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她这么亲昵地喊他,仿佛这八年从来没分开过。
对陌生人该有的礼貌,徐堂砚希望宁暂临也用在他身上。
她看见少年细长脖颈的正中央,喉结在滑动,很美丽。
宁暂临就是不知道,小时候喜欢趴在他身上闻的奶香味还在不在。
少女对他的态度并不在意,将手里的书包放到座椅上,解开自己领口板板正正的第一颗纽扣,露出好看的锁骨。
以及,一条坠着黑蝴蝶的项链。
徐堂砚扫了眼卧室。
整个房间的光很暗淡,天花板是花纹独特的玻璃一块一块拼接镶嵌而成,烤漆黑金银的吊灯靠整条锁链垂着,床很大,床幔打开垂在床边。
墙上挂着很多抽象油画,色彩鲜艳的冷调。
书桌旁边有一面古褐色的尖角书柜,里面放满了书。
透过玻璃,最顶层的一整排放满了洋娃娃,身长和少年清瘦的小臂差不多,都穿着法国中世纪的蛋糕裙,每个洋娃娃的动作都是一样的,头向左歪,两只胳膊交叠于胸前,腿折叠起来,脚尖朝后。
只不过细节上还是带着区别,有的眼睛闭着,有的嘴巴被缝住了,露出长长的一块线头,还有的头发缠住了脖子。
窗帘密不透风的拉紧,整间屋子有股压抑、沉闷的感觉。
“东西呢?”
徐堂砚皱了皱眉,把窗帘拉开条窄缝,阳光静悄悄地斜射进一束,光源只敢洒在少年身上,对别处避之若浼。
宁暂临踮脚,从书柜的第二层够下来一个木头盒子,她把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到徐堂砚身边。
她的距离挨得有些近,少年往后退了退,将两个人隔远点。
宁暂临对他的小动作没有做出反应,从身后把木头盒子拿到他面前。
“你打开看看,我保存的可还完整。”少女深黑色的瞳孔盯着徐堂砚的脸,扫荡了一圈,落在他的嘴唇上,笑了笑。
他没记得自己落在过这什么东西,没有多想,直接指尖勾着锁扣,掀开盒盖。
盒子里是黑色的丝绒垫,正中央卡着颗乳牙,小拇指盖一般大,没有蛀洞。
年限有些久远,乳白色的齿掺杂了点黄。
徐堂砚看着盒子里所谓的东西,嘴角微微颤动。
过了几秒。
他眼神才放到宁暂临的身上,踉跄后退了一步,抵在桌沿上,摆放的花瓶受到感应轻微晃动,歪倒在了桌角,没有滚下去。
徐堂砚紧皱着眉头,神情复杂:“你真恶心。”
他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自己的一颗乳牙会被别人保存的那么完整。
那是屈辱,也是恐惧。
徐堂砚仿佛回到暮色阴沉的那个傍晚,山顶的天空是新媳妇儿披的红盖头,红色的夕阳笼罩着,他满脸笑容地拉着旁边小女孩的手,指给她看。
没有想到下一秒自己就被推倒在地,他吃惊地对上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神。
原来所谓的天使,只是一个穿着漂亮公主裙的恶魔。
“阿砚,我当你在夸我。”宁暂临手背在身后,没有生气,反而笑意盈盈地抬头盯着少年,像是要把这些年没有见过的面都仔仔细细补回来。
徐堂砚手指死扣着木盒的边缘,骨节泛白,小臂上的青筋凸显。
他垂眸望向那双毫不在意,似乎只是看个笑话的眼睛,气得有些发抖。
“砰——!”
一声闷响,木盒砸到了地毯上,里面卡着的乳牙滚了出来。
宁暂临看着少年瘦高的背影转眼就消失在卧室门口。
笑意盈盈的脸蛋敛起来所有表情,她掖了掖裙角,将那颗小乳牙捡起来,又放回到木盒里。
宁暂临摇摇头,叹气道:“对自己的牙还嫌弃起来了。”
她懒得放回原处,随手放到了书桌的抽屉里。
书包就在椅背儿挂着,小姑娘坐下,将里面的作业和被塑料袋包住的鞋拿出来。
她将塑料袋铺在桌上,那只鞋放上面,盯了半分钟。
听见楼梯口宁虞刚在喊她,起身往卧室外面走去。
宁暂临应声道:“干什么?”
