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不肯轻易拿掌心里的小宝珠做饵,是怕自己事务缠身,稍有疏忽会顾不上她,但如今他就在她身边,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能护住她。
引蛇出洞便可以一试,若对方心存不轨,正好尽早斩草除根。
露台上,婉婉已经缩在藤椅上睡着了,她是个瞌睡大的,陆珏走过去把人抱进怀里她也无知无觉,只扭一扭身子,好让自己窝得更舒服些。
陆珏唇角微弯,垂首亲了下小猫儿柔软的发顶。
睡吧,只要在他身边,她永远都能这般安稳无忧地入眠。
*
船行江上第七日的午间,进了礼州地界儿。
这里有码头渡口,陆珏便吩咐人靠岸停船,稍作歇息,也为了给婉婉些许上岸去脚踏实地的机会。
她喝了好些天的药,喝完人没有精神,胃口也不太好,几天下来又瘦了不少。
陆珏带她上岸去住客栈,脚踩在结结实实的黄土地上,感觉和晃晃悠悠的甲板是不一样,下半晌在城里酒楼用膳,婉婉好歹多吃了半碗饭。
用过膳后,她换了身轻便衣裙,让夫君牵着小手在附近的商铺里逛了逛。
其中有家卖文墨的铺子,掌柜的摆出来一种朱砂墨,说是下笔后可经久不褪,但晾干后随即隐藏,只有在遇热时才会显现,并且越热越鲜艳。
婉婉瞧夫君在柜台前驻足片刻,买下来两块儿,很觉好奇。
她兴许是戏折子里的各种密信传书看多了,凑到他跟前小声问:“夫君,你要用这个墨跟太子殿下商议秘事吗?”
陆珏眉尖几不可察地微动了下,“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从铺子里出来时已是日照西山,一路走回到客栈,婉婉有点累,沐浴过后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弹,但听见隔间的书案有些动静,是夫君。
也不知道夫君在做什么神秘的大事呢?
婉婉是只富有好奇心的小猫儿,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接着抱柱偷瞄一眼,陆珏躬身立在桌案后,面前笔墨砚台均已备好,唯独缺一张可供下笔的纸。
他眼皮儿都没抬,轻描淡写地唤一声,“过来。”
婉婉满心狐疑,走过去便被男人拦腰揽到身前,后腰抵在桌案边,她抬眸对上夫君的眼睛,只瞧见他眸中盛满似是而非地笑意。
“今夜有桩秘事,要与夫人商议。”
直等衣衫犹如花瓣被人层层剥落在地,婉婉咬唇趴在桌案上,双手捂着散了系带的牡丹心衣,羞得浑身泛红、发热。
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就是他的那张纸。
姑娘家养得一身娇柔软糯,肌肤细腻莹洁,白里透着出层淡淡的粉,当世都再找不出比这更美的画纸,落一笔朱砂嫣红,更添几分蛊惑到极致的妍丽。
狼毫笔尖轻扫至腰窝,婉婉终于忍不住回头,难为情地抗议,“夫君……”
男人长睫轻抬,烛火摇曳照出一张玉面清雅的脸,偏生做的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陆珏扶着肩将小人儿转过来,托着她坐上桌案,而后修长指尖捏住牡丹心衣的系带拉了一拉,婉婉楚楚瞧着他,耳根子都是通红的。
她不肯松手。
陆珏轻笑,俯身亲了下她鼻尖,温温的哄着:“乖乖别动,很快就好。”
心衣到底是没保住,狼毫沾染着濡湿的墨迹落在心口,像是支柔软的焰火,一笔一笔,几近要把她浑身的血液点燃。
婉婉不好意思低头,索性闭起眼睛来。
难熬的时候通常时间都过的很慢,等他最后一笔落下,俯身亲吻芙蕖花蕊,婉婉已经分不清那是被她体温暖热的笔尖,还是他的唇。
“不想睁开眼看看吗?”
陆珏话音有些逗弄,指尖轻抚过小丫头紧闭的长睫,瞧她眼睛眉毛都挤成一团,冲他使劲儿摇摇头。
“我不看!”
他忍不住笑,笑着笑着便来亲她的眉心、鼻尖,亲她软嫩的脸颊和嫣红的唇,直亲得她仰着身子无处躲藏,只好睁开眼睛忿忿地鼓着他。
陆珏随手将笔搁下,双臂撑着桌案边缘形成一圈小小的禁锢,低低地问:“为夫要去净手沐浴了,小糖豆会听话把画晾干吗?”
这叫什么,压迫了人还要人乖乖的!
婉婉又成了个小受气包,任由他揉圆捏扁也没法子反抗,气急了也只能抬起小拳头狠捶他两下,“去吧去吧,我才不会管呢,哼!”
