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谦道:“这像什么样子,就不能暂时赶走吗?”
“赶?能赶去哪儿啊,宫门口吗?”武叔一脸无奈,“就前些天,东北那边还有绿林人说要闯宫门解救大人出来的消息,苗少卿就在忙这个,头都开始秃了。”
裴谦长吁短叹:“苗少卿辛苦了,夏大人在朝中时,与我如兄如弟,她府上有生发秘方,稍后带小衙内出来后,我便去夏大人府上一趟……”
说着说着,目的地便到了。
今日所来,不为别的,就是前大理寺卿夏大人的逆子坐牢的日子满了,特地来接他出狱。
想到送孩子回家就能见到秦夫人,裴谦今日特地打扮得花枝招展,走路都带着时兴的君子香。
他正了正衣冠,一步踏出:“贤侄啊……”
嗖地一声,一尖锐之物从裴谦正要进入的牢房里飞出来,险些扎他个正着。
“嘶——”
裴谦退后两步,看着扎在自己身前墙上的牙签,咽了咽口水,看向一侧的牢房。
“睚眦。”裴谦老老实实换了称呼,并放缓了语气,“裴叔来接你回家了。”
其他牢房里的犯人们都缩到了角落里,偷偷看着角落里那间明显干净一些的牢房。
里面坐着个散发的少年人,轻轻哼唱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手里的木杆戳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写着“夏洛荻”三个字,已经几乎将地面上每一块泥砖都划满了这个名字。
等到小调哼唱完,少年才抬起头,凌乱的发丝下面露出一双冷漠而野性的眼睛。
“大人已经两个月又七天没来看我了。”
这对奇葩父子,一个管教严苛,一个桀骜不驯,裴谦是知道的,咳嗽了一声,道:“睚眦,情况特殊,由裴叔来接你回家,路上我们慢慢说。”
武叔将牢门打开,坐了两个月牢的少年却不为所动,靠在牢房墙上,打量了一眼牢门外的二人:“……出狱也不亲自来接,看来终于是不想要我了。”
裴谦开始头痛:“其实你爹之所以不来,是发生了一件呃……你可能会不能接受的事。”
睚眦问:“他入土了吗?”
裴谦:“他入宫了。”
睚眦歪着头思考了一下,道:“他不是天天入宫?皇帝老儿的大事小事都要过问,现在终于打算改行当太监去了?”
裴谦:“啊,这个这个……你年纪小,可能还不太理解,此‘入宫’非彼‘入宫’。通俗地说,就是你爹不是你爹。”
睚眦面无表情道,“他二十有四我十六,会算数的人都知道他不是我亲爹。”
裴谦:“不是这个意思,叔跟你细细讲,你冷静地听……”
半盏茶后,裴谦带着一脸空白的睚眦踏出了大理寺的正门,直到路上遇到有官兵开道,护着一列飘着枷罗香的马车路过,睚眦才回过神来。
他爹不是他爹,严格来说算是他娘。
但这个娘现在也不是他娘,而是娘娘。
“……你也不必太担心,有我等同僚鼎力周全,你和你娘还是平平安安过日子,夏大人那边,我们也当动用人脉尽力周护。”裴谦一路小心观察,谨慎发言,唯恐这小屁崽子两个月前暴揍户部王尚书的公子、打烂一条街的事重演。
“所以你们就把她周护进宫里了?”睚眦道。
作为一个柔弱书生,裴谦赶紧离远离了这夏家逆子两步:“这不是裴叔我干的,是都察院那大狐狸精闻人清钟进的谗言,他跟你爹不对付多少年了,逮住这机会还不落井下……”
裴谦看他脸色,连忙打住了话头。
果不其然,睚眦停下了步子:“那姓闻人的在哪儿?”
裴谦自知失言,捂住自己的嘴连连摇头,睚眦冷眼看了他一阵,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一蹬地,兔起鹘落般,在一片百姓的惊呼中跃上墙头。
他向裴谦扬了扬刚从他身上顺来的齐王府群发的丧仪请柬。
“齐王府里有丧事,那家伙和齐王穿一条裤子的,十有八、九也会到场。你应该也用不上,我就替你去了,记得转告我娘,我晚点回去吃饭。”
……
“那街上何事喧哗?”
“回禀太妃,可能是有人闹事,似乎已平息了。”
坐在宫中外出前往齐王府做法事的马车上,夏洛荻头戴尼姑帽,手捻菩提珠,其他的尼姑,连同出家的太妃都低头念经,只有她东张西望,时不时撩起帘子看向马车外。
“夏施主。”同车而行的兰音师太道,“有何异状?”
“失礼了,太久没有观察京中黎庶风貌,是以多看了两眼。”夏洛荻收回目光,将刚才似乎在街上听到儿子声音的事压在脑后。
兰音师太微笑道:“无论何种处境,夏施主心系百姓,时时皆然,善哉善哉。”
夏洛荻谦逊地回了个笑:“还不知师太的水陆法会要做多久?”
