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出同门,夏洛荻亲切地问候起来:“你好兄弟齐王都死了,你还没死呢,师兄。”
第39章 浑水
“你还没死吶, 师兄。”
齐王的死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生前门客满堂,死后连葬仪都只敢由皇族的人出席, 风声几乎都没有传到宫里。
恰恰是这种平静,反而让朝中原来和齐王有利益牵系的人都吓退了——这说明皇帝早就想对齐王动手了, 布局设网不是一天两天,甚至连他封地煜州那边都没有什么动静。
而齐王死后, 他的党羽要么像户部王尚书那样向朝中清流示好,要么识相的就自请出京远离权力中心。
可闻人清钟不一样,齐王倒台之后,表面上看起来和齐王称兄道弟的他,和齐王却没有查到一点点利益勾连。
“难为你在宫中还这样记挂我——放心,凭先在的大理寺还查不到我的底细。”
一步一步转过书架, 都察院右都御史闻人清钟毫不避讳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夏洛荻一遍, 噗嗤笑了一声。
“我该说什么好,你早年是如何想不开非要从政, 倒不如像那西陵公主一般,红颜一落泪, 天下英雄皆为驱策。”
夏洛荻微微眯起眼,这歹人说话到处都是坑, 时时在试探, 她早已习惯。
“你想多了, 我一旁门左道取巧之辈,岂能与明珠比肩。”
闻人清钟将手上的杂书放回到御书房的书架上,道:“罢了, 本想着出使北燕之前找陛下借两本杂书解解闷, 一想到你的故事远比话本好看, 我就姑且再忍忍吧。”
出使北燕?
夏洛荻听他这么一说,问道:“陛下遣你出使北燕,是为西陵公主和亲还是公西宰之事?”
闻人清钟故作讶异道:“原来你还不知道,看来陛下同你还没这般交心,家国大事都还没同你说过……那我便放心了。”
一根青筋从手背暗暗绷出,夏洛荻面无表情道:“你放心什么?”
闻人清钟:“我称赞我主是个清心寡欲的明君,如此佳人在侧都不为所惑,见你这般处境,妲己褒姒都要掀棺材板哭了。”
夏洛荻一脸冷漠地拿着《蜀国游记》从他身侧走过:“阴阳怪气够了就跪安吧,祝你北燕之旅凶多吉少。”
曳长的披帛从身侧拂过,单从背影上看,分明是个出身鼎贵的天之娇女,完全想不到却是个奋不顾死的朝臣。
就为了那时凋零的大魏?还是越王?
闻人清钟眼中的讥诮消失了,他对着她的背影问道:“他值得吗?”
夏洛荻停下步子,良久,才回道:“值得。”
“能臣不能愚忠。”闻人清钟道,“有个长辈说过,愚忠者,多为庸官,因为别无长处,只能靠肝脑涂地彰示其身,实则于家国社稷毫无进益。”
“那你眼中所谓的能臣当以何为?”
“真正为能臣者,当役君王为器。”
……役君王为器,扫荡河山,千古留名。
对大魏而言,清官如清流,人人称赞,却养不了鱼,而他恰恰是那一池能养鱼的浑水。
夏洛荻回想起了当年入乐相门时,就听乐相说过,他唯一的弟子,有管乐之才,却无伊尹之德,生性狂妄不驯,让她避着些。
夏洛荻笑了一声,道:“你最好把这句话裱起来装在家里,然后批注——这就是你被逐出师门的缘由。”
提到两人共同的师尊,闻人道:“你倒是听老师的话,可是想指望乐相能捞你出来?”
乐修篁名闻天下,门下弟子出女扮男装欺瞒朝纲的事,本就为有心人提供了口实。
这崽种。
他明知道自己不会向恩师求援。
夏洛荻:“那要不你跟我换?你女装勉强也能看,反正对你而言,在哪儿当妖妃,都一样。”
闻人清钟有个外号,叫文渊阁妖妃。
这个外号曾经传到过太后耳朵里,总是怀疑儿子跟大臣们过从甚密的太后对这对师兄弟从来没有好脸色。
当然,太后现在对夏洛荻已彻底改观,于是朝中就剩闻人清钟一个眼中钉了。
被一顿阴阳怪气之后,闻人清钟也不生气,笑着说:“实不相瞒,师兄昨夜还真的梦到了你……当年进师门时的样子。”
夏洛荻的眼神一下子冰冷下来。
她永远忘不了,进师门的第一天,那个狐狸一样的少年看了她一眼,故意问老师——
“哪里弄来的新玩具,可以给我吗?”
