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华也跟临月了解过了,回道:“姑娘眼下只记得自己出门和许家小姐玩儿了一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正好齐根儿将从上他的画舫后,一应忘了个干干净净。
那丫头的脑子里,大概存了个抹除记忆的小人儿,只她受了伤害,便会出手将她那一段儿受伤的记忆抹去。
所谓不记得事就不记得烦扰,于她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陆珏没再说什么,教茂华退下了。
*
入夜了,婉婉还睡不着。
外间的梨花橱隐约传来茗玉轻微的鼾声,确定人已经熟睡后,婉婉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吹着外头的冷风。
怎么办呢?
她如今只一闭上眼,眼前就全部都是章二狰狞的面目,甚至还有马车中,面对表哥喘息急促、举止孟浪的自己。
没错,婉婉没有忘记任何事,发烧忘事并不会真的再三发生。
相反她对那天记得很清楚,清晰到那些画面的每一个微末细节,至今只稍稍回想,便仍会教她忍不住浑身发抖。
可事情过去之后,她陷入了极大的窘境。
原来同章二造成的那些恐惧憎恶相比,表哥到来之后的记忆,现在才更加让她不堪回想、无地自容。
马车上,表哥身上的佛偈香气、他颈侧的温度、他的呼吸、他指尖的些许触碰……现在想起来都教她心情难以平复。
她“非礼”了他。
婉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深觉那时自己怕是疯了,是没疯,她怎么敢对表哥那般?
哪怕借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可能的。
在表哥跟前丑态尽出之后,除了假装失忆,她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能继续在侯府出门见人的法子。
可事实上,失忆可以假装,她更害怕等真正见到他,自己假装不了真正失忆后,面对他应该有的正常反应。
睡不着,平静不了。
婉婉被风吹得全身都冷透了,也没有关窗回避的打算。
忽然腿边被什么软软的东西蹭了下,婉婉低头,瞧见雪团儿在她脚边绕着,拿头抵了抵她,极轻地喵呜一声。
婉婉弯下腰,将雪团儿抱进怀里,低头去蹭它身上软乎乎的毛,但一靠近就冷不防闻到了雪团儿身上沾染的佛偈香气。
她的脸顿时皱成一团,又凶又懊恼地警告雪团儿,“不准你再去缠着表哥、对表哥无礼,不然下次我就给你禁足了……”
雪团儿凑上来碰碰她鼻尖:“喵呜~”
真是只小傻猫儿,婉婉在心里闷闷腹诽。
人是也能像猫儿一样,不知事、傻傻的就好了。
清晨卯时出头,东边儿的屋脊上照进来一道斜阳。
婉婉吹了半晚上的冷风,如愿以偿地病得更重了,浑身冒虚汗,一大早天不亮就咳嗽不止,生生将茗玉从浅眠中惊醒过来。
茗玉连忙派人去召来医师,瞧过后说是内火攻心,体外又虚寒,两相夹击这才落得这般地步。
开了几服药,医师临走又嘱咐了教她卧床养病,身子没好全之前就不到外头露面了。
婉婉弱柳扶风地倚着软枕,求之不得地应下来。
“姑娘,该起来喝药了。”
临月端着药汤走到床边,伸手拍了拍被子里已经两个多时辰一动不动的婉婉,生了病的人没精神是应当的,没人会多想。
被子拉开,露出婉婉一张闷出满头汗的小脸。
她不愿意喝药好起来,推脱得厉害,一会儿嫌苦吃蜜饯,嘴里塞进去蜜饯了又说怕烫,临月先放小桌上。
两个来回临月便瞧出端倪,沉着脸无奈地很,正想说什么,却听屏风外有人进来。
“姑娘,茂华来了。”
茗玉领着茂华站在外头,茂华隔一扇屏风问:“姑娘现下可好些了?爷听闻你病得不轻,遂不放心,教小的来瞧瞧你呢。”
婉婉眉尖不自觉抽了抽,怪别扭地应一声,“我好着呢,劳烦你替我多谢表哥挂心。”
话音未落,却就忍不住咳嗽了一串。
临月在旁瞧着,倏忽不知想到了什么,趁势将汤药端起来递给了她。
一开口声音故意放挺大的,“世子爷挂念姑娘,姑娘快听话把药喝了,这样才能早些好起来,茂华你说是不是?”
茂华心眼儿多,顿时意会,这姑娘怕是在学小孩儿耍赖不喝药吧?
他遂在外头唱起了双簧,“是,小的瞧姑娘喝完药,就回去给爷复命。”
这话说得,难不成她不喝,他还给表哥告状不成?
