间心里觉得怪怪的,话也便冷硬了许多。
“一介犯官之女,何必在意。”
封琰喝了口茶,却没听到夏洛荻的回音,放下茶杯,却见夏洛荻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一条腿跪在红木圆凳上,身子前倾靠近了他。
近得能感受得到她温热的吐息。
“有时候,犯官之女逼到绝路上,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说着,封琰看到她扶着他的肩,将头埋进了他的颈侧。
脖颈一痛。
他怔怔地看着夏洛荻从他脖颈处抬起头,唇上的血珠像是上好的胭脂一样在她淡色的唇上晕开。
女人推开他,双唇红得像是嫁娘的新妆,眼里却像是噙着一抹霜。
“这是还陛下的。”她说。
封琰的脑子“轰”一下像是浇了一勺岩浆,一种陌生的欲想像是崩毁的堤坝一样疯狂地膨胀、充斥,他感觉不到痛,甚至想被她再撕咬一口,或是……现在就握住她的腰,吞噬她,或者被她吞噬。
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原来他一直都这么想要她。
但这个女人却在他动手之前就离开了,一捧竹叶茶递在了他手里,保持了熟悉的距离,让他一动也不能动。
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下来同样端起一杯茶,青碧色的茶水和着他的血喝下去,朝他微笑。
“陛下,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
赤狐山红线庙的事从皇帝回京之后,就彻底压了下来,所有的事都是秘密处置,后宫里根本就不知道那日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有跟着太后上山住了一宿的灵妃等人隐约猜到些什么。
不过前朝的事,她们也不敢多问,很快就被新来的秀女们吸引走了注意力。
一大早,皇后的扶鸾宮里便热热闹闹起来。
因为今日是这一届多灾多难的秀女选拔后第一次觐见皇后的日子,按照惯例,分封新妃时,多少会升一些老人的位分或赐予封号,是以嫔妃们大多都打扮得光鲜亮丽。
“听说了吗?这一波秀女里,直接有个秀女被陛下钦点当了才人了。”
“这不合规矩吧,新来的秀女要进晴蕾堂教导一个月的宫规,再经大选才能有位分呀。”
“也不是没有,你看夏贵人……”
“那哪能一样,夏大……贵人那是司命星君下凡,和凡人终究是不同的。”
“灵妃姐姐、嬿嫔姐姐,你们是同陛下一道出猎的,怎么也不看着些呀,竟让些秀女偷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