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珏踏出浴间,街上正敲响一声响亮的梆子。
万寿节已过,圆月高悬夜空。
侍卫备好了干净衣裳呈上来。
陆珏身前现下全都是教婉婉蹭上的鹿血酒痕迹,斑驳得无从落眼。
陆珏在隔间换好衣裳,立在木架旁用冷水清洗双手,指尖一点猩红的痕迹却渗进了甲缝里,执着地留了下来。
“主子。”
门外传来长言的声音,陆珏召他进来。
长言到跟前,犹带着一身没来得及散去的血腥气,“主子,都处置妥当了。”
陆珏回身,拿一块丝帕慢条斯理的擦着手,屋里烛火明灭不定,照在他的面容上,无端透出几分锋利冷意。
章家正四品上官,年初调任回京,理应正是光耀门楣的时候,若只为了一个女子就不惜得罪靖安侯府,说单单贪恋美色,陆珏是不信的。
“是陈王?”
长言颔首,说是,“章二交代,章业成早年就已投靠魏国公府,得魏国公暗中提携方能至如今忠武将军之位,年初调任回京亦有魏国公在背后的手笔。”
但章业成老奸巨猾,只凭一道提携之恩就想教他死心塌地地站队,恐怕不太可能。
事情交给章二,这个草包却全想着色迷心窍,约莫章业成也想不到。
如今章家和陈王暗通款曲,究其根本,还是皇帝如今对太子的猜忌,教底下人开始闻风而动了。
人人都在想,太子这位置到底能不能坐稳?
也在想,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又能不能从激流中全身而退,甚至争上一份从龙之功?
靖安侯府今日之荣耀,不就是陆老太爷辅佐那时尚且默默无名的陛下,从一众皇子中杀出重围御极登基,从而得来的。
但被皇帝敬重如父的老太爷如今早已经驾鹤西去。
陆进廉是个能臣,但他这些年的韬光养晦,并没能教皇帝逐渐生出的猜疑之心减少半分。
所以章家在试图投机,想铤而走险做一回一步登天的青云梦,将宝压在陈王身上,算是无可厚非,更何况若婉婉失贞不得进宫,于贤妃宁昭仪而言也少一道威胁。
皇帝膝下一众皇子,在立太子的风波过后,如今挑来挑去成气候的实在寥寥无几,否则皇帝兴许也不会顺着贤妃与宁昭仪的枕边风就把陈王召回来。
若论养蛊,帝王心术称第二,谁敢争第一?
至于章二
此时城北祁阳大街的忠武将军府前,打更的梆子敲响第二声时,伴随着一声惊恐叫声,整个府里渐次亮起了灯火。
“老爷!老爷!二少爷他……”
管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家主章业成的院子,门槛上绊一跤,径直扑倒在披着衣裳开门出来的章业成脚下。
“老爷快去看看吧,二少爷他、他教歹人害了!”
尸体是被人套个麻袋,胆大包天地直接扔到了忠武将军府门前。
一剑抹了脖子,伤口整齐利落,血淌得到处都是,守门的侍卫发现时,还是热乎的。
陆珏!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章业成脸色铁青中泛着苍白,拳头攥得坚硬如铁,跟在他身后脚步凌乱的章夫人见此情景,更是哀呼一声两眼一白,径直就晕倒了过去。
扶住美妇人的嬷嬷也同样吓得魂飞魄散,苍白着脸指使一个小厮,“报官,快去报官啊!”
“站住!”
章业成突然断喝一声,半蹲在满地血泊中,伸手从章二怀里掏出了半支被折断的染血的箭头。
他顿时脸色大变。
庭院中死寂了良久,章业成再有动作,是抬手把自己儿子死不瞑目的双眼阖上了。
他几乎咬牙切齿,“传令阖府,此事任何人不得外传。”
陈王调查靖安侯世子之事,章二是主动请缨包揽下来的,章业成同意交给他时,并未曾想到只是一桩有关千里之外的灵州的调查,竟会教自己儿子丧了命。
章业成站起身,腿不由得打了个弯儿。
脚底下踩着自己儿子的鲜血,任谁能不恨?