婉婉噎住了一口气,虎着脸看看临月,又虚空地朝屏风看一眼,没法子,只好忿然抬手接过药碗,咕咚咕咚几口就给灌下去了。
“我可都喝完了……”
她把空药碗递给临月,苦得整张脸皱成一团。
临月满意地嗯了声,含笑往她嘴里塞进去两颗蜜饯,“世子爷知道姑娘向来最听话了。”
婉婉两颊鼓鼓,活像是只闷气的小河豚。
第25章 ·
茂华来一趟,给婉婉带来一袋子麦芽糖。
他说是世子爷从官署回来路过城里最出名的那家糖果铺子,想着她在喝药,特地给买的。
婉婉不太相信表哥能记着这种小事。
可不相信归不相信,她吃起来倒不含糊,借病偎在床上看话本,小半天的功夫就把一袋子糖全都吃光了。
临月出去一回再进来,瞅着床头上空的牛皮纸袋子,就说她,“姑娘平日少吃点儿糖呀,也不怕把牙吃坏了。”
说着近到床前来,让她张嘴看看。
婉婉刚才教她和茂华合起来“威胁”了,现在有小性子,捂着嘴不给看,鼓着眼睛瞧她。
“多吃两块儿糖罢了,姐姐难不成也要去跟表哥告状吗?”
小眉头拧起来,临月看着想笑,“那姑娘怎的非要我搬出世子爷来才肯乖乖喝药?”
婉婉语滞。
临月又说:“病好之前姑娘若不心疼自己,我说不准还就真去告状了。”
婉婉当然不能同意,表哥平时日理万机的,拿这种事去到他跟前说,会显得她多丢脸呐。
她被人拿住了软肋,而后老老实实喝了几天药,身子眼瞧着渐好,陆雯再来看她便不许她在床上赖着。
这日趁天晴暖和,遂拉了婉婉到花园里放风筝。
“医师都说了,你身子这么弱就是因为不爱动的缘故,该多晒晒太阳,别怕黑呀,你就是黑了也比常人美。”
陆雯拉着她挑太阳底下站,教小厮跑起来将风筝放到空中了,就递给婉婉拿着,示范着教她该怎么使力,才能教风筝飞得更高。
婉婉不会放风筝。
自来小孩子放风筝都是家中父兄来教,婉婉幼时兴许也有人教过,可她全忘干净了,也半点记不起来。
她学得很慢,陆雯却很有耐心,一边教一边说:“你可真乖,想我爹以前教我放风筝,我都不爱学。”
“为什么?”
婉婉手拽着风筝线,艰难控制。
陆雯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他不管做什么都能扯到大道理上!”
“我那会儿才几岁,他就跟我把风筝比成人心,教我待人之道也当如放风筝这般,松弛有度,有退有进才得长久。”
话是说得没错,可确实教得太早了,小姑娘家家的谁爱听这些啊。
然而陆雯说着又想起不平来,“可你没见陆淇小时候,她可会哄爹爹开心了,总装得特别懂事,弄得爹爹越来越疼爱她,我看着就烦死她了。”
婉婉不好接这话。
侯爷更偏疼三姐姐和赵姨娘这事,在府里并不是什么私底下的秘密,而是阖府人都看在眼里。
陆雯除了面对陆淇,对其他任何人都不显跋扈,甚至对赵姨娘和大哥二哥,她也没有说主动招惹过,说到底只是个渴求父亲疼爱的小姑娘罢了。
越是得不到,越是看着陆淇拥有的比自己多,她心里就越是愤懑。
婉婉缺那一块儿感受。
但想想,自己那时候梦中的父兄皆是表哥的面容,试想如果府里不止她一个表小姐,表哥却对另一个表妹更好,那她肯定也会和陆雯一样不高兴的。
忽然间起风了。
风筝飘在空中,被风吹得有些不受控制。
陆雯手上熟练并没觉得,自顾说着话,一时没发现婉婉拽着细线,已逐渐吃力起来。
风筝在空中胡乱挣扎,婉婉下意识用力拽紧细线,来回才两下掌心便被割疼了。
“松手。”
身后陡然传来沉沉一道嗓音,婉婉入耳几乎没有思虑就知道对方在对她说话,顿时听话地松开了双手。
风筝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袅袅往远处飞走了。
她回过神想起来扭头去看,果然是陆珏,他同陆进廉一道站在石子小径上,应是刚巧路过此处。
“爹爹,三哥!”
陆雯立刻没心思放什么风筝了,拉着婉婉几步就到了他们跟前。
婉婉心底里现下不太愿意撞见陆珏,福身见礼时颔首垂眸,声音还有些哑,“见过侯爷、表哥。”
陆珏看了眼她交握在身前的手,问:“伤到了吗?”