“约至巳时前后。”
兰音师太向来只在宫中修行,乃是因太后的恩典才来齐王妃,倒也不必做足三日,后面的自有京中其他庙宇的高僧继续住持。
那时间应当还算宽裕。
夏洛荻以前也时常亲自取证,想当年大理寺卿出马,官兵一拥而上,疑犯通通先控制住,身侧仵作主簿各司其职,取证自是简单。
但如今,虎落宫闱,只能这般藏头盖脸地行事,委实……
瞥了一眼车窗外随同护卫的官兵,夏洛荻不由得又想起了崔惩那个禁军的摸鱼统领。
说好的今日也要同行,出发的时候高太监却来说他鸽了。
意料之中。
夏洛荻扒拉起了佛珠,闭起眼睛想案子,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车队便到了齐王府。
作为先帝的同胞兄弟,也是势力最大的藩王之一,齐王的封地远在富庶的煜州,坐落在通往北燕的咽喉要道,是一块集兵家重地、货通南北的宝地。
在京中的这处王府,也足以配得上他显赫的身份,马车才到王府大街,便见道路两旁挂满了白幡,到处都是安排好的哭灵人的哭声。
到这里就必须下车步行了,因车上一同到来的,还有两位出家修行的太妃,齐王府早早安排了孕中的侧妃侯在道旁迎接。
其他人的视线即便看过来,也只会被两位太妃吸引过去,夏洛荻夹在队伍中后段,低着头丝毫不打眼,待兰音师太与那侧妃交谈时,夏洛荻便观察起来。
她和齐王已经闹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当然也不可能受邀来过齐王府,对这位齐王的侧妃也是第一次见。
柳眉杏眼,含羞带怯,是位体态纤细的美人。
听德妃说,因自己三次流产,齐王妃生前很是妒恨这位侧妃柳氏,甚至找巫蛊妖人求得一些木人,挂在她居处东北角的柴房梁上,想要诅咒她流产,但这位侧妃的肚子一直稳稳当当,可见游方妖人的把戏是真没什么用。
“今日是王妃丧仪,朝中许多重臣贵胄都来了,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师太见谅。”那柳氏抚着肚子道。
“阿弥陀佛,劳驾王妃身怀六甲还出府相迎,还请保重玉体……”
“师太佛光福泽庇佑,能出来迎接,是嫔妾和腹中孩儿的荣幸。”
今日一大早,齐王妃的遗体就已经从宫中运出,而齐王府中丧仪早已备好,正门全数打开,哭声不绝。
夏洛荻随着兰音师太进入王府时,打眼一望,全员恶人。到场致哀的十个权贵里有五个跟她在朝堂撕过架的,四个被她弹劾过的,还有一个被她参到即将贬去边陲种地的。
若是在这儿露了形迹,被这些豺狼虎狈当场撕了吃也不意外。
不过,夏大人向来料敌机先,出门前先找清岙堂的老嬷嬷们帮忙化了副妈不认的妆,盖住了眼睛七分神韵,半张脸压在尼姑帽下,那些豺狼便是贴在跟前看都瞧不出这是美髯社那拥有一副靓丽长须的社首。
离法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兰音师太受到了不少权贵的礼遇,聊着聊着,便聊到了齐王和王妃的事上。
“王妃和王爷向来伉俪情深,没想到出了这等祸事。这些时日,王爷在府中一直魂不守舍,夜中时而会叫王妃的闺名,嫔妾唯恐王爷伤了身子,还请师太代为开导一二。”侧妃柳氏声音细细软软的,说着说着,又用绢帕揩了揩哭红的眼角。
路上夏洛荻已与兰音师太通过气,见话题正好聊到此处,兰音师太顺理成章道:“既如此,不如让贫尼在王妃生前居处洒扫念祷一番,以告慰齐王伤恸之情。”
兰音师太常年在宫中,难得出来一回,愿意超度逝者,是别人家求都求不来的事。
其他权贵投来了羡慕的眼神:“是啊,是啊,该是让王妃居处也得以安息,也为齐王殿下祈福。”
客人们都看着,侧妃柳氏自然不敢不答应,派人前去通报在前面待客的齐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宾客太多,齐王无暇回复,柳氏便做主先安排人带兰音师太等人前往齐王妃的住处。
夏洛荻捧着柳枝玉净瓶等物,跟在兰音师太身后,到了齐王府后苑一处最为奢华的楼阁。
因齐王妃乃是暴毙,她的住处这几日都是被封闭的,他们一行人一来,站在院外,便不由自主地觉得有些不祥的寒气。
“阿弥陀佛。”兰音师太只看了一眼,用一种有些神神叨叨的语气道,“王妃请暂避,勿要冲撞胎儿阳气,且让贫尼的弟子入内遍洒甘露,以安抚此地怨气。”
“请、师太请便。”
……这师太糊弄起人来也是个不打腹稿的。
夏洛荻知道这是兰音师太在为她创造取证的环境,得到允准后,马上利索地进入齐王妃的居处,竖起耳朵听了听,确定楼阁中无人之后,立马直奔齐王妃的卧房。
从侍女房来看,伺候齐王妃的人不少,要想将巫蛊之术这种东西藏得隐蔽,多半线索会在她本人的卧房里。
不一会儿,夏洛荻便来到了一处最为华丽的居舍。
两个价值千金的冰裂纹梅瓶摆在房门口,舶来的象牙、黄金饰品挂满了一面墙,南海的龙涎香、拳头大的珍珠,放眼望去,满目琳琅,无一不昭显着齐王对王妃的宠爱。
夏洛荻将卧房内的装饰一一看过,然后将视线落在了王妃的床榻旁,那几乎占据了半面墙的送子观音,粗略一看大大小小竟有十几尊之多。
这么多瓷观音,每天晚上盯着床榻,齐王妃这也能安寝?