可在没有十足的把握扳倒靖安侯府前,他并无力贸然亮剑。
陆珏,是在杀鸡儆猴。
章业成到此时才真切意识到,陆家究竟是个怎样的庞然大物,盘踞蛰伏在盛京顶端,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章家若冒着鱼死网破的风险去报仇,那不叫报仇,而叫以卵击石。
*
夜半丑时,医馆西面房间的门重新打开。
婉婉才经历过一场惊涛骇浪地席卷,精疲力竭,已沉沉昏睡了过去。
医女们给她找了身干净雪衣换上,头发也拆散了沐过,此时躺在床榻间,脸上的潮红才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柔白。
只是她发烧了。
陆珏伸出手轻触了下她的额头,火炭一样。
那个年轻的医师主动殷勤在门口请示,说可以施针尽快帮她退烧,陆珏无甚犹豫,召了人进来。
银针要刺颈后大椎穴,施针时患者不能乱动。
陆珏稍俯身,扶着后背将婉婉抱进怀里,修长食指拨开她背后的长发,露出一截细白的后脖颈。
婉婉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双眸紧闭,额头抵在他颈窝里,全身都绵软地浑若无骨。
直到银针针尖没入到肌肤里,她终于在睡梦中后知后觉地疼得浑身一颤,本能地就挣扎着想躲。
陆珏的手掌带着安抚的意味,覆在姑娘家纤薄的背上拍了拍,另一只手则带着几分力道控制住了她的肩颈。
她就动不了躲不开了,疼得直犯委屈,双手攥着他腰侧的衣裳,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半梦半醒间大概是烧糊涂了,婉婉脸颊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话音含糊,一会儿喊“哥哥”,一会儿又好像在喊“爹爹”,教人听不太清。
但豆大的眼泪像是河水决了堤,很快就打湿了陆珏的衣领。
有了前一次的教训,医师哪里还敢抬眼胡乱看,兢兢业业地一心行医。
反正直到现在,他也没能瞧出这二人是什么关系。
施过针后,婉婉的烧没有那么快立竿见影就退,仍旧很不安稳。
长言在外回禀说侯府已安排好后,陆珏便又用披风裹着,将人带上了马车。
府里人心各异,婉婉被人劫走下药这种事并不适宜传开,是以直到眼下,除了濯缨馆里一众被封了口的下人,并没有其他人知晓这件事。
回程的路上,陆珏没有再抱着她了。
上马车后,他将她放在了靠窗的那侧车榻上躺着,而后便靠着迎枕闭目养神。
但婉婉在睡梦中并不安稳,也许是略微的颠簸有些不适,她躺在车榻一侧才一会儿,就难受地想要翻身。
左臂抵着车壁,她便动了动身,打算朝右翻。
陆珏明明没有睁眼看,可冥冥中就是知道她那点儿不安分的念头,不动声色挪了下腿,挡住了车榻悬空的这一侧。
婉婉左右都碰了壁,消停了片刻仍不死心,削瘦的肩膀抵着他腿边挤了挤表示不满。
但无果,他没放行。
可是不一会儿,陆珏就察觉到腿上和腰间的动静,她像极了一只不听话的猫儿,在他身上四处探索,毫无顾忌。
陆珏终于微蹙起眉尖,睁开双眸,伸出手,不费力地就抓住了她一双不安分乱摸的柔荑。
姑娘家的手纤细柔软,比他的小了不少,他只需单手就能将她钳制在掌中。
婉婉烧得神识混乱,在自己脑海里相互撕扯的记忆中迷了路,才会更急切地想抓住一个相对安全的依靠。
陆珏想起她方才口中喃喃自语的“哥哥”和“爹爹”,忽然低声问:“可知道我是谁?”
他钳制着她的手未松,身子向后靠上车壁,目光好整以暇地地落在她轻颤的长睫上。
本以为她该是回答不了的,但晕晕乎乎的婉婉却好似听懂了,红唇开阖呢喃道:“……哥哥……”
陆珏微微眯起了眼睛,“还有呢?”
她反应异常迟缓,在陆珏不指望她还能说出别的什么时,她才终于又出了声儿。
“……抱抱……”
果然还是糊涂的,生了病就变成小孩子。
陆珏垂眸轻笑,不理睬她了,松开她的手放在一边,又兀自靠着软枕闭上了眼。
但很快,耳边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他没有再睁眼看,也知道是她顺势拉住他宽大的衣袖,凑上来轻轻将脑袋放在了他腿上。
她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只猫儿,寻着安稳又舒服的姿态钻进他怀里,将还带着滚烫温度的额头贴上了他腰间冰凉的玉带。
这下子婉婉就不动了,陆珏也没有动。
她枕在他腿上。
满头青丝披散如缎,沿着他腿部、膝盖,丝丝缕缕垂落到马车地板上,弯成逶迤婀娜的弧度。
陆珏伸出指尖勾起一缕青丝置于指腹间摩挲了下。
触之柔软顺滑,只需稍稍松开些许,那些青丝便纷纷从掌心间游走了。
落手时,他的掌心顺势覆上她的发顶,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起来,动作像摸猫儿似得。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
婉婉昏睡时,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唯一的慰藉,是一道曙光,她一直在朝那道光亮跑,竭力全力想抓住,但却好像总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后来一片迷雾中,她好似突然踩空了,猛地从高处开始无止尽地坠落,吓得她四肢猛地一抽,这才从梦中无尽地追逐里脱离了出来。
醒来只觉干渴难耐,喉咙里火辣辣地烧,像是教人塞进去一把滚烫的沙子。
“云姐姐……”
婉婉一开口,就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嘶哑不堪。
云茵闻声从屏风外疾步进来,见她醒了,一时面露欣喜,忙到床前用手背贴上她额头摸了摸。
“老天保佑,姑娘可算是没事了,吓坏我了!”