宁虞刚没有看她,往楼下走着:“你晏舒阿姨要走了,去送送她。”
“好。”
看着严晏舒把那辆奥迪开出自己家门,宁暂临走过去跟她道别。
“临临,小砚这刚转学过来,我给他办的走读,早上六点他在路口等你,以后你们俩一起上放学,路上有个伴儿。”严晏舒拉着宁暂临的手,又多说了几句。
徐堂砚在一旁站着,深灰的影子正好延伸到少女的黑色小皮鞋上。
“嗯,晏舒阿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阿砚哥哥。”宁暂临对着她笑得灿烂。
严晏舒拍了拍她的手:“是让他照顾你,小姑娘一个人放学回家多不安全,要是遇见什么心怀不轨的,可不得了。我给小砚租的房子就在宁昭路的路口那,你出门一拐弯就能看到。一会儿让他带你过去看看。”
宁暂临嘴角的笑容有些僵,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行,小砚,妈妈走了啊,天色也不早了,我还得抓紧回去看你弟弟。”严晏舒朝徐堂砚挥了挥手,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宁暂临看着那辆白色奥迪消失在路口的拐角处,抬头看了眼徐堂砚。
他那张脸上没有离别情绪,好像走的人和自己无关。
“你妈倒是甩的干净。”她收起脸上的笑容,往前走了两步。
徐堂砚淡淡撇了她一眼,没迈几步就走到宁暂临前面去,头也不回。
“别跟着我。”
小姑娘停下脚步,听见前面传来的声音,淡漠中夹杂着几丝厌烦的情绪。
宁暂临站在那里,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往前走。
过了几秒,她踮起脚来,右手抬高,虚空地摸了摸徐堂砚的头发,满意地笑笑。
“宁暂临。”
身后传来一声中年人的喊叫。
她皱了皱眉,指甲嵌进食指的骨头缝处,差点掐破了皮,留下一道殷红的印子。
“爸,怎么啦?”宁暂临转身,弯着眼角歪头问道。
宁虞刚提着皮箱,打开了后备箱,将行李扔进去,坐到驾驶座上,打火启动车子。
“我去一趟丽居园,这几天你自己做饭吃,或者和小砚一块出去吃,带他熟悉熟悉周遭环境。”
宁暂临点点头:“好。”
她将黑色铁栏门从里面锁上,走到了喷泉左边的花园,花园里种了满满一片红玫瑰。
宁暂临抬脚迈进去,苏格兰小红短裙的裙边随意的蹭过也不在意,白色的蕾丝短袜被刮破了一道口子。
她站在里面。
视线打量着,伸手握住根茎,将几支有点枯萎的玫瑰连根带土地拔了出来。
小姑娘欢快地跑回到自己卧室,拉上被徐堂砚打开的窗帘。
她将窗户旁桌子上的花瓶扶正,几根枯枝被扔进了垃圾桶,插进去新摘的,白皙的手上沾着土还有刺扎到手掌的最表层的皮肤,被她揪出来一并扔掉。
宁暂临指尖蹭了蹭有些边缘有些发黑的花瓣,随后回到书桌旁边,坐那将老师布置的导学案加作业写完。
写作业的途中,她时不时往那边瞥一眼,欣赏自己的新作。
宁暂临特别喜欢半枯不萎的玫瑰,绽着萎靡的美,又还有活下去的希冀。
写完作业。
她的注意力放在了那只散了鞋带的鞋上。
鞋带被抽出来,宁暂临看了一会,对折好放到了一边。
她打量着整只鞋,应该是穿了许久,白色的板鞋胶底有些泛黄,鞋头处有了一道很深折痕的印子。
脚后跟的地方有一小块蓝色的油漆,她拿指腹抹了抹,已经干在上面了。
宁暂临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表,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
她将鞋收起来放到自己书桌底下。
宁暂临从画室里呆了两个小时,她每天都要画画,保证自己不会手生。
十点后按时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
她比闹钟早醒了几分钟,穿戴好校服之后,将散落在肩膀上的深黑色卷发扎成高马尾,额角留有几缕碎发,露出白皙细长的脖颈,还有那个黑蝴蝶吊坠。
今天的小皮鞋换了另外一个款式,深灰色复古仿皮,方钝角的鞋头,里面搭配了一双棕色花边中筒袜。
显得比平时要乖巧。
宁暂临背着书包出门,骑上自己的自行车。
蹬到路口的时候,她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六点。
果然,路口没有少年的身影在等她。
宁暂临又在一旁街道边上等了五分钟,见还没有人影,骑着车往仁济中学走去。
第3章 3 宝蓝麻雀 “他是我……
等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
宁暂临远远地就望见圆弧形长长的校门口前站着一个清冷瘦高的身影,右肩稍稍端着,手插在兜里。
他书包里好像装了很多课本,左边的背带往下坠,重量只靠一根背带支撑。
保安看了看他的学生证,才将人放进去。
她把深蓝色的头戴式耳机摘下挂到脖子上,骑着自行车从右侧的小门进去,蹬的很慢,车速和少年步伐的频率达成了一致。
宁暂临绕到他身后,右手扶稳车把,左手一松,细白的胳膊伸出去,她中指指尖勾住书包上的带子往下一拽。
徐堂砚被诓了一下,整个书包滑下去,重量压在了胳膊肘处。
他转头看见宁暂临笑意盈盈的脸蛋。
在朝晕的照耀下,少女扎着高马尾,几撮碎发绒绒的,深黑色的发丝都染上了一层棕黄色的颜料,是光在美丽事物上的艺术涂鸦。
“你有病?”他眉头微皱,似乎对眼前人的出现并不欢迎。
宁暂临扶着车把,语气轻快:“对啊,我有病。”
徐堂砚没有把她的疯言疯语当回事,把书包又背到肩上,转身朝宁暂临相反方向的路走着。
他还没有走几步,听见后面车轮辗地的声音,没几秒,宁暂临骑着自行车又跑到他身边。
徐堂砚瞥了一眼旁边的人,深灰色复古的小皮鞋踩着脚踏,棕色花边中筒袜遮住了脚踝最细的地方,苏格兰小红短裙偶尔遮不到膝盖上方的三分之二。
“阿砚,我今早等你了。”
“嗯。”
“你为什么没等我?”