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充斥着夏洛荻的心头,看着看着,她靠近那一面墙的观音像,屈起手指,在每一尊观音瓷像上依次敲过。
敲到其中一尊漆金观音坐像时,中空的瓷像里,回音声变得古怪起来。
“就是它。”夏洛荻不再犹豫,在那尊观音像四周仔细摸过,忽然摸到一观音像座下莲花上有一片花瓣是可以活动的,遂伸手轻轻一扣。
“啪嚓”一声机括响,这尊观音像的底座松开了一条缝。
夏洛荻见状,将观音像抬起,果不其然,下面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乌木小人偶,它身上缠满了银色的丝线,肚子上扎满了金针,上面刻着“柳南琴及孽子”及一副生辰八字的字样。
“……这就是齐王妃的巫蛊人了。”也是德妃想要替她在此事过后处理掉的物件。
夏洛荻刚将那巫蛊木人拿到手里,忽然手指一阵刺痛,竟发现自己的手指被木人身上缠的银丝线割破了。
疼倒不疼,看伤口血迹鲜红,也表示决计没有涂毒。
“这是什么线,这样锋利……”
不待夏洛荻观察个明白,院子外兰音师太诵经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两分,夏洛荻便知道可能是齐王来了,立即将观音像恢复原状,刚要出门,就听见人声已经到了楼下。
“……是本王多有怠慢,还请师太恕罪。”
上一次听到齐王的声音,还是朝堂上滚地互撕那一回,这死胖子力气大得很,一把就扯掉了她平日里粘得牢牢的假胡子。
她坐牢的时候,也是这个齐王第一个跳出来纠集许多旧权贵要将她花式收拾了。
腰斩弃市、千刀万剐、包成饺子下油锅……什么死法都有。
夏大人很气,但夏大人这时候不能哔哔,否则兰音师太必受她连累。
夏洛荻端起玉净瓶,装模作样地来到正厅,用柳枝蘸了水撒在室内各处,不一会儿,身后便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显然有不少人也来到了齐王妃的住处。
“此处便是王妃平日所居之处。”齐王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也是信佛之人,还请师太代为向佛祖祈求,能让她早登极乐。”
“自然。”
这时,一个与现场悲伤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慵懒声调响起——
“谁说王爷不爱妻呢,像这般半个朝堂的大臣都来吊丧的场面,我还是平生第二次见。”
听到这声音,低着头洒甘露的夏洛荻手指一僵,她侧过头,同旁边的铜镜里看到了一张狐狸精似的冶艳面容,乍一看竟有些男女莫辨。
“哦?”齐王向身侧那人问道,“那第一次是在何处?”
三法司之一,都察院的右都御史,丞相乐修篁门下弃徒闻人清钟,笑着答道:
“当然是弹劾夏大人那次,单上奏请求治罪的折子都够把宣政殿淹了的,场面比之今日只大不小呢。”
第10章 睚眦
自三王乱世、北燕南侵结束后,大魏朝廷损失了不少老臣,是以本朝中兴以来,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臣子极多。
闻人清钟便是其中之翘楚,作为乐丞相的门生,才干出众的他年纪轻轻便半只脚踏入了文渊阁的大门,他在哪个衙门,哪个衙门便焕然一新,唯一的问题是,他热爱结党营私。
别人是贪,他是热爱。
就好比派他去经营一个烂摊子,他能在短时间内把这个烂摊子的利润翻倍、翻十倍,但他要从里面捞八成好处,而且别人还抓不到他的把柄。就算给他弄进牢里去了,过一段时间又会发现这个衙门离开他之后就又迅速成为了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