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眼神陡然变冷,说他的他可以忍,但说家里人的不是,他向来是不忍的。
“刑部?那日也有你抓了我娘?”
“抓了又如何?祸国妖孽,人人得之诛之,你莫以为凭借着有大树乘凉就可以肆意妄为——”那董都官话未尽,就听见铿然一声,寒刃出鞘,抵在他的喉头。
四周差役纷纷拔刀。
“夏校尉,看在羽林卫的面子上,切莫冲动行事啊。”
“放下兵刃,你这是袭击公差!”
董都官冷汗顺着脖子淌下,他能感觉到到这少年是真的想杀他,颤声道:“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你敢杀我,就是和朝廷作对,你那养母必死无疑。”
睚眦盯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把刀拿下来:“都官说哪儿的话,你脖子上有毒虫,我帮你挑下来罢了,你看。”
董都官低头一看,果然那刀尖上有只花腿毒蜘蛛。
“不知所谓。”他骂了一句,又去查看地上的尸体,“此人从胸口一刀致命,你离得近,我们离得远,也没法子看得出不是你杀的……”
睚眦翻了个白眼:“匕首从他胸前斜下方插入胸腔,我右手还拿着刀,要想用这个姿势戳死他,我自己得先摔个跟头才行。”
董都官冷哼一声,继续分析:“身穿布衣,双手有老茧,恐怕是个贫苦的老实农户……”
睚眦继续插嘴:“也不一定,此人腿功了得,应该还擅长骑马,你们可以扒了他裤子看看他大腿内侧是不是有马鞍磨蚀的痕迹,如果有……那都官眼里老实巴交的贫苦农户家境不错啊,还能每日骑马。”
四周的差役频频点头,有人暗叹不愧是夏大人的样子,就是比这新来的都官专业一些。
董都官被他一顿削了面子,怒道:“我乃刑部尚书薄大人得意门生,有二十年办案经验,你一黄口小儿,竟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睚眦扭头对着差役们道:“这人二十年办案经验都办成这个样子,你们刑部完了。”
……可不是么。
刑部的差役们苦着脸,自打那薄尚书调来刑部之后,办事拖沓、任人唯亲,上下一片抱怨,但由于此人到底是先朝熬到现在的老臣了,很有资历人望,因从阁老名单上被划下来才被调来的吏部,让他走完这个任期荣归,算是给先帝时老臣们的面子。
“无论如何,这秦国公叛国案的旧址,算是你放火烧的吧?”
睚眦举起双手:“不是我。”
他刚说完,刚才打斗时蹭不慎出来的火折子就掉在了地上。
“……”
睚眦看着封琰给的火折子,道:“至少我不是主犯。”
“那主犯在哪儿?”
……他也想晓得主犯在哪儿。
……
城南,一处集市。
两个布衣男人从不同的方向混入市集里,待到宵禁将近,随着人流回到了一间民宅,待关上门,二人便着即打灭了灯。
“老三怕是没了……可看得清楚那人是谁。”
“看衣服像是羽林军的,但好像只有一个人。我记得秦姝收养了一个少年,现供职羽林营,莫不是他为查养母的案子前来旧址查看,恰巧让我们遇上了?”
二人皱眉思索一番,道:“写成字条,将此事报上。”
二人接着屋外的灯火和月色写了一张细纸条,刚塞进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谁?”他们警惕道。
“隔壁刘四娘,二位,已经半个月没交租子了。”有个不耐烦的妇人声在门外催促道,“咱家也是小本生意,指着租两间大屋挣个口粮钱,也不敢多要……”
听了一阵妇人的碎碎念,二人反而放松下来,起身前去开门,孰料门刚开了一条缝,便有人一脚踹进来,紧接着门窗各处涌进来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黑衣甲士。
“嘴堵起来,先打晕带回去,防止他们自尽。”
这些人落地无声,为首一人捏了捏嗓子,从妇人嗓音换回了男人的声音,将那人手里的鸽子夺来,取出字条,恭敬地递给身后人。
“主公。”在外他们也只敢叫主公这个旧称,“笔迹、制式、暗号都不一样,不是和上回北燕抓到的窝点是一路的。”
封琰坐下来将这两个昏迷的人踢过来,道:“看着像死士,去查查是谁家养的。另外再派两个人守在这儿,看看还有谁接应他们。”
言罢,封琰又问暗卫们道:“你们觉得我这法子可行?”
