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太子生母,就是明日的皇太后。借着太子这层护身符, 后宫妃嫔对上顾贤妃都要气弱三分。同样,为了稳固太子的地位,顾贤妃也不是没有出手害过皇子,结仇无数。
昭文太子一死, 熙宁帝虽然对顾贤妃心存怜惜,百般纵容, 但谁都不知道这份纵容能维持多久。再不济,一到新帝登基之日,就是清算顾贤妃之时。
六公主是皇帝之女,景氏公主。只要不是不死不休的泼天仇恨,鲜少会有人甘冒奇险对她下手。但顾贤妃就不一样了,说的难听一点,一个没有依仗的后宫嫔妃,只要皇帝不挂念她,生死并不重要。
就算一直对景曦不满,六公主也不得不承认,她远不及景曦,至少以她的力量,根本庇护不了母亲。
思及此处,六公主很是心动。
她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冷静,转念一想,突然又觉得不对:“可是郑大将军手握重权,河陵王乃我兄长嫡子,本就为人忌惮,我母妃和郑大将军再扯上关系,会不会反而害了河陵王和诚国公?”
这一点说的没错,先太子嫡子的身份,任是谁做了下一任皇帝,都不会对此放心。
但楚霁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怎么会容得六公主瞻前顾后?他径直截断道:“公主多虑了,你以为不与郑大将军扯上关系,旁人就会对河陵王放心吗?”
六公主:“……”
“顾家本是文臣,若来日真要清算,顾家挡都挡不住,倒是和郑大将军扯上关系,说不定还能让人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楚霁毫不客气道,“真到了那一步,武将手里的军队可比文臣的嘴皮子可靠!”
六公主的脸色红了又白,她年轻识浅,没有经验,别看气势撑得住,心里却拿不准主意,听楚霁说的有道理,想同意,又怕稀里糊涂中了圈套,犹豫着没有答话。
楚霁本来也没指望这位对朝局一问三不知的小公主拿主意,开口道:“这件事着落在贤妃娘娘身上,公主不妨回去问问贤妃娘娘,看贤妃同不同意。”
“好!”六公主眼前一亮,“待本宫回去和母妃商量过了再给你答复。”
“两天。”楚霁举起两根手指,“最多两天时间,元初会在柔仪殿中陪伴贵妃娘娘,公主有了决断,就直接去寻元初。”
虽然不懂这个时间够不够,六公主还是本能地想要讨价还价:“再多给几天……”
楚霁一口打断:“不行,既然是交易,公主也该拿出些诚意来,时间不能拖延,最多两日,否则等郑小姐进了宫,什么交易都不必做了!”
他这是存心要给六公主制造压迫感,吃准了六公主外强中干,根本就是只纸老虎。果然,楚霁温声细语,六公主挑毛病。他此刻一强硬起来,六公主反而软了下去:“那……那好吧,两日就两日。”
楚霁点点头,施施然起了身:“既然这样,我就先走一步了,还望公主口风严谨,买卖不成也别露了风。”
说这话的时候,楚霁那双桃花般的眼眸弯起来,波光潋滟,动人至极。然而六公主看着楚霁,却只觉得那双动人的桃花目中隐含压迫,十分可怕。
她不愿失了公主的气势,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压过楚霁,只能怔怔坐在椅中,目送着楚霁二人离去。
“阿嫣……”昭文太子妃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轻声唤道。
六公主猛地回神,打个寒噤,这才惊觉自己手心里已经生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来。
她目光复杂,咬住了嘴唇。
——皇姐身边网罗的,原来都是楚霁这样暗藏锋芒的人吗?怪不得她看不上自己!
昭文太子妃以为她心里不舒服,还在低声劝:“我看楚公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阿嫣你回去和娘娘商量,请娘娘拿主意。”
六公主自嘲地一笑:“我从前和景曦水火不容,现在却是连和她分庭抗礼的资格都没有了,只能和她手下的幕僚做交易。”
昭文太子妃就算偏向六公主,闻言也不由得无言以对。她心想难道从前你就能和晋阳公主分庭抗礼了吗?晋阳公主从来都是直接和太子过不去的。
六公主垂着眼,低声道:“听说景曦已经有身孕了,再过几个月,等她生下孩子,阿嫂,你说她会不会回京?”
