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曦匆匆忙忙走了几步,还没出殿门,又折回来匆匆嘱咐谢云殊:“稍后命人把望舒抱过来,调集宫人守在寝殿里,警醒着点!”
谢云殊知道事情紧急,点头应是。
步辇虽然舒服省力,但速度实在太慢。景曦心中焦急,索性弃了步辇,自己带着宫人疾步往宣政殿去。到了宣政殿门前一看,顿时心下一沉:太医院几乎被搬空了,整座太医院的太医都聚在殿里。
见景曦来了,殿内众人连忙下拜行礼,被景曦挥手止住。她看了一眼龙床上双眼紧闭的熙宁帝,直奔夏院正:“夏大人,父皇这是怎么了?”
夏院正正在满脸凝重地斟酌,听得景曦询问,脸色仿佛苦瓜一般:“回公主,皇上的病恐怕……”
他话没说完,很有技巧地留了个白。
宫中都是人精,犯忌讳的话不会贸贸然出口,夏院正一留白,景曦就明白了,心一沉,勉强道:“那父皇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夏院正忙道∶“臣已经为皇上用了药,今夜应该能醒过来——”他压低声音,几不可闻道,“皇上醒的越早,说明底子稍好些,若是过了两个时辰还没醒……”
他住了口,那一瞬间景曦只觉得身上一冷。
——若是两个时辰之内醒不过来,恐怕熙宁帝未必能再醒过来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缓缓点头∶“有劳夏大人费心了。”
“此乃臣份内职责!”夏院正忙道。
景曦在床边的锦凳上坐了下来,专注地凝视着熙宁帝的脸。
从母后去世那时起,景曦已经很多年没有机会这样亲近地细细打量熙宁帝了。她的目光从熙宁帝面上的纹路、花白的发丝、消瘦的脸庞一点点掠过,最终落在了熙宁帝眉宇间。
他的脸色分外惨淡,眉间可以看出油尽灯枯的死气,显然是真的走到了生命尽头。
景曦心底五味杂陈,她轻轻握住熙宁帝痩削的手,感受着那点近乎没有的温度,缓缓垂下了头。
不出片刻,接到消息的柔贵妃匆匆赶来,低声问了情况,皱眉道∶“太子和柳氏呢?”
景曦眨了眨干涩的双眼,道∶“东宫离得远,柳昭仪大概是先去接了太子,然后再赶过来,慢一点也是应有之义。”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携着一身寒气的柳昭仪与太子终于到了。太子尚且年幼,面上还有点不易察觉的困倦,一进殿就奔到龙床之侧,惊慌道∶“父皇怎么了?母妃,父皇怎么了?”
见太子完全不理会她与景曦,柔贵妃面上不由得浮起愠怒来。她知道此时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忍下怒气,正要开口,柳昭仪已经跟着扑了过来。
柳昭仪倒还沉得住气,先惊慌问了几句熙宁帝的情况,又跟景曦和柔贵妃见了礼,将太子拉过来抱到怀里,静静守在床边。
她们不知坐了多久,忽的灯火一闪,烛光似乎亮了些。
景曦坐的已经有点麻木了,她缓缓眨了眨眼,正待说话,突然眼神一凝,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柔贵妃惊喜的呼声在耳边响起,让景曦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熙宁帝的眼睑轻轻颤了两下,缓缓张开了眼。
“父皇!”“皇上,皇上醒了”“父皇,父皇你怎么了!”
景曦、贵妃、太子和柳昭仪同时急急拥回床边,争先恐后地开口。
熙宁帝的目光有些涣散,好半晌,目光才落在景曦面上,然后一个一个看过去∶“晋阳、太子、小妹……这是……”
“小妹”指的是柔贵妃,她是熙宁帝的表妹。见熙宁帝迟疑,她第一个接话∶“表哥,这是太子的生母柳氏。”
柔贵妃很有心机地将称呼转为“表哥”,不去看一旁面上有些不大好看的柳昭仪。
“晋阳。”熙宁帝费力地喘了口气,“南州还好?”
景曦会意,立刻道∶“父皇放心,郑大将军坐镇南州,今年荆狄不敢来犯,只有几支小队南下劫掠,也都有来无回。”
“好。”熙宁帝道,“刑部……”
景曦接的更快∶“刑部尚书致仕,儿臣按父皇的意思,将左侍郎崔虹提了上来!”
“崔虹是个能臣,可以用……”熙宁帝又道,“明王一向可靠,而且识时务,宗正之位……”
熙宁帝说话实在吃力,景曦再次默契接上∶“宗正之位当授予明王。”
一一将朝中之事交代好,熙宁帝又唤了声∶“太子。”
等得心急如焚的柳昭仪连忙将太子推过去。
熙宁帝凝望着幼小的太子,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艰难地叹了一声∶“你还小,要听你皇姐的话。”
太子年纪还小,却已经模模糊糊懂了些生死之事,眼眶已经红了,哽咽着喊∶“父皇!”