暗卫首领恭维道:“主公神机妙算,无中生有这一手,便是夏大人也要惊艳。”
封琰龙颜小悦,道:“还好,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余下的事且交由尔等。”
他说完,一心想着回宫去和夏洛荻讲讲他今天的神机妙算,但刚走出门,一看到漫天星斗,冥冥之中有感,问道: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暗卫首领道:“一切都在主公掌握之中,主公还让夏校尉故意被刑部捉去探听虚实,便是诸葛在世也布置不了这般周全。”
封琰:“……”
他掌握不住了啊!
……
“……睚眦!”
夏洛荻大半夜噩梦之中惊坐起,转头四顾心茫然。
她刚刚做了个噩梦,梦中睚眦长作十丈高,纵火烧了皇宫,要带她和秦不语去花果山水帘洞落草为寇,她自己还不乐意,哭哭啼啼地对封琰风花雪月了一番道:我此一去,山长水远,不知你还追不追得上我。
封琰冷笑一声,万分自信:我让你三里地你也跑不过我。
然后她回敬了一通洛郡脏话,人就醒了。
……这都什么事。
夏洛荻这下是真的睡不着了,索性便穿鞋下榻,披衣打算出门透透气。
刚一出门,就看见斜对面尹芯的屋子隐约有灯火摇动,窗前落下一个人影。
听她宫女的闲言碎语,尹芯似乎经常如此,大半夜不睡觉起来念经。
好奇之下,夏洛荻靠近她屋子前,隔着花池,竖起她听力过人的耳朵一听,一串细碎的念祷传出来。
“凤命在我,缔血而生,请依约保佑信女得遂心愿……请红线娘娘保佑。”
夏洛荻的瞳孔微微放大。
……又是红线娘娘。
第75章 雕像
夏洛荻一早起来, 洗漱罢刚出门伸了个懒腰,还没来得及喂猫,就瞄见高公公就满脸堆笑地等在青天堂外。
“娘娘早起了?饿不饿, 渴不渴, 膳间新招了个江南厨子,做的一手好点心, 这就给娘娘送来了。”
没等夏洛荻点头,就让人搬了桌子铺好皮草圈椅, 摆了一满桌精致早食,香得好贪睡的老秃猫都扒着桌子腿喵喵直叫。
夏洛荻坐下来,刚提起筷子,便放了下来, 问道:“这点心,专门给我的,是各宫娘娘都有?”
高太监忙道:“各宫娘娘们都抢着要呢,陛下也没给,今日是专门给您做的。”
夏洛荻把筷子放下来了, 目光一变, 鹰视于他:“无事献殷勤, 必是出事了。”
高太监冷汗直冒,晓得瞒不过夏洛荻,便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陛下他……”
夏洛荻见他这般作态,忧国忧民之心油然而生:“陛下人呢,出了什么事, 怎不当面同我交代?”
高太监咽了一下口水, 道, “事情是这样的……”
他将日前封琰带睚眦出去查秦国公自尽遗址,钓出来几个可疑之人结果死了一个,还差点烧了遗址的事委婉地交代了出来。
最主要的,就是睚眦进了刑部后,因为顶撞薄尚书,加上被怀疑杀了人,当场便被关进了大牢。
好家伙,就差个都察院班房,这崽子就收集齐三法司大牢入住感想了。
高太监见夏洛荻掩面垂首不语,道:“陛下他虽然不敢来见您,但已经在着力挽回事态了。”
“不必挽回了。”夏洛荻放下手,重新拿起了筷子,夹了个虾饺,把虾挑出来喂了猫,自己吃剩下的,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就让他关着吧,依我的了解,不语出事后,这小子不盘算着落草为寇就不是他了。”
夏大人教子也真是苦。
高太监很是唏嘘了一番,又道:“秦夫人这么多年也是苦,恐怕您也不晓得她竟有这般背景吧。”
这话就是明知故问加小心试探了。
秦不语在夏洛荻身边多年,若说故意瞒着夏洛荻也不是不可能,但当时她是大理寺卿,若有意为秦家查案,以其当时的职权,自可凭借职务之便将炀陵城翻个个儿来查。
这也就是夏洛荻为什么不能出面加入到这桩案子中的缘故,她的姓氏出身有乐相做保,在外人眼中自是清白,但总有人需要她去明确表个态,至少写个正式的“休书”,让她去和秦不语割席。
但如此一来,那就是把秦不语架在火上烤。
“你若问我晓不晓得不语是秦家的遗孤,有没有为她以职务之便查过秦家的案子……”夏洛荻喝了一小口红枣茶,道,“我有。”
彼时新朝刚建,法度未明,三法司加起来十指之数的官吏,对于百废待兴的局面而言,眼前朝野的事都忙不够,夏洛荻岂能放着眼前水火之中的百姓不顾去查自家的冤情。
再者相关之人……彼时关押的守卫、负责宣诏的官吏,都被韩王、赵王的残军在负隅顽抗时一并杀了,便是想找也找不到。
高太监看了看左右,所幸小内监们都被他打发远了,这才低声道:“秦家的案子您何不早说,只要您开口,陛下哪能不帮着您。”
夏洛荻盯着手里的茶碗沉默了一阵,道:“那时?那时……谁都能帮我,可独陛下不能帮。”
他姓封,杀自己的王叔已算是顶着史官的笔行事了,怎能让他刚坐上皇位,就遭百姓的唾骂呢。
启明元年,他刚一登基,龙椅都还没坐上两回,便急匆匆地整汰大军,收复失地去了。哪一回不是外面杀得天昏地暗,回来又站直了听她骂手下的军官又吃空饷喝兵血被她抓住了,有时闹得不欢而散,第二天还是按她说的做了。
筚路蓝缕这几年,帝位稳固下来,阖国上下一片光复之态,她才可以让他放手来做这件事。
“且不管先前如何,我自会同他说。你们还抓到了什么人?”