昭文太子妃一愣,突然想起来六公主曾经对晋阳公主的驸马谢云殊有意,肃然道:“阿嫣,你心里需得有数,我虽然不出府,但也听说晋阳公主夫妇很是和谐,有些不该想的,你还是别想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六公主苦涩地一笑。
她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了少年公子霜衣乌发,纵马缓行的秀仪风姿。
萧萧肃肃,一笑生春。
——那是她当年第一次见到谢云殊时的场景。少年公子的惊鸿一面,成为了尚且年少的六公主心中难以磨灭的记忆。
谢云殊已经快要做父亲了吗?
“我只是在想,景曦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不会真的打算在晋阳缩一辈子吧。”六公主狠狠心,努力不去想谢云殊,“她如果回京,很可能和吴王再起争端,对榕儿来说再好不过!”
榕儿,即昭文太子嫡长子景榕,如今的河陵王。
听得六公主这样说,昭文太子妃一怔,随即抚了抚六公主的鬓发,道:“阿嫣,你如今真是长大了。”
六公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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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曦收到从京城送来的信时,正在喝安胎药。
太医可能对景曦有什么意见,照方子熬出来的药汁奇苦无比,味道怪异,药刚端到她面前,景曦就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
“公主忍一忍。”云秋放下药,情不自禁地挪远了一步,“这药还是要按时喝的,这药也没有公主想的那么难喝。”
景曦:???
“你跑什么?”景曦质问,她痛苦地干呕一声,“你倒是站过来啊!”
云秋讪讪道:“是奴婢不好……但是药放久就凉了,公主还是先喝吧。”
景曦抬头环顾四周,发现屋子里的侍从都盯着她。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药倒掉,拖延时间道:“将信拿来,本宫看完再喝。”
云秋退了出去,景曦把药碗往手边拉了拉,一点点挪到手边,然后仗着下面的侍从看不清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将药汁全部倒进了一旁的白瓷大花瓶里。举起碗假装喝药,最后镇定自若地将药碗放回去。
在房梁上看完了全程的承影:“……”
等云秋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料理完府中事宜前来慰问景曦的谢云殊。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空空荡荡的药碗,晋阳公主正矜持地用帕子沾唇角,宛如刚喝了满满一碗药。
云秋不疑有他,十分欣慰:“公主今日可算把药喝完了!”
她双手呈上信,又低声道:“公主,纯钧暗中观察,已经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
“还有一个。”景曦道。
“啊?”云秋一愣。
景曦提笔写下几行字,淡淡道:“本宫前一晚才将回京一事通知护卫,这一晚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他们悄悄将消息传出去,就是传出去了,也不可能抢在车队之前赶赴京中——那样太扎眼了,瞒得过本宫,也瞒不过埋藏在沿途各地的邮驿。”
“所以。”她哂笑一声,“要提前传信,最好的时机,就是车队随行,提前探路的护卫。”
车队出行,每将至一地,会派出几名护卫骑马先行一步,沿途探看前方是否通行、定下客栈、驿站等。借助分头探路时机将消息传出去,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云秋信服地点头:“那那个人岂不是已经随楚公子进了京城?”
“本宫已经写信给楚霁了——就算本宫不写,他也能想到的。”景曦淡淡道。说完,她转头看向谢云殊,笑道:“你带点心来了是不是?”
“是。”谢云殊温声道,“公主不是嫌弃药太苦吗,我命厨房做了些白糖糕和金丝卷来。”
“太好了!”景曦兴奋地伸出手,“快拿来——云殊,还是你贴心。”
谢云殊忍不住笑了:“公主谬赞了。”
他将食盒里的点心一一亲手端到景曦面前:“公主尝尝合不合口,那药确实苦,公主吃点甜的或许会好点。”
“是啊。”景曦赞同道,“确实苦。”
她毫不心虚地拿起银箸,夹了块白糖糕,正要下口,突然谢云殊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景曦转头看去,云秋也好奇地偏头,只见谢云殊正疑惑地盯着一旁的白瓷花鸟缠枝瓶。此刻,那雪白的、纤尘不染的瓶口沾上了一小块奇怪的褐色。
景曦:!!!
第74章 诡辩 ·
“公主。”谢云殊看着云秋把瓷瓶拿出去倒掉里面的药汁, 神情复杂,仿佛被欺骗了感情,“这是何必呢?”
景曦略感心虚。
谢云殊叹了口气:“公主何苦骗我, 这又不是洪水猛兽,我总不能, 也不敢强压着公主喂下去。”
抓到谢云殊话中的问题, 景曦顿时昂起了头, 理直气壮道:“本宫并没有骗你,更没有告诉你药喝完了!”
