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自《睡美人》英文版
【又要去法师塔七层的魔法元素展览馆?】
她记得,那是一个雪天。
听到晚上的约会被再次取消,他在联络喇叭那头嘟嘟哝哝地抱怨:【行行好,大小姐,你完全没必要在计划即将执行的时候研究崭新的火焰魔法……】
安娜贝尔拖过一叠资料,推去被自己写满的,拽来一张新的草稿纸,羽毛笔重重落下,在纸上洇出墨痕。
如果他本精在这里,气恼的她一定还会瞪他一眼。
【我们已经遇到那藤蔓一次。】她忿忿强调,【而那次我都没法用家族的火焰点燃它,只能无力挣扎——你不会忘了那东西嚣张的嘴脸吧?】
【它只是力量变异了才没法被你的火焰点燃……而且那可是圣堂力量的一部分……放心放心,我确信,除了它,你的火焰能点燃法师界的一切,好不好?别宅在闷沉无聊的元素展览馆了,斯威特法师,我好不容易才预约到那家披萨店……】
他拖长了音调,听着和学徒时代一样讨厌。
斯威特法师有点被激怒了:【你当然不需要研究新魔法,布朗宁法师,那东西唯一怕的就是你的荆棘——但我才不想每次每次都被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殿下待在一边!只有尽快研究出新的火焰魔法,才能钳制——】
【是,是,女王陛下。】
【……你再阴阳怪气!】
【是,是,你比我强。但斯威特法师,说实话,你根本不可能遇到藤蔓第三次……我会在它第三次袭击你之前解决它的。现在,行行好,晚上出来吃披萨?】
怎么就不可能遇到圣堂力量第三次?
万一呢?万一呢?
……这家伙就这么对她的魔法力量不信赖,明明马上就要离开干正事了还满脑子约会吃饭!
安娜贝尔彻底恼火起来:【不去,不去不去不去,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你要吃自己去吃,反正我又不爱吃披萨!】
【喂……】
她用力切断了联络喇叭,气鼓鼓地重新拖过研究资料。
那次突如其来的十字街遭遇战,那次不得不退到边缘保护自己,那次被对方鄙夷“区区斯威特的火焰,无法伤害我”——
斯威特法师心里是塞着一口气的,对方那张倨傲鄙夷的脸她怎么回想怎么不快活,况且,她向他隐瞒了那次遭袭时那东西张狂的发言,竟敢说她是【充满泥沼味道的肮脏妓女】——
作为睚眦必报的斯威特,她必要用自己的火烧烂那东西的嘴才算解气。
斯威特家族的火焰无法烧穿圣堂力量,她只好从根本的火焰元素下手,根据他对藤蔓力量的描述,试图创造出能直接分解、重创对方的火焰。
既然火焰是精灵的弱点,那总有一种更强大的火焰,会是藤蔓力量的弱点。
让安娜贝尔一举成为法师的魔法理论报告是“火焰魔法的区分性与其24种应用方法”——讲白了说,她很早就开始研究能区分对象的火焰,而她最初的研究目的就是“创造不会伤害精灵的火焰”。
在自己的研究理论基础上,本以为这次创造只针对藤蔓的火焰魔法轻而易举,但安娜贝尔没想到,因为此次魔法创新要从难以下手的魔法元素开始,自己的进展依旧艰难。
……这无疑很令人恼火,因为她又一次鲜明认识到,自己就算变成法师也不是什么能熟练创造魔法的天才,每遭遇一个新领域,她就和读书时缩在图书馆咬笔头的雀斑女孩完全没有区别……想上一星期,也不一定能琢磨出最完美的答案。
介于身边就有一个什么魔法领域都能分分钟玩出花的魔法天才(而且这天才还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就想拖她去玩),瓶颈期的斯威特法师火大得不得了。
吼了他又挂断了喇叭让她心里生出了一点后悔,但只有一点点,她很快就重新因为艰难的研究进度烦躁起来。
……那天,她在法师塔第七层待到很晚。
晚到看守展览馆的法师都下班离开。
她郁郁地划去又一串不通顺的咒文。
【喂,气包子。】
……因为郁气鼓起的脸颊被戳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抬起头,就发现不知何时托腮坐在她旁边的家伙弯着眼睛看她。
他笑嘻嘻地收回手。
【……又给我起新外号,巧克力脑袋,你是不是很闲?】
【很闲啊,谁让我女朋友取消了今晚的约会,只好来戳这颗气包子玩。】
安娜贝尔想瞪他,但他含着促狭笑意的眼神让她生不起气来。