“除小夏校尉打斗过自尽的那个外,还抓到了两名同道的死士,嘴紧得很还没问出什么,但他们在的据点已差暗卫控住,只等引君入瓮。”高太监道,“还有就是,今日在他们的据点,搜检出一样东西,陛下不敢来,就让老奴带给娘娘看看。”
说着,高太监从鼓鼓囊囊的袖子里取出一个红布包,在夏洛荻旁边一层层打开,露出一个漆彩的观音木像。
“问了他们租住的民宅的主家,说那二人屋里只有这东西不是他们的,暗卫们也瞧不出来个虚实,还请娘娘给看看。”
这观音看上去平平无奇,像是在哪个庙会摊子上随便买的货色,所涂油彩也十分简陋。
若说有什么异常,那就是这尊观音像的坐姿不同于其他观音像的宝相庄严,反而显得有些妖丽。
夏洛荻观察片刻,又发现这观音像在桌上热汤旁放了一阵,表面上似有些粘手,便带回去取了灯烛,点亮之后靠近一燎。
这一燎,观音像表面的油彩便有了融化的样子,夏洛荻索性放开蜡烛,戴上作为后宫嫔妃家中常备的验尸手套一顿细搓,很快从观音像表面搓下来一层蜡膜。
高太监在后面探头看着,看到这观音像里另有乾坤,不禁“哎呀”了一声,道:“可要取盆热水来?”
“不要热水,水会伤木头,要热油去洗,不烫手即可。”
高太监着即让人端了盆温热的清油来,夏洛荻亲自动手,将观音像表面的蜡壳一分分洗去,等到看清楚这观音像的真容时,夏洛荻忽地手一滑,让这观音像骨碌碌地滚在了地上。
“原来是个美人木雕……为何在观音像里藏这个?”高太监越是瞅着,越是觉得这木雕的美人脸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道,“怎瞅着有些许眼熟。”
待他回过头想求问夏洛荻,却被后者震怒的神情吓了一跳。
“您、您怎么了?”
夏洛荻掐紧了手指,眼里宛如有一把黑火在烧似,一字一顿道:“红线娘娘……”
原来,她也与秦公叛国案有关。
高太监少见夏洛荻这般满身的杀机,待她定下神,方敢问道:“那红线娘娘是什么?”
夏洛荻闭目深思了一阵,道:“带我去郑嫒的旧居,我倒想看看,到底还有多少人信奉这个妖孽。”
……
自从薄有德上任刑部尚书后,调来不少原来在潞洲当刺史时任上的门人故吏,虽然没什么作奸犯科之事,但大大小小的埋怨累计下来却也恶心人,弄得好好的刑部衙门整日里怨声载道。
直到那日查出来秦不语的背景之后,薄有德被皇帝召进宫里骂了一顿,回来便老实了许多,开始叫主簿们翻看历年秦国公叛国案的案卷。
只是他能力有限,一时查不出来什么,相反大理寺那边已经调来了当年投了北燕后,秦国公麾下的几个流放在外的啸云军旧部,正在审理当中。
眼看着两司会审只剩下一个月,刑部上下对这案子一无所获,薄有德也急躁得不行,每日里对着衙官催促逼问,弄得差役们也不好受,每日里抢着出外差。其中外差中最为抢手的就是去乐相府看押秦不语。
新来的差役是薄尚书从原知州的潞洲之地来的,进了丞相府,便四处打量,只见门口几片菜地、仆人不过二三,是以到了关押秦不语的院落时,已是满脸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