因为这句话,他被乐修篁重重地责打了,但他也得到了他想知道的。
她那时没能压抑住自己的仇恨。
就在一息的对视之间,闻人清钟没能从她眼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称赞道:“你养气的功夫进益了。”
“无聊。”
夏洛荻懒得再理会他,拿着书正要走出去,便见御书房的大门打开了。
深秋的风从外面吹入,带起一阵冰寒。
高挑的人影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进来后径直走向夏洛荻,面容冷峻,看不出喜怒。
夏洛荻张了张口,却是身后的闻人清钟先道:“臣,拜见陛下。”
……她已不是臣了。
封琰走到她面前,在她还略有些恍惚时,取下臂上带进来的狐白轻裘搭在她肩上。
“外面落霜了。”
他也没有多说别的什么,对闻人清钟道:“鸿胪寺正上个月病死在北燕了,即日起,你卸任都察院,暂代掌其职。”
鸿胪寺负责主理诸藩邦交,比起都察院都御史算是平调,官阶未变。
皇帝三五不时会下一些把闻人清钟调到完全不相干的衙门去的旨意,对此闻人清钟也并未有什么异议,领旨谢恩后,又问道:“陛下的书还借臣吗?”
封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隔空丢在他怀里:“借了,没别的事就去前殿议事。”
闻人清钟将手上的书翻过来,书名三个大字:黄粱记。
……看起来皇帝今天火气不小。
夏洛荻沉默了一阵,道:“陛下要议政,妾回侧殿以茶相候。”
封琰握住她的手,说:“朕送你去。”
“臣恭送陛下。”
待出了门外,封琰似乎想起什么,回头看向闻人清钟,漆黑的眼眸如同幽邃的深潭一样。
“你还忘了恭送昭嫔。”
在这一瞬间,闻人清钟平素随性自如的面具裂开了少许——君主在告诉他,不该靠近的,就远远滚开。
他看着地上两个几乎融合在一起的影子,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
“恭送,昭嫔娘娘。”
……
宣政殿侧殿。
高昇让内监们将茶具等一应事物摆好,察觉皇帝和夏洛荻之间气氛不对,便识相地退了出去。
茶还是那天的茶,但夏洛荻却已藏起了彼时的意态,沉默着温了茶具开始沏茶。
在她沏茶的间隙,封琰冷不丁地问道:
“你想杀他吗?”
谁?
夏洛荻一时听岔了,回过神来才明白封琰指的是闻人清钟。
封琰又问了一句:“你想杀闻人清钟吗?”
有一说一,她想。
对大魏而言,好用的毒瘤也是毒瘤,夏洛荻始终觉得此人是祸非福,但闻人清钟总能让皇帝找到不杀他的理由。
就好比这一次,齐王倒了,闻人清钟本来不死也该贬官去别处,但他不止把尾巴扫得干干净净,还赶上了拿公西宰向北燕谈判的当口,放眼整个朝廷,外交上最擅长咬人的就是他。
这件事完了,他又是大功一件,前愆抵消也不是不可能。
莫说皇帝了,夏洛荻自己也找不到杀他的时机。
想了想,夏洛荻道:“妾不想让陛下为难,陛下也不会答应。”
“你都不试着为难我,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封琰说这话时丝毫没有犹豫,若是放在朝堂上,必会被大臣斥责听信后宫之言,非明主之行。
一句劝谏的话停在口中,夏洛荻却有些说不出来,闭上眼道:“陛下是君王,妾……”
“妾什么妾。”封琰冷眼道,“你同闻人清钟几曾这般揣着尊称说话?”
你那天不是很狂?
要不是摸着脖子上的咬痕想了两宿没想明白,封琰还以为真的是做白日梦。
“陛下。”夏洛荻一下子皱起眉,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切勿臆测些有的没有的,我们两个都会吐。”
他们师门关系就是这么好,挫骨扬灰的那种好。
她说这话封琰同意,毕竟她和闻人清钟上朝拆台下朝骂架,都是抓到机会就把对方往死里整。
但封琰还是觉得不对头,倒不是夏洛荻有问题,直觉告诉他,是闻人清钟有问题。
这两个人虽然是政敌,但就是不一样。
启明元年至今,夏洛荻弹劾闻人清钟五百六十一本。
但闻人清钟拢共就弹劾了夏洛荻一本,这一本就把夏洛荻参进了后宫里。
其实在夏洛荻入狱的那几天,民间百姓有不少希望效法先朝,让她继续为官,戴罪立功,封琰也考虑过。但那一阵子齐王那一党疯狗似的非要把她拉下马,在其职权范围内暗中驱逐迫害百姓。
为免闹出人命,也免得她在外面被暗杀,封琰这才将她召进宫里。
封琰看着她递来的茶,接到手里时,开口道:“放心,你近来见不到他,我安排他出使北燕,去以公西宰换北燕割地。”
“陛下怎知北燕一定会割地?”
