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不曾理会他。
她知道屋里是能听见的,可若是对方听得见依然当做充耳未闻,她身为儿媳并不能如何,但想必能理解了夫君这些年对侯府众人的漠然以待。
人总有些事无法为所欲为,陆珏身为其子更加不例外。
眼看婉婉执意不退,管事的没法子,只好又转身进屋了一回,幸而这次才走到屏风后,便听得里头沉沉一声,
“教她进来。”
婉婉独自进屋,没有带任何人。
与此同时的浮玉居,陆老夫人倚在软榻上,听云茵说完婉婉这会子正独自在集贤堂后,原就微微皱起的眉头,顿时更加紧锁。
那小丫头,哪里来的胆量竟敢去同她公爹叫板呐?
“快,赶紧扶我起来!”
陆老夫人心里一丛一丛忧心的火直往嗓子眼儿冒,陆进廉是什么脾气,老夫人比谁都知道,寻常看起来好说话,实则却是固执又冷硬。
他心里万事都自有一套章法,哪里会允许一个小姑娘来指摘?
一路乘步撵过去,抬步撵的小厮们被催得火急火燎,匆匆到门前,跟在一旁的李嬷嬷都小跑出满背的热汗。
果然这厢才踏进院门,便听得内院屋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拍桌声,紧随其后便是男人隐含怒意的斥责。
“小小年纪,你好大的胆子!”
陆进廉看着眼前那一根筋的丫头,浓眉深锁,“这些日子果真是容深把你给惯坏了,惯的你不知天高地厚,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他眼中盛满无从安放的怒意,面前的人已经在克制中,然而婉婉知道,那不过就是只被人戳中痛处的纸老虎罢了。
陆进廉为何生气,因为她前一刻问了他,“侯爷当真从没觉得自己错了吗?”
先夫人走后,堂堂靖安侯府宁肯违背礼数扶正个妾室也不愿再娶妻续弦,而先夫人生前最后住的院子,至今还有人日日打扫保持原状,还有府中那处南苑,任陆瑾先后几次提及也不肯给,反而执意要留给陆珏……诸如此间种种。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的错处,只是从来都不肯承认、还试图粉饰太平而已。
婉婉直视陆进廉,又问他:“侯府为何变成如今的样子,女人之间勾心斗角,姐妹相轻、兄弟阋墙,侯爷可曾想过为什么?”
“您是个好官,但作为丈夫、作为父亲,您从来都没有称职过,夫人和姨娘为了得到您的眷顾争,陆雯与陆淇为了您的宠爱争,男人们则需要为了您的器重而争斗,可这中间您做了什么?”
“先夫人与夫人先后痛失其子时,您有真正耐心地去抚慰过她们吗?陆雯与陆淇彼此恶言相向,您有试图教导两个姑娘宽以待人吗?还有夫君幼时被兄长欺凌、推进水中落下一辈子的痼疾,您那些时候都在做什么呢?”
一字一句尽都朝着陆进廉的心窝子里扎去。
陆进廉坐在桌案后面容阴郁,双手搭在扶手上紧握成拳,沉沉目光凝视着几步之外咄咄逼人的小丫头,却没有言语。
他不说,婉婉替他说。
“您始终什么都没有做!是您教会他们默认只要争赢了,就能拥有一切!”
屋里霎时一片寂静无声。
而屋外,陆老夫人正抬起来打算迈进屋的步子,悄然又放了回去,站在门口无声地摇了摇头,长叹出一口气。
陆家这些烂到骨子里的毛病,早不是一日两日了。
从前老太爷还在时只不过初见端倪,后来老太爷去了,剩下老夫人自己,常年喝药维持病体,很多事更加成了力不从心,日日所盼的便只有家宅安宁。
可其实深宅大院就好似那不见底的湖泊,面上看着波澜不兴、光滑如镜,内里却不知有多少浪涛在暗地里汹涌。
罢了,既然已经被人划破了表面的安宁,便许她一次分辨个清楚明白好了。
陆老夫人一念及此,轻轻拍了拍李嬷嬷的手,悄无声息地折出院门,半句没教人回禀,坐上步撵便又回了浮玉居。
这日后来便只有云茵与长言等在外头。
屋里之后没有再传出来拍桌怒喝的声音,婉婉也没有真的叫长言将那名通风报信的侍卫押进去对峙。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门前的阳光里终于有人影闪动。
云茵忙迎上去扶住婉婉的手,侧目瞧她面容平静,却也忍不住关切问:“没事吧,现在是怎么个说法?”
婉婉说不上来,只简短道:“等。”
便是等,她不可能越过老夫人、越过一家之主和当家主母,自己去对府上的另外两个公子如何。
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眼下除了陆进廉,侯府没有谁能更名正言顺处置那兄弟二人。
婉婉走后,陆进廉独自一个人在书房里,沉默静坐许久。
那丫头临走还问他:“夫君他将信笺递给您,为公也好、为私也罢,教做错事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对您而言真的那么难吗?”
