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的女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独门的调香手艺,皇宫里对香的调用更是讲究。不同的地方香味也是不同的,单昨天一天夏洛荻就已在不同的地方闻过佛手柑,青木香,枷罗香三种香料。
……总觉得缺点什么。
“……天干物燥,宫中禁火。”远处打更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已经是三更了,刚好就是佛堂悬尸案事发时的时辰。
夏洛荻心里一动,回想着白日里丹华宫的种种情形,忽然想到一个细节。
丹华宫的小佛堂里几乎没有香味。
太后信佛,宫中稍大一些的宫殿里都会自带佛堂,为求子嗣绵延而供奉送子观音。但德妃出身儒门世家,从她的居处的装饰来看,她对佛学兴趣不大,案发之处的小佛堂也不常用。
根据之前宫中的口供,都说案发当晚佛堂是亮着的。
既然不常用,为什么当晚佛堂要点灯?
夏洛荻想着想着,看看左右无人,加之久等那崔统领不来,索性找了个镂空石窗的位置,垫着脚往丹华宫的墙头上爬。
恰好墙头伸出一枝病梅,好叫夏洛荻能借力攀住,顺着往上成功扒住了这堵矮墙的墙头。
但这一爬,夏洛荻还没能看到小佛堂,先就见到墙下的假山后,三个宫女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拖到了这附近。
有老梅花树的阻挡,她们还没发现墙头的夏洛荻。
“……长本事了你,吃里扒外的小蹄子,娘娘从婧嫔手底下捡你一条命,你就这么对娘娘?!还装病!”
那披头散发的女人正是白天的翠儿,她一边躲着审问一边哭着道:“我真的不是装病!那晚娘娘走后,我是真的看到佛堂里有个人影在窗户里飘……”
说完她便挨了一巴掌。
“还敢扯谎!说,你是谁的眼线,故意来构陷娘娘?婧嫔还是皇后?!”
翠儿哭叫着:“我没有说谎,我是冤枉的!”
“冤枉?你若真是冤枉,怎么会前几天还烧得像个疯子,今天那夏青天来,你就恰巧好了,像没事人一样?是不是故意演给人看!”
翠儿像是听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越是被打得迷糊了,含含糊糊道:“对、我娘说大理寺的夏大人断案如神,一定会还我清白!你们让他来,我一定……”
“呸,还想到那夏大人面前演戏?现在深更半夜,她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啊?!”
话音一落,两条人影忽然像鬼一样当真从天上落了下来,吓得她们差点没跌坐在地上。
一弯月亮从云雾里浮现出来,光华照耀在地上,也照耀在被忽然出现的崔统领从墙头抓着飞下来的夏洛荻脑门上。
“此案已上报,有动用私刑者,罪同帮凶。”崔惩放开夏洛荻,对她道,“该你了。”
三个宫女哑口无言,那翠儿只觉正气扑面而来,迷迷糊糊见得一轮新月照在黑漆漆的人影脑袋上,当即跪地:“请大人救救奴婢!”
冷不丁地被提溜下来的夏洛荻轻咳一声,道:
“你可安心,但有冤情,山水兼程,夏某也必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第7章 窗影
“但有冤情,山水兼程,夏某必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出现了,这句三岁小孩都会传唱的青天大老爷名言!
几个宫女被这句话一震,想撂点狠话也撂不出来。
虽说擅闯后妃宫闱乃是重罪,但毕竟丹华宫现在被圈作凶杀现场,一时间她们也不敢擅自做主,便回去通报了德妃。
一盏茶后,丹华宫阖宫举灯,开始会审翠儿。
德妃虽点头了,但起夜梳妆费时,崔惩和夏洛荻也就不便等她,直接开始让翠儿一五一十地交代案情。
“……该说的,奴婢先前已交代过一次了。”
翠儿的疯病是案发第二天才犯的,头一晚宫里来人录口供时,她便说过在德妃送齐王妃就寝之后,回去时曾看见佛堂的窗户上有人影飘荡。
“那你当时为何不报?”
