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件事到此交由官府清扫便罢了,也无甚过于出奇的地方。
可没想到,陆珏拒不受降坚持赶尽杀绝,一举把人全都赶进了山里的回风谷作困兽之斗,然后毫不吝啬一把火,将一众山匪尽数烧成了焦炭。
霍宴麾下有参与过此战的将士,回想起来只说那天火势绵延数里,惨叫声震天,人站在山谷两侧崖上,耳边甚至能听见烈火灼烧人/肉的声音,浓重的熟肉味熏得不少身经百战的将士都止不住作呕。
唯独这个美玉雕琢成的世子爷,冷眼俯视崖底火海炼狱,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那时陆珏十六岁,此前还从未真正上过战场。
此事之所以至今不为人知,只不过是因当时,太子为掩这位清风霁月的靖安侯世子“嗜杀”的恶名,做主教当地官府捏造了个疫病的幌子,放出去混淆了视听罢了。
陈王萧颔如今想翻旧账先发制人,只是不知盛京里谁在替他效犬马之劳?
灵州之事在霍宴看来其实稀松平常,只不过是这位世子爷常日教外人太过神化,恐怕连太子都觉那样的“脏”活儿,不该出自他之手罢了。
霍宴走后,画舫中顿时寂静下来,夜幕将落,两岸通明的灯火越加阑珊。
陆珏靠着窗边独自沉静了片刻,正打算起身离开时,河面的风却夹杂着女孩儿娇俏的调笑声吹入了耳中。
里外一静一闹的对比,姑娘家的笑声愈发鲜明起来。
陆珏侧目,便见不远处一艘小画舫窗口,姑娘纤细的小臂半倚,手中团扇虽遮掩了半张芙蓉面,却也能教人一眼认出是婉婉。
她对面坐着许姝禾,想必是和许家兄妹一道出门游玩的。
有人在看着她,但她反应一向缓慢,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察觉到,后知后觉的扭头寻来。
谁知目光一看见他,婉婉倏忽就怔了下,而后首要反应却是赶紧拿起团扇,掩耳盗铃似得把自己的脸遮严实了。
表哥怎么会在河上画舫呢?
陆珏倚着窗口,风云不动。
许姝禾见状忙左右看了看,可她还很有些怵陆珏,见他仍旧看着婉婉,这才不情不愿地伸手撼了撼婉婉的袖子。
“婉姐姐,别躲了,世子爷好像是要你过去呢……”
婉婉躲不掉了,拿开团扇露出眼睛,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遥遥看了看他。
四目相对,陆珏好整以暇。
婉婉踌躇琢磨了片刻,还是只好同许姝禾告辞,起身带上帷帽,走出画舫乘上小舟往他的画舫过去了。
她原本以为,表哥此时应当在襄园宫宴上,又或者……在得意楼赴姜小姐的约才对,不然她也不会特意教人把船划远,可现在看来真叫“离远了个寂寞”。
小舟停泊在他的画舫旁,婉婉提裙上甲板。
河面上的晚风忽然吹起帷帽一角,她抬手挡了下,只露出半张侧脸和莹润饱满的红唇,在两岸灯火阑珊的照映下又是另一番韵致。
“表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婉婉近到他跟前两步,摘下帷帽福了福身,谁知道话没开口说上两句,冷不防先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陆珏淡然,“见个朋友。”
朋友?难不成是姜小姐?
婉婉呐呐哦了声,下意识皱着鼻子嗅了嗅,颇有些狐疑瞧他,“这里……怎么好香啊?”
她眼神儿里有些怪怪的神色。
话已经委婉着说了,那是女子脂粉味,靡靡艳丽,不是姜蕴平日会用的样子,倒像是舞姬艺伎身上的味道,虽然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可婉婉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闻不出来?
她只是没想到表哥这样朗朗明月一样的人,竟也会有这么个寻欢作乐的爱好,瞧着不像啊……
陆珏掀起眼皮看一眼,好像就知道她心里在瞎猜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人不是我召来的,你在想什么?”
他一贯轻描淡写,身子靠着窗边围栏,今日穿了件银羽染蓝长衫,未带冠而束发带,垂落的半段发带便随着河风轻缓地飘扬在空中,教人难得在他身上瞧出几分慵懒散漫来。
婉婉忙心虚地垂下眼,喃喃辩解:“我可什么都没想……”
她哪里敢编排他呢,在心里也不敢的。
挪着步子规矩落座在他对面,婉婉悄悄瞧一眼,便见他抬手给面前的酒盏里添了半盏酒,递到鼻尖轻嗅了下,而后尽数倒进了河里。
这酒不合他的心意。
也是了,自幼生于长于繁华盛京的矜贵公子,自然和常年混迹军营的霍小侯爷品味不同。
长随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方才就一直守在舱门外注意着里头的动静,这时赶忙道:“爷,得意楼里新到了些剑南烧春,可要教送一坛过来?”
