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皇帝沉默了一下,对随行的内监道:“你们且退下吧。”
屏退了宫人,皇帝独自走进宣政殿,绕过正殿,便看到一排排书架后,
“干什么呢?”皇帝问。
“哥。”封琰头也不回地问道,“你见到我压在这边架子上的那本《美髯密录》了吗?”
皇帝长长地“啊”了一阵,道:“你找那个干什么?你要蓄须?别吧……哥还年轻,蓄了须你嫂子们怕是不喜欢。”
封琰白了他一眼,旁边的水晶镜里,两张面容除了神态一冷一暖外,几乎全然一致。
见胞弟不理自己,皇帝兴致勃勃道:“对了,跟夏卿处得怎么样?要我说,夏卿一腔赤诚为国为民,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得你犯一回昏,不把人宠着也就算了,扔到老嬷嬷们养老的地方算什么?”
“封瑕。”封琰难得喊了他哥的全名,“你要是闲的没事,就滚去扶鸾宮喝药。”
封瑕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那都是小事,琰,你和夏卿处的年月比我久,这么长时间,当真就一点也瞧不出来?”
封琰的动作一滞,他低头看着刚刚找到手的那本书,陷入了沉思。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
从夏洛荻开始蓄须?还是从她娶妻那时?
“你不是也没瞧出来?”封琰白了他一眼。
封瑕气定神闲道:“我若有心,自然瞧得出来。只不过我与夏卿只有上朝时相见,她旁边又经常杵着个人间妖物闻人清钟,看不出来也是该然。”
都察院的右都御史闻人清钟,曾经也是丞相乐修篁门下得意弟子,算得上是夏洛荻的同门师兄,不过因此人处事不择手段,早已被乐丞相逐出师门。
本朝以来,此人凭其与各大世家、藩王交契甚好,能为又出众,时常为他们在朝中周旋,故而也是夏洛荻的主要政敌之一。
见封琰忽然沉默了,封瑕眼皮跳了跳,道:“等等,我就说你怎么做出这样把朝廷重臣纳入宫里的昏招,是闻人清钟进谏的?”
封琰看着他哥,无言地点了点头。
夏洛荻出事,其他政敌落井下石,只有这个闻人清钟来了个狠的,直接建议皇帝收她入后宫,断绝仕途。
但她和这个所谓师兄之间情同仇雠,倘若让她知晓了自己是听信了谗言才做出这种事……
那夏洛荻就真的要写血书进谏了。
鸭血也不行。
“你不会还没和夏卿说明此事吧?”封瑕问。
男儿在世,顶天立地,岂能怕一前科在身的妇人逼逼赖赖。更何况古人言,君君臣臣,君在臣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入宫为妃,她就得入宫为妃……
封琰:“……此事断不可让她知晓。”
封瑕啧了一声:“你让夏卿督办齐王的案子,那闻人清钟和齐王是穿一条裤子的,到头来绕不过去的,总不能把他灭口了吧。”
封琰:“那就给他放个丁忧假,他家里最近死人了吗?”
封瑕:“据我所知,没有,但我听婧嫔说闻人御史家里最近死了条狗。”
封琰:“那就让他给狗丁忧,半个月不准上朝。”
封瑕:“……”
第6章 问禅
入清岙堂休养的这一个月以来,夏洛荻每天一早都伴着隐约的念经声醒来,听堂里的老嬷嬷说,那是隔壁重明庵的师太们在做早课。
“……重明庵里的兰音师太是太后从名山上请进宫里供养的,前朝留下的太妃甚多,时常在宫中闹事,好在有了兰音师太,这些太妃们受戒之后纷纷皈依自省,教宫中安宁了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夏洛荻的错觉,她总觉得高太监在给她介绍重明庵时,脸上也浮现了一层佛性的光。
重明庵所在的地势甚高,盖在了一座巨大的假山上,层峦叠嶂、曲径通幽,夏洛荻和高昇废了好一阵功夫才登上去。
大门是青石砖垒就,倒不似其他宫殿那般富丽,墙上爬着几片紫藤,因时令不对,零星几点绿意都趴在暗黄色的藤条下面。
门口一个洒扫的尼姑,见了他们,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是来礼佛,还是听禅?”
高太监躬身行礼,道:“请刘太妃安,不知兰音师太可在内中?”