徐堂砚抬头看到天空扑腾着翅膀鸣叫着的麻雀,在追逐着前方的那只体型小巧的鸟儿,很漂亮,羽毛鲜艳,尾羽长而细,腹部是嫩生生的淡青色,脖颈处有一小撮亮丽的宝石蓝围了一圈。
“没必要。”他侧头看过去的时候,宁暂临正好仰起脖颈看着天空。
“你真是越长大越没趣。”
她甩下一句话,骑着车走了。
徐堂砚停住脚步,看着自行车上的背影离得越来越远,最后在自己的视线里只剩下一个点。
少年不禁想起六、七岁的时候,他也是从一而终看着小姑娘的背影度过的,只不过,以后不想了。
教学楼早就已经开了门。
楼前的那块空地还被围着,斑斑血迹有些吓人,但还是引得每个进教学楼的学生忍不住瞥一眼,有的甚至站在警戒线外面悄悄用手机拍摄照片。
人们对和自己无关却又紧要的事有着天生的偷窥欲。
宁暂临背着书包来到高一、三班,班里零零星星来了几个人,聚在一块谈论昨天褚未语自杀跳楼的事件。
着实有些可笑,一桩命案,一个花季少女的死亡,在有些人眼里只是课余饭后谈论的八卦。
唯一没有参与讨论的是坐在第三排最角落里靠窗看书的女孩,低垂着眼眸,睫毛在窗边光源的照射下显得纤长又细弱,和她整个人一样,安静如同濒亡的小鹿。
可能是早上刚洗过头,周姝也散着长长的头发,又顺又直,见宁暂临来了,她笑着跟人打招呼。
周姝也,三班的班长。
当时选班长的时候,因为实在是没有男生可以供班主任选择了,而周姝也又品学兼优,在班里的人缘还公认的好,自然这职位就落到了她头上。
宁暂临和她之前坐过同位,周姝也很照顾她,两个人慢慢变熟络起来。
“暂临,今天下午该褚未语做值日的,你在她后面,班主任就顺排到你了。”周姝也走到后排的位置上,给宁暂临提前说好值日安排。
她把书包挂到课桌上,仰头对着周姝也咧开嘴笑笑:“好。”
周姝也站的直直的,单薄的后背和腰间收紧的苏格兰小红裙形成圆润的弧线,像细瓶口与瓶肚一样自然。
“遇见什么开心事了?”她顺势坐到宁暂临面前,托腮看着她。
宁暂临把数学课本卡在桌角的最左边,抬眸看她,嘴角上扬,疑问到:“怎么这么说我?”
周姝也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一双眼眸明润澄澈,眼波流转又绵延,她这双眼珠子总是带着善意以及若有若无的期盼感。
“你今天的笑容,和往常不太一样。”
宁暂临笑出声,从书包里拿出装在玻璃器皿中的蛇果,又将一把精致小巧的水果刀攥在手里,拔开刀刃上的护套,抵着刀背一点一点地削着果皮。
她垂下头去,发梢扫过后背薄薄的白衬衣,有些发痒,斜着转了转脖颈;“我之前笑的不好看?”
“好看啊。”
周姝也看着一块一块的嫣红色掉在课桌铺的卫生纸上,忍不住伸手将小姑娘削的蛇果拿到自己手里,认真又小心地削着,笑着说她:“等你削完,就只剩果核了。”
宁暂临盯着卫生纸上掉落的一大块一大块的果皮肉,身子往前一倾,双手托腮,看着坐在对面的小姑娘,连削个水果都像是完成件纯粹的艺术品。
她视线落到周姝也的鼻尖上,语气轻快:“阿姝,我今天很开心。”
“嗯。”周姝也慢吞吞地用小刀继续削着听她讲。
“我有一只洋娃娃,昨天失而复得了,他是我最喜欢的洋娃娃。”宁暂临看着连成一条细细红绸带的水果皮像一条小蛇攀缠在洁白的纸上,眨了眨睫毛,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