【……抱歉我刚才在联络喇叭里发火,你今晚去吃了那家披萨吧?我记得你念了一星期……】
他耸耸肩,说当然当然,加了最大尺寸的披萨,吃了最喜欢的意式腊肠口味,还加了两份培根碎,收到服务员小姐姐抛媚眼。
她的火立刻又被挑起来了,又出手锤他。
他故意扬声说哎你怎么这么不温柔,不像那个漂亮的服务员小姐姐……
哪怕知道这混蛋是嘴花花,但她心里更加不痛快,和他吵了好一会儿,然后赌气拿起包包离开,才不要为了他的计划继续待在元素展览馆。
可不知怎的,与他吵过一架、抱着枕头气鼓鼓睡着后,第二天她就从争吵内容得到了灵感,豁然开朗,重新紧锣密鼓地投入新魔法的研究里。
被晾在一边的他只好一串串给她发信息,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她才松口答应第二次约会,但要求是“不准动手动脚”,于是从见面开始那家伙就一脸不爽。
她才不管他,该吃吃该玩玩,晚上他送她回公寓的时候手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往下摸,她就板着脸撒谎说自己来大姨妈。
【……你的生理期明明是27天后!别以为能糊弄我!!】
【被你气到内分泌紊乱。哼,不行啊。】
【……】
【手拿开,不准做。】
【……】
【摸也不行,拿开。】
【……】
他气冲冲地咬她,她不甘示弱地回咬,结果双双被咬破了皮,闹得不欢而散,上班时只能不约而同的“哈哈哈”对同事尬笑,撒谎说是家里的熊/兔子发癫。
像两个笨蛋。
但数个星期后,他离开之后——
安娜贝尔才从展览馆的女法师不经意的提起里知道,他那晚根本没去任何披萨馆,法师塔正式下班的六点整,就静静坐在了她身边。
大抵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注意到,他觉得自己的等待有点丢脸,所以随口编了吃披萨的瞎话。
结果就此惹恼了她,连续吃了好久的亏,更拉不下脸解释清楚。
……这么小,这么小的小事上也要对她说谎,天生的大骗子,没救了。
一直都是这样。
当催动那份崭新的、亲自研究出来的元素火焰魔法,看着媲美月光的白焰彻底照亮异兽惊愕的脸时,安娜贝尔想,一直都是这样。
最绚烂的魔法天才,最愚蠢的男朋友。
……她真想再次骂他一声笨蛋。
但,惊愕之后,他幽绿的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怒火。
……还没醒来吗。
她加速念动咒语,试图让那白焰烧却他身上更多更多属于恶意的圣堂力量——他低低咒骂了一声,安娜贝尔猜这是因为他想催动荆棘来绞死自己,却发现自己的荆棘和在梦中时一样不听使唤。
安娜贝尔毫不怀疑此时的异兽能下手杀她。
与一无所知、只能相信兄长的洛莉不同,安娜贝尔深刻参与过洛森的计划,之前还完全推出了他目前的状态——如果她的推测没有出错,此时完全降临在现实的异兽,只是一副被圣堂力量彻底污染的躯壳,布朗宁真正的自我意识被掩埋在梦境深处的某个地方。
也许他还在努力呼吸,又也许他终于放弃了挣扎,但无所谓,她会亲自把他拉出来。
如何把他拉出来?
烧毁这布满恶意的躯壳,在他杀死自己之前。
璀璨的白焰让异兽的瞳孔完全竖起,脸上浮现出野兽般的凶意。
安娜贝尔侧颈上的齿痕还在隐隐作痛,往日深入骨髓的了解在这一刻化为了对敌人完全的预判——
他会在下一秒放弃荆棘,伸手掐住她的咽喉,用锐利的晶石撕碎她。
那么,她就要抓住这一秒——
狠狠拔出之前插在异兽胸口的法杖,挥向了发间布满结晶的右角。
“给.我.醒.来!”
异兽瞳孔一缩,右耳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意。
它狠狠甩开安娜贝尔,稠密的荆棘从四面八方扑来,但再次于接触到她皮肤时,下意识收起尖刺。
安娜贝尔则抓住时机,在半空中迅速施咒调整方向,再次挥舞白焰烧向了它,不遗余力地抽打法杖。
可恶,可恶,可恶,为什么右边的耳朵这么痛,可恶,它真想用荆棘绞死这女人,但为什么荆棘不听使唤——这可恨的人类——可恶,痛,痛,好痛——
它捂住了被白焰点燃的右角,像是畏惧什么似的往后退了退。
安娜贝尔看见他的眼睛淌出泪来。
她的法杖下意识一顿。
“……布朗尼?”