男人这才满意地退开身子。
等他走了,婉婉坐在桌案上百无聊赖,还是忍不住低头瞥了一眼。
只一眼,顿时便教她浑身的温度蹭蹭蹭地又窜了上来,于是身上好不容易消散些许的朱砂嫣红,又逐渐鲜艳了回来。
她忙沉心静气,不敢再动了。
坐着等画晾干时,婉婉将周围摆放的笔架砚台放回了原位,但拿开砚台后,才发现底下压着一张才烧掉一角的信笺,是有人给夫君的。
婉婉不想随意动夫君的东西,正要再将砚台放回去,目光轻扫过纸张,宁昭仪三个字却就猝不及防地引入了眼帘。
她顿了下,还是将纸张拿起来。
这是张最新送来的密信,上头写宁昭仪之案悬而未决,皇后幽居凤仪宫不得出,东宫只能暂避锋芒。
也是因此案缘故,原本交给陆珏的南境盐务,如今在魏国公世子手中,此人这几日业已南下,信中还说教陆珏留意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第83章 ·
夜幕初降,窗外渐次燃起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汇聚起来直至照亮了一座城。
陆珏沐浴更衣出来时,房间里静得出奇,寻常闹腾、不安分的小猫儿此刻坐在书案后的椅子里,安静地有些黯淡颓然。
婉婉低着头,手上拿着他的信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呆怔怔望着他,惶然无措。
“夫君,盛京城里究竟出什么事了?”
离开盛京的这一路在婉婉眼里,她只看到夫君好不容易闲暇无事,每天能从早到晚、一刻不分离地都陪着她,却从没认真仔细地想过,如他那样的人,哪里可能平白无故就卸下一身重担。
原来她所有无忧无虑的朝朝暮暮,都只是因为他将烦扰全都藏起来了而已。
陆珏垂眸轻轻叹了口气,一时并没回应,走过去先拿了件披风将人裹住,手掌握着女孩儿纤细的后颈安抚性地捏了捏。
“原打算等事情过去了再告诉你的……”
他话音沉静,早就知道小丫头听闻消息,一时间肯定会难以接受。
她的心柔软、干净,像是颗藏在宝塔中的剔透水晶,盛京城里那些龌龊的勾心斗角,本不该传到她的耳朵里。
“那天在御船上是出事了,宁昭仪意欲行刺皇后,结果却误伤了陛下……这件事现今还在调查中,我离开盛京也是为避嫌,不会有危险。”
“宁昭仪为什么会行刺皇后娘娘?”婉婉紧紧蹙着眉,她心里乱的很,一时间只记得告诉他,“夫君,宁昭仪她不是个坏人。”
陆珏弯腰蹲身下来望着她的眼睛,温声说:“我知道。”
“宁昭仪与小殿下是生病了,御医来不及救治,但她以为是皇后动了手脚,那天她大抵是想为她的孩子讨个公道罢了。”
面对婉婉,陆珏总是习惯用言语将所有的事都美化、修饰,他不想吓到她。
事实上,那天宁昭仪抱上御船的已是恒王的尸体,她自己也是强弩之末,当场脱下斗篷便整个人几近疯魔,拔出簪子径直朝皇后刺了过去。
一旁的皇帝情急之下试图出手阻拦,却直接被刺穿了右手,血流如注。
母子二人染的就是先前城中流传的那急病,一旦沾染,发作时势头极其凶猛。
宁昭仪与恒王大抵是头天染病,翌日孩子体弱,先行没了气息,宁昭仪察觉时为时已晚,连宣太医的机会都没有,是以御船事发前才会毫无征兆。
可也正是病症太过凶猛,染病者通常在未能传给旁人时便已去了半条命,这才并没能大肆传染开。
宫中当时一把火将死掉的宫人烧的干干净净,宁昭仪母子却是因有人将皇后宫中那名染病宫女的衣物混在了孩子乳母的衣物中,导致宁昭仪宫中贴身侍奉之人,无一幸免。
如今死无对证,皇帝受伤震怒之下,没有直接拿皇后问罪,而只是令其幽居凤仪宫以待查实,已经算是给陆氏一门的体面了。
死去的宁昭仪于陆珏而言只是把贤妃的利刃,他并不在乎对方本性如何,但于婉婉而言,那是个活生生的人,与她有过交从,不是说没就没、无关紧要的物件儿。
婉婉闻言怔忡许久才喃喃道:“怎么会来不及呢,明明那时候就病了……”
陆珏一时并没能听清。
婉婉忽地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夫君,宁昭仪的孩子早就生病了,但是贤妃不许她传御医救治,她……她不敢忤逆贤妃的。”
她曾亲耳听到过贤妃私下对宁昭仪的控制、恐吓,也记得宁昭仪很怕贤妃,对贤妃的话无有不从,做过唯一“不听话”的事,大抵便是不顾皇后与贤妃水火不容,而与婉婉亲近。
婉婉此时很觉懊悔,懊悔那时自己没有留在那里与贤妃对峙,力争给小殿下传来医师。
然而两人口中的此病其实并非彼病。
陆珏从只言片语中听出些端倪,“恒王有恙,是宁昭仪亲口对你说的?”