原来这尼姑也是位太妃。
夏洛荻礼数周全地行了礼,但那太妃却神态宁静,道:“兰音住持正在内中,请入内。”
他们进入庵中后,高太监小声道——
“这是先帝的刘嫔,曾为她杀了数十宫女,只为取血为她制养颜丹。”
夏洛荻眉头一凝,看那位尼姑的面相,虽是素面朝天,也不难看得出风华依旧。而庵中也有其他洒扫的尼姑,看容貌气度,都和宫女之流大相径庭。
没想到清岙堂旁边,竟是这么个卧虎藏龙的所在。
高太监将她带至一座禅院前。
“师太德高望重,连陛下与太后也要敬她三分,若是不见才人,也是该然,老奴再为才人找其他的法子辨认梵文。”
夏洛荻:“这庵中应该不会再有因嫁不出去而入宫为妃的本朝闺秀吧。”
高太监:“庵中都是先帝时的太妃,三王乱京时死了七成,眼下还剩下的一二十名太妃都在庵中修行……才人怎么会有此问?”
“没什么,随口一问而已。”
夏洛荻提起裙摆缓步踏入了禅院内,一股清淡的枷罗香混合着草木的味道扑入鼻端,这半日奔波的疲倦顿时为之一清。
通报了院外的尼姑,阐明来意,不多时,她便被邀入禅舍里。
“夏施主,请坐。”
舍中坐了一个打念珠的女尼,夏洛荻本以为会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却不想见到的并非如此。
这女尼头戴天冠纱巾,手盘一百单八颗佛珠串就的长串,眉眼温善慈和,一眼竟看不出年纪来。
见了她来,女尼拱手相迎,向她微微一笑:“贫尼从观中弟子处得闻夏施主入宫,因施主受王令禁足,未能得以拜访。”
夏洛荻连称不敢,道:“本不该为俗事而来,无奈此案或有冤情在内,不得已叨扰师太。”
那兰音师太打了声梵呗,道:“贫尼非敬施主为帝妃,乃敬施主为百姓伸张正义,盛名播于四海。今日一见,施主果非寻常女郎。”
夏青天声名在野,宫中之人虽有所闻,却没有百姓们见识得深。
没想到这名头在这重明庵中也这样好用。
寒暄两句,夏洛荻便说起此行来意:“……案情便是如此,夏某不通梵文,还请师太不吝赐教。”
说着她向这位兰音师太展示了从齐王妃尸身上抄录来的经文。
兰音师太只扫了一眼,便笃定道:“此乃《地藏菩萨本愿经》节选,常为平息病厄、祈福纳祥、超度亡魂所用。”
这倒出乎夏洛荻预料。
齐王妃死状那般凄惨,她先入为主地猜测背上的梵文可能是诅咒之类的,没想到却是祈福文。
莫非凶手怕齐王妃死后报复,所以刻意这样做,是为了平息她的怨气?
“不过。”兰音师太话音一转,在经文上点了几处,道,“这几处均有错字漏字,看上去不像是空门中人所书。”
夏洛荻问道;“有几处?”
兰音师太道:“粗略一看,有十几处之多。”
这么多?
是因为凶手太匆忙之故吗?
“不过,梵文字形多有曲折,而这些字符笔画直来直去,与其说是错字,倒不如说是字形不美观所致。”兰音师太说罢,起身在书架上翻找了一番,取出一册薄薄的册子,翻开来摊在她面前。
“施主今日来得正好,《地藏菩萨本愿经》梵文本流传不多,中土僧尼多用的是先朝的译本,倘若是换了其他庙庵未必识得此经文。”
这书一看便是珍贵的孤本,夏洛荻未敢轻易去碰,只低头细看。内中梵文形如蝌蚪,弯弯曲曲。相形之下,她临摹的“经文”就像是小孩子拿树杈子胡乱画出来的一样。
“多谢师太,不知夏某可否手抄下来以咨参考?”
“自然。”兰音师太倒是好说话,让人将笔墨奉上,随后便看着夏洛荻提笔便书。
看着看着,兰音师太眼底露出诧异之色。
这位夏青天,分明不识梵文,誊抄时却毫不犹豫,全然没有自己的笔迹习惯,像是将原本上的字迹拓下来一般。
用笔去誊抄,速度快了许多,夏洛荻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便将那些复杂的梵文字全数誊抄完毕。一抬头,便见兰音师太微笑地看着自己。
“师太?”
“人言道‘见字如见人’,贫尼观施主落笔如雨,刚毅果决,可见是心如澄镜之人,一时心喜。”
“呃……”夏洛荻才被德妃骂了一通,语调不禁谨慎了些许,“师太的意思是?”