“奴婢当时是吃醉了酒,加上小佛堂那里树影摇晃,以为是眼花了,便打了一阵子盹。”
旁边有宫女不忿:“这贱婢说谎也不打个腹稿,当晚宫宴缺人,娘娘将宫人几乎都调出去了,轮到她值夜守门,怎会让她吃醉了去。”
翠儿犹犹豫豫地瞥了一眼刚才打她的宫女之一,道:“是我不该、是我贪嘴……可那天中元节,只有我一个三等宫女留在宫里看门,娘娘送齐王妃回宫后久久不出来,我正打着盹,眼一花便看见佛堂里好似有个人影吊在窗户上,再揉揉眼睛一看,那人影又消失。正琢磨是不是眼花了的时候,阿蔷姐姐便出来还嘲笑我平日里笨手笨脚,可见不讨娘娘喜欢才被留下来。都是为娘娘办事的……我心里不服,在娘娘离开后,我便去宫女所偷了阿蔷姐姐的藏酒,喝了个半醉……直到宫宴结束,齐王殿下来丹华宫外等着接王妃回府时,发现王妃不见了,之后就听说王妃吊死的佛堂里了。”
有人影吊在佛堂,是在德妃送齐王妃回宫后才发生的,身边的一等宫女也同时被她支开去准备更衣了。
而在事发时,德妃第二次回宫,先是发现齐王妃不在侧殿,四下寻找之后,才发现她被吊死在了佛堂里,前来接王妃回府的齐王听闻王妃死了,当即冲入丹华宫,一进入佛堂看见王妃的死状,当时便昏死了过去,宫中一片大乱,拿药的拿药,找侍卫的找侍卫,等一切事定后,前后口供一对,便发现只有德妃才有这个条件作案。
勒死齐王妃、在她背上刻下经文、吊在小佛堂,这三个步骤是跳不过的,无论如何都要花去不少时间。
“这贱婢忘恩负义。”德妃身边的一等宫女阿蔷狠狠剜了她一眼,道,“崔统领、夏大……才人,这翠儿先前是在婧嫔宫里伺候,因她有小偷小摸的习惯,被婧嫔抓住处以宫规,若不是我们娘娘见她年纪小,大发慈悲向婧嫔开口救了她一命,焉能让她有今日构陷我们娘娘的机会?”
夏洛荻问翠儿道:“你当时喝了酒之后是什么感觉?”
翠儿回忆道:“没有什么感觉,就觉得半边脸烧得发红,回去休息后开始发抖,眼前有些鬼影在飘……再之后就失去意识了。”
“你这不像是突发癔病。”
夏洛荻看了一眼崔惩,后者同时明白过来,开口道。
“这是中毒。”
丹华宫其他宫女愣了愣,连忙道:“奴婢们请过医女,用银针试过,针头没有发黑啊。”
“银针验不出所有的毒,大多数草木之毒银针是无效的。”夏洛荻问道,“那酒还有留着吗?”
“没有了。”阿蔷青着脸道,“酒让这小蹄子喝空了,酒坛子等杂物早就让内监们清出去了,但……”
阿蔷欲言又止,此时,殿内帘帐被挑开,德妃李白霜冷着脸走入殿中。
“本宫来说吧,那酒是皇后赐下的钩藤酒,因味烈烧心,本宫便分赐给了宫人一部分。”
皇后?
殿内一静,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后宫这片地方,汉妃和番妃的争斗处处可见端倪,究其原因,就是皇帝还在当越王的时候,娶了个番女做王妃,得位之后为安定四方诸邦,又连续纳了许多附属国的妃嫔。
这位皇后的事,曾经当过越王府谋士的夏洛荻如数家珍。
皇后蓝氏出身蜀国三苗,身份极其特别——在成为当时还是越王的王妃前,她曾是蜀国的王太后。
蓝氏年轻时因貌美闻名三苗,被昏庸的前代蜀王看中,灭了她在的部族将其带回皇宫册封王后。在她之前,蜀王已杀了三个王后。为求生存,蓝氏凭一身毒术将蜀王药死,扶持其子,也就是现在的蜀王巫蒙登上了蜀国王位。
在蓝氏帮助下得报母仇的蜀王巫蒙尊其为王太后,认为蓝氏还年轻,不必为先王守寡,当得上天下最顶天立地的男儿为夫。当时时局混乱,巫蒙眼中世间枭雄寥寥,便向北燕之主朱明求亲。
岂料蜀国使团到得燕都之后,燕皇朱明羞辱蓝织萤为寡妇不堪为配,巫蒙受辱大怒,回蜀国路上,遇到了游历中的越王,三杯两盏之下,认为此人有英雄之志,便强行带着越王回国按头成了亲。
——你是我好兄弟,所以我把我老娘嫁给你。
这桩看似荒唐的婚事换来的却是蜀国五万藤甲兵的支援,原本在“三王乱”中势单力孤的越王借此起家,先后驱逐北燕,平息内乱,并登上皇位,短短数年,便让大魏气象一新。
可以说,如果当时没能娶得了蓝后,大魏或许便就此亡于北燕的铁蹄之下了。
现下大魏国力雄起,一些老臣们却担忧起了蓝后的血统,加上蓝后多年无所出,为了平衡番妃的势力,才恳请李太师把宝贝孙女送入宫中。
夏洛荻在朝时,从未参与过对蓝后的弹劾,毕竟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为国君更要一诺千金,血统之论调都是老顽固们想要巩固自己的权力做出的借口。
可眼下却麻烦了。
蓝后会毒术这件事不难查,倘若翠儿是喝了蓝后赐下的御酒才中毒胡言乱语,那这件事恐怕就要上升到外邦去了。
蜀国是兄弟之邦,皇帝和蜀主乃金兰之交,这也是北燕不敢南侵的重要原因之一。
“娘娘,此节可否先按下不表?”夏洛荻一眨眼间便想到了许多,道,“此案尚有其他疑点有待厘清。”
德妃从进入殿中后,一双凤眼便直勾勾地盯着夏洛荻看,从她的头发梢打量到五官,再打量到身段,闻言,冷笑一声:“原来刚直不阿的前大理寺卿也有所不为,倒是本宫傻,还以为是个表里如一的君子,险些误了终身。”
她说完,走上主位落座。
夏洛荻:“……”
崔惩扭过头,用只有夏洛荻听到的声音问道:“她为什么对你阴阳怪气的,什么终身?”