婉婉点头,“中暑那次宁昭仪带我去了她的下榻处,小皇子表面并看不出病态,但宁昭仪说孩子病得很严重,贤妃却只给她寻了个巫医。”
恒王如若早就身体有恙,甚至兴许先天不足,贤妃故意隐瞒病情,再用个注定夭折的皇子与正得宠的宠妃去扳倒皇后,便说得通了。
母子皆亡,人就成了皇帝心头的朱砂痣,碰不得、忘不掉。
哪怕皇帝最后没有大刀阔斧的发落皇后与靖安侯府,但信任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一碰就碎,何况皇帝的猜忌之心比之常人更甚,届时太子该如何自处?
贤妃也不必担心事情败露,宁昭仪宫里的人如今都死绝了,染病而亡的尸体,皇帝自己都避之不及,更加不会再有人去碰。
但这些恶毒心思,陆珏不愿意告诉婉婉太多。
见她红着眼不好受,他抬手搂着腰背把人抱过来,拍了拍她的背,“会有人还给她一个公道的,你不要思虑过多,嗯?”
婉婉闷闷地没作声,她知道夫君一言九鼎,但心里还是堵得慌。
这晚的夜色很长,婉婉始终没能睡着觉,陆珏便陪着她说了许久的话。
她想起从前陪宁昭仪堆雪人,做完一个后累得全身冒汗,但只歇了片刻,宁昭仪便又做了一个。
宁昭仪那时跟婉婉说:“宫里只有娘娘和陛下对我最好,我想给他们都送一份惊喜。”
婉婉现在想想只觉得难过,她究竟知道什么才是好吗?
这些年贤妃拿她当金丝雀养着,必定是“好”的,那样小鹿一样天真烂漫的女孩子,靠打骂绝不可能养成。
可她所有的天真烂漫都是贤妃为了给皇帝看的,为了让她言听计从,贤妃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曾教过她。
皇帝呢?
皇帝要是真的疼惜她,恐怕也不至于那时在她怀有身孕之际,就惦记上婉婉,况且她产子后休养身子,皇帝也照样有新的美人相伴。
那宫里,能找出一个真心对她的人吗?
窗外的月色到后半夜变成了流淌进来的水波,凉浸浸的,夏末初秋的夜里,婉婉却觉得有些冷。
翌日天亮,婉婉主动提出上船继续前往灵州,她怕耽误他的事,也想尽早回到盛京,替宁昭仪求个公道。
此一行后便没有再中途靠过岸,大船顺着水流的方向加速航行,婉婉晕船就更加严重了,药喝了一碗又一碗,却没再向陆珏叫过苦。
幸好赶着中秋节那天午间,大船提前抵达了灵州渡口。
踏上岸后乘马车入城,婉婉的精神头不太好,靠在陆珏怀里又懒懒睡了一觉,等再睁开眼,是被远处街上极其热闹的声响吵醒的。
屋里烛火摇曳,窗外天色则很暗。
临月听见寝阁的唤声进来,婉婉坐在床边艰难眯着眼,问她:“现下什么时辰了,夫君呢?”
睁开眼就要找夫君,世子爷交代的果真不错。
临月去拿外裳过来,笑道:“才过戌时,爷知道您一醒就准得寻他,刚出去特地交代了说在前头接见个当地官员呢。”
出京这一路陆珏的行程其实没有外露过,但想来堂堂靖安侯世子驾临,想真的瞒住滴水不漏,也不太可能。
临月这头给她穿鞋,想着又说:“您这会儿醒了,可得四处瞧瞧去,您猜猜看咱们现下是在哪儿?”
婉婉听她这么一说,四下打量才发现周围的陈设并不像是客栈,再看看临月的神色,顿时也就明白了。
“这是……我家?”
她原先听人说起来自己家人是疫病没的,但过去这些年,灵州的疫病早就时过境迁,夫君既然早打算带她回来,一定也会有心提前将钟家老宅重新修整一番。
婉婉眼睛黯淡了这一路,此时总算亮起来,忙趿鞋起身招呼临月,“快穿衣裳,我要去看看!”
粗粗拾掇一番,她提裙往外头跑,谁成想刚过屏风便冷不防一头撞进了男人宽阔的胸怀中,额头结结实实碰了好大一下。
陆珏在屏风外一把将小猫儿抱了个满怀,笑问:“灵州的月亮也不比盛京的圆,跑这么着急做什么?”
他又在取笑人,婉婉囫囵揉了揉发红的额头,反驳道:“谁说我要看月亮了……”
她顾不上头疼,拉着他的手匆匆忙忙地出门去,然而直等站在廊檐下才想起来,现在都天黑了,自己眼神儿不好,很多地方都看不清。
婉婉一下子很有些泄气,“早知道咱们是要回我家,我就不睡这一觉了……”
陆珏瞧着好笑,抬手摸了摸她碰红的额头,“好了,宅子就在这里跑不了,今天看不了明天再看,街上这会儿有灯会,我带你去凑凑当地的热闹。”
她自从礼州上船后便没有再舒心笑过,陆珏看在眼里,却并不想教她为了旁人的事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灵州过中秋讲究拜月神,祈福家人平安喜乐、岁岁阖家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