提起得意楼,陆珏好似想起了什么,抬眸看向对面的婉婉,忽然问:“想尝尝你家乡的菜色吗?”
家乡?
婉婉原侧着脸在看窗外的河灯,闻言倏忽望着他眨了眨眼睛,脑海里其实一时有些空白。
灵州的菜,侯府的大厨偶尔也会做,但味道正与不正,可惜她又分辩不出来。
长随见状忙撮合道:“姑娘且放心,楼里新来的那位大厨原在灵州都是出了名的,最擅长做一手地道的南地菜色了。”
听人这样说,婉婉肚子里的小馋虫没给她太多思考的余地,已经蠢蠢欲动起来。
她托腮认真想了想后,挑了印象里比较深刻的几个菜说给长随听,临了不忘虚心问一句,“这些算是真的南地招牌菜吗?”
反正她如今也只能算是个瞧热闹的外行罢了。
蟹羹、冰糖甲鱼、狮子头、荷叶烧鸡和八珍汤……等等,长随听着直乐儿,连声说当然算呐。
陆珏垂眸轻笑了声,还教婉婉一下子怪不好意思的,也不知道表哥是不是觉得她胃口太大了。
长随退下去后,她忍不住对他补充说明道:“那些是我和表哥你两个人的份,不光只有我自己独享的。”
陆珏未予置评。
过了会儿,酒先盛了上来。
陆珏大概知道她不会喝酒,并没有教她沾染的打算,只独自倚着靠枕浅酌,指尖转动酒盏,脑子里不知在兀自思索着什么。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乐声。
他抬眸朝对面看去,婉婉面前已摆上了几个酒盏,里头倒了深浅不一的酒,那乐声便是她用簪子在酒盏边沿敲出来的。
见他目光所至,婉婉抿唇笑了笑。
她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有些试探的意味,像只小猫儿顽皮地探出爪子轻轻挠了他一下,想问他能不能和她一起玩儿?
陆珏向来喜静,想事的时候更不喜有人打扰。
他单手支颐瞧她片刻,忽然将手中酒盏递到了她唇边,“尝尝。”
婉婉原不是想尝他的酒,好奇地眨了眨长睫,伸着脖子先凑近酒盏嗅了嗅,觉着扑鼻的酒香似乎并不是很烈,这才垂首浅浅地抿了一口。
谁知酒香入喉便化火,一路灼进肺腑里,烈得她整张脸的眉毛眼睛都皱成了一团。
陆珏勾唇轻笑了声,抬手将盏中余下佳酿一饮而尽。
月色当空,画舫里渐有姑娘家绵软的嗓音伴着乐声传出来,长随对插着袖笼靠着舱门赏月,想起了方才从里头被撵出来舞姬乐伎,心下只道:
瞧,这世上哪儿有真清心寡欲的男人,只不过是对人不对事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章
得意楼三层雅间里,姜蕴正临窗独坐。
她面前的位置原本是留给陆珏的,此时自然空空如也。
其实没有人要她在这儿等,大金山寺时送出的信笺,当天只过了不到一刻钟就又回了她手上,还附送一句话,教她日后勿要再白费心思。
他一贯都如此直白,从不给人留半点虚幻的希望,姜蕴老早就知道的。
因为舅母永安长公主和陆珏生母的缘故,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陆珏,但两个性子都冷傲的小孩儿待在一起,说实话起先一直都是谁都不爱搭理谁。
可区别在于
她的不搭理是想等对方先低头,主动示好,然而陆珏的冷淡,是真的从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从没有。
当然,陆珏的目空一切,也是在姜蕴禁不住主动放低身段,多次主动示好之后仍旧无果才发现的,在那之前,她还以为凭借舅母与他母亲之间的密切关系,能令她在对方眼里有些许与众不同呢。
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
是姜蕴的贴身婢女,走进来略带踌躇说:“小姐,方才侍卫来说,世子爷现下未在宫宴,而在……在河上画舫中。”
姜蕴侧目越过窗口扫了眼,画舫离这儿多近,陆珏却都没来露个面。
她向来是个清高自持的大家闺秀,哪怕喜欢陆珏,看过了当初昌宁郡主为嫁陆珏,将整个睿王府变成笑话的举动后,也感到鄙夷。
姜蕴觉得昌宁为了儿女私情就置家族脸面于不顾,实在太莽撞也太愚蠢,所以这些年,她从来没有让自己的心意给旁人留下任何话柄。
可是眼下境遇不同了。
皇子们将要开礼选秀,届时盛京所有适龄未嫁的贵女都不可避免地要参选。
她的背后有身为中书令的父亲,身为长公主的舅母,那些皇子们不论喜欢她本人与否,想同姜家结亲的心却都是昭然若揭。
兴许旁的人家都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姜蕴不想。