陆进廉真是头一回见这样一根筋的女孩子。
她不会圆融周折、不会拐弯抹角,一旦认定了对错,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的眼里只有陆珏,一心要为他求个明明白白地公道。
陆进廉靠着椅背,脑海中有些放空,莫名之间,忽然想起那时陆珏头回跟他说要娶婉婉为妻时的情景。
终身大事,被陆珏说成一顿稀松寻常地午膳一般,清清冷冷,无波无澜。
可当陆进廉满腔不愿地试图阻拦,直白问他:“你选了她,但想过没有,她或许抗不起世子夫人这份重担?”
陆珏起初神色未有动容。
陆进廉又道:“成了世子夫人便难免要受众人的瞩目,但她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圆融的手段,不会长袖善舞,家中几个姐妹间已是受欺负的那一个,与你在一起,旁人会用异样挑剔的眼光看她,背后对她窃窃私语,你觉得这些不值一提,她却不可能始终都不在意。”
“等她终于觉得委屈了,天长日久,上百次的委屈积累成心结,你自以为给了她最好的,她却日复一日郁郁寡欢。”
“若她再因你而受了旁人暗地里的磋磨、嘲讽,她那时会怨怪你,是你将她推上那个原本不该是她的位置,成为众矢之的。”
陆进廉那时怀着满副过来人的事与愿违,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三思而后行,及时打消这注定不得善果的念头。
但等来的,只是陆珏沉静的目光,望着他说:“我不是你,婉婉也不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婉婉:没有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我老公,无论任何形式,老公他爹也不行!
陆珏:远程表示老婆很棒!
给宝子们预告下,现在开始,完结倒计时了哈~
第93章 ·
“我不是你,婉婉也不是她。”
陆进廉后来总是想起这句话,也会想起原先的那个人,柳太傅家的小庶女,乖乖巧巧不爱说话,容易害羞、容易脸红……
特别是,她的眼睛生得格外漂亮。
她那时候经常跟在长公主身旁,平日在盛京城里嚣张跋扈的长乐公主,一个真心朋友都没有,却偏偏和这个小庶女形影不离。
陆进廉头回见柳嫣,没记错的话,是在建德七年宫里的马球赛场,她被长乐公主一并带来观赛。
过去快三十年了,记忆里很多事都已经不太清晰。
陆进廉如今只唯独记得,那天他毫无悬念赢了球,照例张扬地拿着彩头玉牡丹绕场送出时,一眼就从人潮汹涌的观台上,看见了一双格外漂亮的眼睛。
少女团扇遮面,安静乖巧坐在欢呼雀跃地长乐公主身边,软糯、温柔、洁白,一瞬间竟教他想到月宫中的小玉兔是不是偷偷跑出来,悄悄藏在了人群中。
陆进廉当时有片刻失神。
真正的失神,他的耳朵在那一瞬间听不见周遭任何声音。
常日眼过风花雪月无数的靖安世子,一举一动都能勾动全城待嫁少女的芳心,从来游刃有余,却头一回体会到了失措的仓促感。
她忽然猝不及防触及到他的目光,好似受惊,顿时慌乱垂下眼睫回避。
陆进廉便看到她一双因为害羞而飞速染红的耳朵。
月宫偷跑的小玉兔坠落凡间,团扇边缘轻轻搭着她秀致的鼻梁,日光在她眼下落下浅浅的阴影,连纤纤素手捏住扇柄时不经意翘起的小拇指都那么可爱。
他策马过去,将手中的玉牡丹递上。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给长乐公主的,可却不是,靖安世子这次眷顾了柳家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庶女。
若非长乐公主极力拉她上前,她连接都不敢接那彩头。
可陆进廉自己知道,自从那次马场之后,他就认定了这只小玉兔这辈子都只能坠落在他掌心中。
定亲的过程并没有外界看到的那样一帆风顺。
当时储君之位未定,柳家与陆家还是政敌,直等两年后新帝登基,陆家才私下里三次拜访柳家府邸,终将这门亲事定下来。
两年间,柳家其实有给她议过亲,可嫡母怎会当真诚心替她寻个好夫婿。
是陆进廉找到长乐公主,请公主向皇帝进言继续留她在宫中作伴,直到公主出嫁开府再亲自为她觅得良婿。
后来此事亦成了长公主的心结,至今仍不能释怀。
那是一场众人哗然的婚事,但纵然没有人看好,陆进廉也到底将他的小玉兔带回了自己身边。
他在府中建造了一处南苑迎娶她,那座偌大的南苑里几乎每一处都留有夫妻二人的身影,起初的日子无疑是美好的,令人无论何时想起都觉留恋,还有遗憾。
医师第一次诊出她怀有身孕时,两人高兴地一整夜没有睡着觉。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晚上陆进廉抱着她,想了一晚上孩子的名字,男孩女孩的都有,兴致勃勃地打赌孩子究竟会像谁多一点。
柳嫣那时说,希望孩子像他多一些。
陆进廉问为什么?