“公西宰可以活,可以死,就是不能被俘之后还被送回北燕。”
夏洛荻一脸愿闻其详的神情,封琰解释道:“北燕派他入大魏,看似凶险,实则有六成把握得益——其一,他若能活着带财宝回北燕,北燕得益;其二,他若死在大魏,则他麾下的啸云军便会彻底仇视大魏,进而为朱明收握于掌中。”
“可他们运气不好,公西宰拿不到财宝,又没能死在大魏,朱明为彰显其对啸云军的重视,便是千金买枯骨也要把公西宰换回去。”
大魏派出的又是一贯热爱讲价狮子大张口的闻人清钟,有北燕受的。
说到这里,封琰顿了顿,道:“可公西宰此事,我还有一个疑惑。”
夏洛荻提起茶壶,将热水倒入壶中:“陛下请说。”
“他在牢中口口声声说是当年大魏对不起啸云军,关于此事,你可曾听说过前朝时的……镇国公秦啸叛国案吗?”
封琰刚问出口,夏洛荻倒茶的手一顿,失手将茶壶摔在地上,滚烫的热水顿时烫红了她的手背。
“高昇!拿冰来!”
封琰刚托起她的手,就见夏洛荻木呆呆地看着他。
“不是的。”她嘴唇颤抖着,低声道,“不是的……”
第40章 蓝后
“你说什么?”
夏洛荻这样不是第一次了。
封琰发现她不止一次会突然间失神, 或者难以控制情绪,过后又很快恢复正常。
他从前无从查起她到底为何如此,但现在似乎隐约抓到了些许端倪。
“什么‘不是的’,公西宰, 还是镇国公秦啸?”
封琰似乎问晚了, 就在一眨眼间, 夏洛荻涣散的瞳孔又恢复了过来, 顿了顿, 轻描淡写地说道:“陛下见笑了,妾只是想起, 我在乐相门下学艺时, 曾听乐相说过,他与镇国公相知甚深,让我等不可人云亦云。”
这是一桩震惊前朝的旧案,天下百姓唾弃镇国公秦啸,认为他便是三王乱及后来北燕南伐的罪魁祸首, 而在秦啸的部下公西宰叛国之后, 这桩案子更是盖棺定论。
秦啸畏罪自杀于狱中时, 封琰自己还尚在遥远的灵州封地, 远离波云诡谲的权力中心,对其并不了解, 但夏洛荻这般反应,却让他疑云丛生。
此时高太监带着御医匆匆赶来, 封琰也便没有再追问。
刚才的沸水直接烫在夏洛荻手背上,此时已红肿成一片, 御医用冰敷过后, 满头大汗道:“陛下, 昭嫔娘娘这烫伤甚深,臣已用烫火膏防止伤处溃烂,但恐会留疤。”
御医说完就一阵后悔,伺候皇宫里的贵人,最怕后妃受伤留疤,小则大哭大闹,大则主治的御医都有性命之忧。
要是宠妃们不满意了,闹到皇帝面前,皇帝一个上头,叫他们治不好提头来见,这才是最惨的。
御医刚才不小心说了会留疤,又急忙补救道,“臣……臣一定尽心竭力!”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新晋的昭嫔娘娘眉头都不皱一下,云淡风轻道:“劳烦御医了,留不留疤都无妨,只要不碍书写就行。”
御医又看向皇帝,只见皇帝虽然脸色不太好,但也没有大惊小怪,只说道:“她手上有冻疮,是几年前下县里办案时冻的,入冬即复发,你仔细照顾些,别让烫伤加冻疮弄烂了手。”
夏洛荻眨了眨眼,道:“原来陛下还记得。”
一提这个,封琰又开始肺疼。
三九寒天下冰河里捞尸、深更半夜住乱葬岗得了风寒,每年总得给他弄出点新花样来。
他只怕哪天想起来问一问夏洛荻的行踪,暗卫们给他寄过来一口薄棺。
高昇见封琰的脸色一点点黑下来,忙道:“陛下莫不是忘记了,皇后娘娘最擅长这些个去腐生肌的法子,左右也是要去扶鸾宮谢恩,不妨让老奴带昭嫔娘娘去讨一剂偏方?”
这倒是个好主意。
宫里几乎没有蓝后治不好的病,哪怕是封瑕那样先天残心之症,调养之下也能如常人一般行动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