婉婉还是不敢抬头,左右摇了摇,说:“没有,我没事,多谢表哥关心。”
陆珏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面上,而后吩咐一旁的小厮,说那风筝太大,教待会儿给她拿个小的玩儿。
只不过寥寥两句嘱咐,却不防引得陆进廉稍有侧目。
婉婉这些年不常在陆进廉跟前露面,陆进廉也确实没怎么注意过她。
但不能否认,她委实是个花儿一样漂亮、鲜活的姑娘,笑起来美目盈盈、梨涡浅浅,能教周遭天光都一霎亮堂不少。
然而他从不觉得陆珏是个沉溺美色之人。
更何况这个姑娘,内里还藏着不确定的凶性,听闻最初在灵州找到她时便曾咬伤过陆珏。
非亲非故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教他心软带了回来,后来入府更是对她多有看顾,更甚于本家的两个小姐。
陆进廉心里对此颇有微词,只是不至于同个不知事的小姑娘计较罢了。
可最让他没想到的是此回万寿节出事,陆珏竟直接杀了章二,要知道私自诛杀朝廷命官,按大赢律该当处凌迟之刑。
陆进廉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
如今章家是被他压住了,敢怒不敢言,可他做这事时当真是全然有把握的杀一儆百,还是一怒之下的冲动之举?
陆进廉到现在还没能分清,是以再看婉婉,目光难免带了几分审视。
但婉婉现下对着陆珏心里正虚得慌,压根儿不敢抬头,倒也并没察觉。
“爹爹今日是休沐吗?怎么和三哥回来这么早呀?”
陆雯开口调开了陆进廉的视线,陆进廉看向她,目光便显然柔和下许多了。
他嗯了声,“今日下半晌没别的事了,待会儿回去教你娘做几道菜,傍晚为父去看你们。”
陆雯闻言自然高兴,顿时眉开眼笑地点头,“那我让娘做您最喜欢吃的东坡肉,您忙完了就过来。”
陆进廉温声应下,便教两个姑娘自在玩儿去。
他继续与陆珏并肩而行,接着方才的话题又谈了两句,还是忍不住问起了章家的事。
陆珏却不打算多说,只道:“章家并无力生事,侯爷不必挂心。”
这父子二人平日相处不像父子,更像是同僚。
陆珏已有很多年不曾像陆雯那样,亲近地唤陆进廉一声爹爹了。
陆进廉信他的处事能力,但还是沉声嘱咐道:“丧子之痛,章业成不可能不怀恨在心,你日后切记要多留意些章家。”
陆珏颔首应了声。
又听陆进廉问:“对了,陛下打算要给一众皇子开礼选秀之事,太子对此可有跟你说过些什么?”
谈及旁的政事,陆珏的话才多了些。
他点头,“提过,但眼下太子处境艰难,陛下愈发冷待猜忌于他,他想要的未必能成。”
“难道太子已有中意的太子妃人选了?”
陆珏坦然道:“姜家女,中书令与长公主深受陛下倚重信赖,太子想借婚事拉拢这二人。”
陆进廉不能否认,太子若能得这二人相助,往后的路会好走许多,但……
姜蕴?
陆进廉侧目看了眼陆珏,眸光一时稍有诧异。
原先程氏不是还说姜家那丫头心仪的是他吗,送了画轴,常时宫宴还偶尔相约私下见面什么的?
但陆珏显然并没有注意到陆进廉的目光。
他思虑的只是姜越山其人太过谨慎,恐怕不会愿意将女儿送入皇家,成为众矢之的,况且想要皇帝在如今的境况下同意给太子赐婚姜家女,谈何容易。
太子难得想要争一回,陆珏倒不打算拦着,此举若成了,那证明皇帝心中对太子也并非全然不待见,若不成,正好教太子彻底打消对天家父子情的幻想。
陆珏于姜蕴无心,陆进廉便也不好牵扯进来那些儿女情长的东西开口了。
陆进廉轻咳了两声,想了想说:“姜家背景虽好,但此事你劝谏太子还是不要冒进,与其惹得陛下不悦猜忌,还不如扶个寻常门户的大家闺秀好些。”
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便是如此,藏锋、保守,陆珏听了并不意外。
可既然姜家已经在局中,太子不争也会有旁人去争去抢的,皇帝也不会因为太子的不争,就对他刮目相看。
太子的难处在于既要争,还要争的漂亮。
*
婉婉一场病,养了小半个月。
这日早起,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婉婉刚到浮玉居廊下,便听李嬷嬷说:“姑娘先稍等我去通报,今儿侯爷与世子爷来的早,正在屋里同老夫人说话呢。”
说来真叫天不遂人愿,自从出了万寿节之事后,婉婉常日越是百般躲避陆珏,就越是走哪儿都能碰巧赶上他在。
她忙拉住了李嬷嬷,“里头兴许在谈正事,嬷嬷先且不必通报了,我去后头小花园里转转吧,正好给祖母做个摆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