成婚那么久,她面对自己的夫君也依然会害羞,小声说:“因为我很喜欢夫君啊。”
那时候的她也曾满眼都是爱意,满眼都是自己的夫君。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看他的目光渐渐变成失望、哀婉、愤怒、冷却,最后彻底变成恩怨相对?
从那孩子的小产开始。
她在鬼门关走一遭,回来便什么都没有了,娘家的嫡姐处心积虑借探望陪伴之由,积少成多给她下了毒,原本试图一尸两命。
陆进廉一怒之下将人杀了,将柳家贬谪远地,可她却再也没有办法回到原来的模样。
她开始疑神疑鬼,不相信任何人,甚至不再毫无条件相信他。
医师的诊断出来后,陆进廉答应老夫人日后纳妾以续香火的话传到她耳朵里,成了最后一根压垮她脆弱心弦的稻草。
两个人大吵一架,好似在彼此眼中对方都已面目全非,根本不是曾经令其倾心的那个人。
压抑多日的情绪,一瞬间全都喷涌而出,岩浆一样将理智全都吞没。
谁都没有提起,他那话原本还有后头一句:再等等吧,若待我而立之年还未有子嗣,再纳妾不迟。
陆进廉当时也不过才及弱冠之年。
可她在乎的本就不是什么时候,而应是他斩钉截铁的一句不要。
她自此闭门不出,再也不肯见他一面,冷战长达数年之久,期间陆进廉也曾试图低头,可兴许过去太过美好无暇,容不得一丝裂缝,两人终究注定回不去。
终于再一次与她耳鬓厮磨,是她主动求欢。
那时陆瑾已然三岁,陆进廉欣喜有的、感慨有的,彼时两个人都已在长久的对峙中精疲力竭,他原以为这是一切新的开始。
可原来不是的,她所有的失而复得的笑容与温柔,都不过只是想要一个能继承爵位的孩子。
她一直都是恨他的,所以才会不惜拿自己的命也要去争那个位置。
老天竟真的令她如愿了。
但当陆进廉看到那些被她藏起来、承载了满副怨恨的字帖时,所有她精心为他粉饰出的温情如初,一瞬间全都变成了个笑话。
后来许多年,陆进廉都无比痛恨她那幅明明笑着,却面目可憎的模样。
还有那个孩子,天生一副与她如出一辙的眼睛,却并非温暖而天真,而是自小冷漠、孤绝,清冷冷的样子,好似与所有人都不相与。
陆进廉每看到他一次,就如同看到了他母亲。
可那孩子却出人意料地出色,出色到教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他,也教陆进廉无法不赞赏他,认定除了他没有第二个更适合的世子人选。
陆进廉到底还是教那女人如愿以偿了。
但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他始终不肯真正回首看过去,因为过去只会告诉他,他爱的女人到死都在恨他,他最出色的儿子自小没有唤过他一声父亲。
只有那一根筋的小丫头,倔强又执拗,非要来同他要个公道、辨个是非曲直。
陆进廉靠着椅背,忽然垂眸苦笑了下。
他活了这些年,到头来竟需要个小丫头来教他做事,如何不惭愧。
*
集贤堂那日过后许久,府里一直没什么动静。
云茵眼瞧着婉婉都已不顾礼数地去争了一回,遂也将事情放在心上,私下想着问婉婉,还要不要再去问问老夫人的意思?
婉婉正偎在软榻上用早膳,摇了摇头,说不想去打搅祖母。
眼下已进了寒冬腊月,冷风整日从院子里呼啸而过,吹得飕飕作响,天气一冷对上年纪的人来说并不好受,老夫人近来身子不太好,不能再劳心了。
更何况侯爷到底是一家之主,话已说到那份上,再去纠缠便太过了。
“今儿从灵州来的信还没有收到吗?”
婉婉舀一口银耳粥,早上起床睁开眼都心心念念着那一回事呢,然而云茵遗憾摊手说没有。
可说完就瞧婉婉噘起了嘴,云茵忙又开解道:“这些日子太冷了,送信的鸟儿怕是难免路上都有折损,也不过一日,且等等明儿后儿的信呗。”
话说得占理,婉婉不能干骄横不讲理,努努嘴,不过问这茬儿了。
但用过早膳后,还是要趴在小桌上,工工整整写一封回信教长言送出去,她是有点记仇的,这样等夫君回来,不就有借口跟他撒娇犯浑了嘛。
你给我的信都比我给你的信少一封,你要怎么补偿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