婉婉恍若未闻,目光定定望着帐顶的淡绯色芙蓉纱簇,在发呆。
云茵见她脸色不好,忙关切问:“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婉婉回了回神儿,扭过头来望着她似乎欲言又止,片刻,却只是抬手摸了摸喉咙,嘶哑地说:“姐姐,我想喝水……”
云茵应着声儿,赶紧回身去桌边倒水。
床边没人了,婉婉躺在床榻间无力地闭上眼睛,脑海里有些潮水一样翻涌而来的画面,教她的面容逐渐变得难堪,眉间最初的茫然也全都揪成了一团糟心。
她胸膛沉沉起伏,深呼吸了几口气,耳朵静静地听云茵在絮絮念叨。
大致是说老夫人和陆雯一早都来看过她,大嫂子周氏也来瞧过,送了好些珍贵补药,陆雯还在床前陪她说话,一直到中午才回去歇着……等等。
云茵回身过来把茶盏递给她,婉婉靠着床头,低垂着脖颈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也不说话。
云茵只看着婉婉苍白的脸色,就越看越心疼。
婉婉也算从小在她跟前长大,乖巧懂事地叫了她四年姐姐,云茵从心底里便拿她又是当主子又是当妹妹看待,眼下出了这样的事,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抬手替她理了理额际睡乱的鬓发,云茵踟蹰了许久,越发自责。
“这回我真是瞎了眼了,你在我跟前那么近我竟都没能守住,教你平白受了那么大罪,我……”
“姐姐,”婉婉捧着茶盏,闻言抬眸看向她,“姐姐,你在说什么?”
她一双黑亮的眸子里盛满了不明所以,倒一时教云茵看得呆滞住了,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茵疑惑的目光在婉婉面上细细流转几个来回,试着问:“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婉婉眉头细微地蹙起来,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明明是在画舫上跟禾儿一起玩儿的,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怎么会生病了?”
她嗓子还很哑,说着话就艰难地咳嗽了两声。
婉婉瞧云茵面上神情讶然,娓娓问道:“姐姐,我是不是又“犯病”了?”
此“病”非彼“病”,她说得是发烧就忘事那一遭。
四年前她醒过来那次,老夫人寻了城里一众名医看诊,左诊右诊也没诊出个确切的名堂来,最后得出个推断,她怕是教高烧烧坏了脑子里记事儿的那一块儿。
所以既然是有病根儿的,说不得再哪一次高烧之后,还会再犯的呢?
许是因为四年前那回她已经惶然害怕过了,这次表现地稀松平常,云茵都不会起疑,想通了便反倒觉得她忘了受的委屈,是好事。
云茵忙收起满面的不自然,牵着唇角冲她笑了笑,“你别多想,就是先前在画舫上受风着了凉,你身子弱,晚上回来就发了高烧,原也没什么紧的事。”
婉婉一贯乖巧的点点头,也不追究。
正好这时临月端着药碗进来,云茵接过来,照看婉婉喝完药,婉婉说还有点累,便躺下来闭上眼,打发她们都出去了。
云茵拉着临月到外间,说起婉婉的状况。
临月听着一时语滞,歪头越过屏风侧面朝花帐里的姑娘瞧一眼,不觉便是一声叹息。
云茵嘱咐道:“她不记得了,咱们跟前这些人都得把嘴闭严实,这事给老夫人与世子爷都通禀一声吧,府里一众人的嘴,还得主子来压才行。”
临月收回目光嗯了声,提裙出门便打发下人去了各院传消息。
傍晚戌时天幕将黑,陆珏在淳如馆南面书房中伏案批复文牍,窗口一线缝隙灌进来的风,将琉璃盏中的火光吹得摇曳不止。
茂华在门口轻敲了两下,躬腰进来立在书案前,开口很踌躇,“爷,濯缨馆那边儿有消息了,说姑娘醒了。”
陆珏眼睫未抬,嗯了声,“她怎么样?”
“姑娘好是好着呢,但、但就是……”茂华眉毛搅在一起,“就是说姑娘这次醒来又忘事儿了。”
桌角的火光刺啦闪了一下。
陆珏执笔的手稍顿了一瞬,又恢复寻常,目光仍落在文牍上,淡声问:“那她还记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