“……”谢云殊回想片刻,发现晋阳公主确实从头到尾没有承认她把药喝完了。
“公主。”谢云殊气笑了, “这种小事还要诡辩吗?若是公主当真不愿,臣当然不敢逼迫。”
景曦清咳一声,自觉理亏地低了低头。
云秋正拎着花瓶进来,闻言幽幽地回头:“公主,这个官窑花鸟缠枝白瓷瓶已经沾上了药味,一时半会是不能摆在屋里了,奴婢等会去库里拿一个换上。”
她顿了顿,又道:“公主倒掉的那碗药,奴婢守了一个半时辰才熬好。”
两道谴责的目光同时投向景曦。景曦实在受不住, 举手投降:“好了好了,本宫喝就是了, 叫云容再去熬一剂来。”
谢云殊这才转嗔为喜,唇边漾出一抹笑来:“公主吃髓饼吗,如果厨房的炉子方便,我给公主烤一个尝尝——公主吃过吗?”
景曦诚实摇头:“没有。”
她睁大眼睛:“你竟然会下厨?襄州裴氏不是该教导子弟远庖厨吗?”
“只会烤髓饼。”谢云殊解释, “这是外祖父教我的,他年轻时游历到边关, 那时候大齐还和荆狄做生意,外祖父朝一个荆狄胡饼商人学的。”
“你真贤惠!”景曦称赞道,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裴公也很贤惠!”
谢云殊失笑:“公主要尝尝吗?”
“尝!”景曦双手一拍,“你快去!”
谢云殊趁机和她讨价还价:“那公主要把药喝完。”
“好。”景曦一口应下,“今天本宫一定把药喝了。”
“那以后?”谢云殊察觉景曦试图继续和他玩文字游戏,“公主只肯保证今天吗?”
景曦假装冷酷:“以后就要看你的本领,能不能打动本宫!”
谢云殊失笑:“是,臣一定竭尽全力打动公主!”
他没继续讨价还价,出门给景曦当厨子去了。
“驸马对公主真是体贴。”云秋抱着个新的青瓷花瓶过来,笑道,“寻常男子哪里有愿意下厨的,躲还躲不及呢!”
景曦莞尔一笑,并未反驳。
谢云殊确实很好,所以景曦愿意尝试着接纳他,让谢云殊能够得到她的一部分感情。
她一手支颐,朝窗外望去,恍惚间想起年幼时,宣皇后对她说过的话。
“你要学会心硬,只要你的心足够坚硬,有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更加容易做到。”宣皇后长长的衣摆垂下来,拂在丹陛之上,她一手牵着年幼的女儿,薄而妩媚的唇角挑起一点来,“但一味的心硬,会让你成为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当你偏离方向时,没有人敢为你指出这一点,会导致难以挽回的大错。”
“凡事过犹不及。”宣皇后告诫景曦,“心狠手辣是成事必不可少的品质,却不能超过一条界限,过了那条界限,反而会生出很多麻烦。心狠的君主是严君,只知道心狠,不懂得宽严相济,就是暴君。”
年幼的景曦似懂非懂,她抬起头,神态天真:“可是母后,那条界限应该怎么掌握呢?”
宣皇后神情悠远地望向天边将落未落的夕阳:“把你的信任有保留的交付给一个或几个值得的人,如果有濒临失控的那一天,他们会是牵住你,让你不越过那条界限的绳索。”
“我应该去哪里找‘值得’的人呢?”年幼的景曦发愁道,“我不知道怎么选,才能选出不会背叛我的人!”
宣皇后摸了摸景曦的脸。她手指冰冷,动作却很温柔:“慢慢选,不着急——母后也是活了十多载,才找到了值得母后信任疼爱的人。”
“是谁呀!”年幼的景曦鼓起脸颊,有点妒忌地问。
宣皇后失笑。
她低下身子,在景曦柔嫩的脸颊上吻了吻:“是昭昭呀!”
年幼的景曦不大懂,但是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也最信任最喜爱母后啦!”
她大声强调道:“最喜欢母后了!”
“母后也是。”宣皇后笑起来。
夕阳金红色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将宣皇后妆点有如神坛上羽毛鎏金的凤凰,高傲矜贵,睥睨众生,有种凌驾于尘世之上的美感。
凤凰低下头,眼底的笑意和温柔毫无保留地落在小女儿身上,哪怕年幼的景曦似懂非懂,左顾右盼。
“我希望谢云殊值得我托付信任。”景曦一手支颐,望向窗外,在心里这样想,“我愿意交付部分信任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