兰音师太道:“若是有空,还望夏施主常来敝庵,倘若有缘入空门,贫尼愿引施主入道得正果。”
——有了兰音师太,那些昔日不可一世的太妃们受戒之后纷纷皈依自省,教宫中安宁了许多。
想起高太监的话,夏洛荻眉头一跳,越看越觉得这师太对她脆弱的发根颇有想法,恰巧此时,晚课钟声已响,三巡过后,夏洛荻借口起身告辞。
“夏某自执掌大理寺以来,手下人命无数,便是死后怕也无颜见佛祖,天色已晚,这便不再叨扰师太的晚课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夏洛荻不敢多留,起身走出门外的时候,兰音师太又叫住了她。
“夏施主,你知道你所抄的地藏菩萨,有一句名言吗?”
“不知,请师太指教。”
兰音师太仿佛看透了她一般,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渡尽,方成菩提。”
……
当晚夏洛荻正在清岙堂理着此案的线索,到了二更时,便听见老嬷嬷来敲门,说是高太监又来了。
她披衣而出,见高太监神色有异,略一皱眉,道:“案情有变?”
“才人。”高太监压低了嗓子,道,“白日里那丹华宫的宫女翠儿她……”
夏洛荻陡然一清醒:“她死了?”
“她恢复神智了。”
“……昂?”
中元节那夜,因德妃主持宴会,丹华宫上下都忙碌起来,当晚绝大多数宫人都随着德妃在金华殿,宫女翠儿是齐王妃死的那晚唯一守门的宫女。
小佛堂离丹华宫正门不远,隔着一池绿柳,一抬头就能看到,或许这个翠儿看到了当晚的异状也说不准。
夏洛荻也不废话,跟着高太监大半夜又再度拜访了丹华宫。
但这一次,丹华宫门口却守着三四个人高马大的健妇,个个拿着胳膊粗的棍子,凶神恶煞地堵在门内,禁军见管事的人没来,她们又没动手,也是无可奈何。
“高公公,德妃娘娘发话,查案可以,但须让负责此案的崔统领前来,断不能放夏才人入内。”
高太监当然没那个胆子大半夜把“崔统领”叫过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夏才人向来公正严明,天下人有所共见,此番也是为德妃娘娘洗清冤屈,再者更有陛下口谕,娘娘难道要抗命不成?”
健妇们不为所动,把棍子顿在地上:“娘娘说了,李家人宁死不愿欠折辱她之人的情,若要查案,请崔统领前来。”
夏洛荻在大理寺听了六年杀威棒的响儿,没想到今天也轮到了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不得不出了丹华宫的宫门。
高太监心里纳闷:“……这李娘娘平日里不是这么不识大体的人呐。咱们这奔前忙后的都是为了她的清白着想,怎么反倒落个埋怨?”
今天才知道自己伤过少女心的夏洛荻沉默了一下,捏了捏下巴,说:“看得出来李娘娘是个倔强之人,不然也不会为了证明自己不畏质疑,硬要继续住在这死过人的宫里。”
“那要不今晚先回去,明日老奴再去叫崔统领前来……”
“嗯?”夏洛荻双目一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不是明日一早要上课的学子,宫中执勤之人,半夜叫他起个床又能如何?”
高太监:“……”
夏洛荻又道:“今晚必须要审,而且要快,这翠儿醒了,万一德妃因她胡乱说话的缘故要对她用私刑,或许就正中真凶的下怀。”
虽是禁足,但不可能真正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待皇帝的高位嫔妃。
德妃的后台太硬了——祖父李太师,已经教了三朝皇帝,父亲是吏部尚书,母亲是江东财阀的家主,死的人是她堂姐,一个庶支的女儿,因先帝赐婚才嫁给了齐王做王妃。
毕竟齐王现在只是叫得响,并不敢真的向皇帝要他的嫔妃偿命,这是犯上。
这样的家世,凶手若当真是她,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敢判她杀人偿命,就是青天大老爷夏洛荻。
但是夏大老爷现在虎落宫闱遭棍撵,只能欺负欺负眼前唯一能欺负的高太监。
“这般命案不日夜盯梢怎么行?崔统领最好去大理寺历练历练,让他体会体会日夜住在凶宅是什么感觉。”
“行了行了,夏才人。”高太监一脸悲壮:“老奴这就去叫叫看。”
不晓得高太监在悲壮什么的夏洛荻在他走后四处张望,等到宫中禁军巡守过了两波后,她绕着丹华宫转了小半圈,凭白天记忆里的点来到靠近德妃在的暖阁的一侧。
月光从云层中跃出,夏洛荻不期然地闻到一股香味,是白天在德妃暖阁里点的那种青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