异兽抬头,流泪的眼睛依旧一片漠然。
它冲她森冷地笑了笑。
——不,不对!
这片刻的迟疑,异兽迅速伸手,尖锐的结晶在指尖闪烁,撕向安娜贝尔的咽喉——
避无可避。
她是绝对无法战胜他的速度的。
那么,依靠对他的预判……
在这一刻,安娜贝尔咬紧牙关,直接折断了自己的法杖,高声念动咒语,直直迎上尖锐的结晶——
这笔直的攻击方向让异兽迟疑了,它略略后撤,撕裂她咽喉的手拐了一个弯,打算先扯下她的胳膊,杜绝她施法的可能。
哈,赢了。
安娜贝尔短促地笑了一下,无视尖锐的结晶,咒语引动空气都燃起白焰,而最高温的带着火焰的双手死死抓向了它的右角——
“滚啊啊啊啊啊啊!”
汹涌的恶意与杀意彻底满溢出来,荆棘都忍不住痛苦地蜷缩、卷曲,浪潮般的黑色从异兽身上爆开——
安娜贝尔被这恶意组成的巨浪猛地推到树干上,后脑勺一痛,失去了意识。
……不仅仅是她,在这一刻,森林上空决斗的两位法师,森林边缘吐火的龙与两位学徒,圣堂遗址踉跄着爬起身的洛莉,恒温箱里的咪咪——
从破碎容器里涌出的恶意吞没了一切。
……圣堂力量千百年来积累的所有、所有负面,拉扯整座森林离开了现实,彻底陷入最黑暗、最黑暗的梦境里。
意识光是陷入一分钟,就会体验死寂。
意识光是陷入一小时,就会修改记忆。
意识倘若陷入一整天,就会模糊认知。
杀死了无数生命,吞噬了无数生命。
【……母亲……】
【不要……禁闭……】
【父亲,父亲,求……】
【……只有连书都看不懂的蠢材,才会坐在图书馆。】
【谢谢你的生日礼物,卡尔……蟑螂啊啊啊啊啊!】
【痛,好痛,好痛……】
【莎娜不适合再担任您的助理。她是在卡尔少爷的床上被发现的。】
【怎么连这种咒语都背不会……你真的是斯威特家的继承人?】
【控制,安娜贝尔,控制,你父亲永远不会控制不住火焰……】
【废物。去,反思你自己。】
【……我们不再是情侣,没有任何关系,安娜贝尔.斯威特。我不会再亲吻你,再拥抱你,因为我不再喜欢你。现在,如果你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被恶意所吞噬的第一秒,安娜贝尔就尖叫着从昏迷中醒来。
被恶意所吞噬的第二秒,安娜贝尔捂住自己阵痛的脑袋。
被恶意所吞噬的第三秒,绝望铺天盖地,每一次掺杂痛苦的过往都被无限放大、放大、放大……
被恶意所吞噬的第五秒,安娜贝尔濒临崩溃。
想死。
想死。
好想死……
遥远的、最深处的、不知从哪份细微、细微的碎片里,传出某位长辈沉郁的叹息。
【你们明白了。所以,怎么忍心让他浸泡在最深处,挣扎整整七天?】
某只抱着细微碎片、发现它再无生机的女精灵温柔地笑笑。
【对啊。不忍心。】
于是,她的残魂也彻底化作碎片,和那枚洁白的碎片一起,在梦境深处合拢——
微细的、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的白色月光再次亮起。
那光让安娜贝尔的意识恢复了一瞬。
——下一瞬,她立刻睁大眼睛,念动咒语,猛地拍向手臂——
光熄灭了。
……但手臂被烧灼的疼痛、血液汩汩淌下的温热感,让安娜贝尔清醒过来。
“哈、哈、哈……原来……”
这就是,他意识沉睡的地方吧。
她甩甩脑袋,甩去那些如影随形、在心中不断重复的黑暗情绪,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今天之前,如果有人告诉安娜贝尔,负面情绪可以轻易击溃一个斯威特,她一定会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但,原来,被放大的绝望,这么可怕。
别说动作。
浸泡在这里,光是呼吸,都很艰难。
心底深处随时随地都在尖叫着,让她放弃,让她自杀,让她就此躺下,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睡到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