那些皇子里没有一个她中意的,更别提她心里原就看中了陆珏。
其他的人只要拿出来跟他稍一对比,无论是容貌、谋断、才华还是品性哪一项,都只教人觉得不入眼。
而且父亲也不想她站在风口浪尖上,舅母更是见多了宫墙里的腌臜事,坦言哪怕用皇后之位来换,也舍不得她将来可能守着帝王的三宫六院过日子。
舅母都已经为她向陆家抛出了橄榄枝,她也总得尽力再为自己争取几分才行。
姜蕴从窗边起身:“带路。”
从得意楼到岸边画舫实在很近,走几步就到。
长随都是见惯了京中权贵的,没道理不认识中书令府上的嫡小姐,躬腰下甲板笑脸迎了人,听完来意便麻利儿转身回禀去了。
这会子画舫里,婉婉才刚尝上第三道菜。
长随回话并不避着她,直道:“爷,姜小姐在外求见,说有要事想与您商议。”
婉婉听着姜蕴的名字,便觉面前原本香喷喷的烧鸡好像突然就不香了。
闹不明白的奇怪感觉,又带出些不合时宜地不开心,她只好搁了筷子,“那表哥你先忙吧,眼下时辰也不早了,我回去瞧瞧祖母,她今儿想必也累着了。”
长随闻言忙开口留道:“姑娘别着急走啊,菜还有大半没端上来呢,您莫不如在隔间稍等等吧,稍后同世子爷一道回去多好?”
话是一番好意,可在隔间光明正大地“偷”听人家讲话,这怕是……
婉婉眼皮儿禁不住跳了跳,内心一时充满了拒绝,忙连连摆手说不必,“我已经吃饱了,表哥你慢用吧。”
她说着站起来冲陆珏福身告辞,顺手已经将帷帽拿了起来。
姜蕴突然寻来本在陆珏计划之外,原没有必要见的,但她挂念着老夫人也教人挑不出毛病。
陆珏便没再多留她,颔首应了,又吩咐长随:“派两个人去看着她。”
婉婉下甲板时与姜蕴错身而过。
一个从陆珏画舫中走出来的女子,姜蕴脚下稍顿,目光难免审视了她两眼,但因为有帷帽遮挡,姜蕴一时半刻并没有认出来她。
长随领着姜蕴入船舱,才至舱门口,她就一眼看见了那方小桌上相对摆放的两幅碗筷。
刚下船的女子起初竟是在与他同桌而食?
姜蕴神色凝滞了一瞬。
她原以为那只是个歌姬艺伎之流,可眼下瞧着显然并不止如此,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几乎在一刹那间,就联想到大金山寺那日见过的侯府表小姐钟意婉。
只有那个姑娘,对他是与旁人略有不同的。
*
婉婉走上岸时,街道拐角正有花车游行开过来,身边人潮忽然汹涌起来。
这会子许姝禾早已经回去了,侯府的马车就停在离玉带桥不远处,云茵见她下画舫,忙快步走过来接。
隔得并不远,婉婉为了避让行人,就站在街边角落里稍等了片刻,因为站得高,她还能看见街对面正在人群中艰难跋涉的云茵。
“姐姐……”
身旁忽然有人牵了牵婉婉的袖子,她低头看,是个卖香包的小女孩儿,殷切望着她问:“姐姐喜欢这个香包吗?”
香包做工样式其实很普通,比不上婉婉自己做的精致,但托盘里只剩下最后一只,小姑娘大概卖完就能回家交差了。
婉婉不作多想,便从随身荷包里摸出几颗碎银子,大方将香包买了下来。
云茵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已经打算拿回去送给馆中最不挑拣的崔婆婆了,又想着问:“刚是又碰见那姜小姐了,她这次当着世子爷的面总不敢再为难你了吧?”
婉婉忙摇头,“我是自己想提前先回来,她应该都没注意到我。”
云茵听着才放心,这厢上了马车,她将那香包放在了一旁的小立柜上,因着外头风冷,便将窗户给关上了。
婉婉靠着迎枕闭目养神,不过一小会儿功夫,鼻尖却萦绕出一股异香。
她闻着不太舒服,便想起身找找源头,这么一动才觉得身子四处竟倦怠非常,四肢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脑袋昏昏沉沉,眼皮儿都睁不开了。
隔了很久,醒来是听到耳边传来树叶拂动的簌簌声。
空气中带着清冽的寒气,婉婉从昏睡中稍稍集中神思,停滞了几息,才意识到自己现下并没有在做梦。
艰难撑开眼皮,眼前的视线简直模糊地不像话。
她凝眸等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目光正上方垂挂的绯色绣金海棠帷帐,头顶摆了副鸳鸯戏水的扇面绣屏,而她正躺在一袭银红软缎锦被上。
这么艳丽的陈设不可能是濯缨馆,又是什么地方?
“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