夏洛荻没理他,干咳了一声道:“娘娘,我等在说案情之事。”
“说啊,本宫又不是不让你们说,说到哪儿了?翠儿?”德妃的白眼几乎翻上天,“本宫记得你是婧嫔那儿的人吧,说起来婧嫔也是可怜,出阁时她父亲王大人寻了桩亲事,对象是朝中一等一的清流,想洗一洗他们王家反王府出身的,不想那清流一口给拒了,连个平妻的名头也不给,一怒之下也给送宫里来了。”
夏洛荻:“……”
崔惩:“她在说的是谁?”
“本宫想想还有哪个……对了,飞泉宫的灵妃,便是在某人有妻有儿之后,还给某人写了不少春闺怨的酸诗,她娘南山县主抱怨到太后面前,也是一样被扭送进宫里来了。”
夏洛荻:“……”
崔惩:“这又是在说谁?”
见夏洛荻抿着嘴不敢吱声,德妃桀然一笑:“夏才人怎么不说话了?别害羞,姐妹们从前都是熟人,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
夏洛荻麻了。
难怪德妃敢说,还以为就她一个,照她这么一算,皇帝这半个后宫都有大问题。
大家要死一起死。
四下噤声,德妃终于阴阳完了,喝了口茶,道:“愣着做什么,接着审案,接着问啊。”
夏洛荻半阖着眼帘,手在颌下虚捻着。
德妃的态度太自然了,和之前的第一印象一样,不太像是演出来的,而是真的和齐王妃的死毫无关系。
只是判案不能靠感觉,要讲求真凭实据。
夏洛荻便又问道:“翠儿,你当晚是真的看到一个人影吊在佛堂窗户里是吗?何以确定是个人影,而不是经幡?”
翠儿忙道:“奴婢确定,那个人影有鼻子有脸的,梳着高髻,在窗户纸上映得真真儿的。”
阿蔷道:“你前面说喝醉了看得不真切,现在又说看得真真的,谁知道是不是你满嘴胡言?”
翠儿恐惧地看了一眼德妃,好在德妃并没有在意她,而是侧着脸瞧着夏洛荻,便斗胆道:“奴婢以前是在绣房干过活,能画得出来当时那个剪影。”
夏洛荻让人拿来纸笔,翠儿很快便将那个人影的轮廓画了出来。
画出来的人影身形有些模糊,但很明显能看得出来是个女人的头,梳着高高的发髻。
和齐王妃的发髻是吻合的。
如果是真的,这就说明,德妃走之前,和齐王妃待在一起的半个时辰里,齐王妃就被杀了。
德妃冷笑一声,看着夏洛荻道:“这就是夏才人的结论?”
夏洛荻道:“德妃娘娘稍安勿躁,妾有个猜想,想再去佛堂一趟,还请娘娘半盏茶后随同一观。”
“我才来,你便要走,早知便不梳这个妆了。”德妃刺了她一句,把玩了一下手腕上的玉镯,起身道,“看来今儿是等不到夏大人的虎头铡了,阿蔷,去掌灯。”
德妃今晚的话夏洛荻愣是没一句敢接的,直到出了门之后,夏洛荻才挺直了腰。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崔惩问道——
“皇后、德妃,你可有怀疑是哪一方的问题?”
夏洛荻:“或者两方都没有问题。”
“喔?”
“迄今为止的证据,包括今晚揪出来的和皇后有关的御酒,都是涉嫌而已,而我还没想通凶手犯案的手法。”
夜风吹开了夏洛荻耳边的碎发,她伸手捋了捋,道:“私心上看,德妃不太像是凶手该有的态度。以她的地位,换作是我,至少应该做出个不在意、或者问心无愧的样子,而她今晚却还有闲心去谈和我几年前的旧事,可见根本就从心底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旧事?”崔惩一怔,道,“你和她有什么旧事?”
夏洛荻还是没有理会他,兀自沉浸在案情中:“退一万步说,翠儿是中了皇后御酒的毒,发了疯提供了证言,使得德妃成了最大嫌疑者……可皇后怎么知道翠儿就能看得到吊在佛堂的鬼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