熙宁帝缓了片刻,絮絮交代了太子几句,最后目光落在柔贵妃脸上∶“小妹,朕答应你姐姐要好好照看你的——朕驾崩后,让太子加封你做皇贵太妃,好生奉养你。”
柔贵妃落下泪来,哽咽道∶“皇上胡说什么,皇上必然不会有事的!”
熙宁帝枯瘦的手抬起,一手握住景曦,一手握住太子∶“朕百年之后,你们姐弟当戮力同心,万万不可内乱,若因兄弟阋墙危及齐朝社稷,将来到了黄泉地府,朕与景氏列祖列宗必不宽恕!”
景曦含泪应下,太子也哭着点头。
“那就好。”熙宁帝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过了片刻,灯花噼啪一声爆开,光亮一闪,旋即又暗了下去。
床榻上的熙宁帝已经静静合上了眼,气息渐弱,终归于无。
景曦木然怔在原地。
她模模糊糊听见耳畔似乎有哭声起,然而那一瞬间,她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甚至连往床前走一步也做不到。
人的爱恨真是奇怪。她明明曾经在心里深恨熙宁帝不公,让她前世不明不白死了。然而这一刻,景曦却感觉那些复杂的情感,全部都在熙宁帝合上眼的时候一起灰飞烟灭了。
她怔忡良久,身旁的柔贵妃哭的泪流满面,景曦茫茫然抬手一抹脸,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下泪来。
这一刻,景曦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十二岁失去母亲后,她又永远失去了父亲。
第98章 正文完结 ·
熙宁二十六年大年初八丑时三刻, 熙宁帝驾崩于宣政殿。
深夜里,象征帝后薨逝的青龙钟声再次响起,随着凛冽的寒风自承天殿前起, 悠悠散入整座皇城。
“父亲。”文绮宫里,年幼的升平郡主睁大睡意朦胧的双眼, “皇祖父驾崩了吗?”
谢云殊抱着望舒的手慢慢收紧, 清美的面容上浮起忧虑与叹息。
“哭吧。”谢云殊轻声道, “望舒,你该哭的。”
望舒眨了眨眼,眼眶红了。
“我要去找母亲。”望舒从谢云殊怀里挣扎出来, 要往地上跳,“父亲,我们去找母亲好不好!”
谢云殊讶然:“望舒,你母亲现在在宣政殿,有要紧的事,不能去打扰。”
“可是母亲现在一定很伤心吧!”大颗眼泪从望舒眼里落下来,她抽了抽鼻子,“我们去陪着母亲,父亲, 我们去陪着母亲好不好!”
谢云殊怔住。
他望着望舒含泪的杏眼,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含着眼泪的景曦, 心头一软。
“好。”谢云殊把女儿抱了起来,“我们去陪你母亲。”
楚国公府
青龙钟钟声响起不到一刻钟时分,国公府上上下下已经全部被召到了正院里。女眷们还没来得及梳妆打扮,发丝散乱;幼儿还没睡醒, 正强忍着困倦。
楚国公先问:“世子人呢?”
楚霁没来,来的是他院中的一个侍从。听楚国公发问, 侍从战战兢兢道:“回公爷,世子他昨夜没回来!”
“他这是去哪里了?”国公夫人蹙眉。
楚国公摆手示意她安静,心里已经明白,儿子彻夜不归,必然是替晋阳公主办事去了。
如今楚国公府下的三注只剩楚霁一注,且看上去前途大好。皇帝驾崩,主少国疑,朝政必然落于晋阳公主之手,楚霁作为晋阳公主心腹,至少数年内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晋阳公主不败。
思及此处,楚国公不再多问,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自有侍从捧着早已准备下来的素衣麻布一一分发。
“哭。”楚国公面无表情道,“都大声哭!”
“皇上驾崩了。”谢丞相从书房里走出来,倒背着手,不像身居高位的丞相,倒像是一个乡间地头随处可见的老翁。
府中哭声响起,远处屋檐下,侍从已经开始挂白幡。
谢丞相随手扯下一块白布披在身上,远远望着昏沉夜色里皇宫的方向,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深了一点。
“丞相。”有人躬身站在他身后,轻声道,“皇上驾崩,计划如期执行吗?”
“如期执行。”谢丞相负着手,“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不成,也就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了。”
冷风袭来,谢丞相咳了两声,老人斑更加明显,声音平缓,不紧不慢,单听声音,说是祖父在含饴弄孙也不过如此。
然而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情不自禁地浑身发寒。
——“柳昭仪若是舍不得,那就替她动手!”
皇帝驾崩,是为国丧。
太子年幼,宫中无后。丧礼自然要景曦亲自过问。她白日哭灵,晚上还要应付大小琐事,愈发疲惫消瘦。
“公主。”蕙仙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为她换上一盏新茶,“宫外传来消息,春华园那位庶人想进宫哭灵。”
景曦垂眼提笔,鲜红的朱砂落在纸上,颇似血色。她龙飞凤舞批了个“不准”,才道:“庶人没有资格进宫。”
“是。”蕙仙应下,转身出去传话。
景曦放下笔,按着眉心轻轻揉着。正暗自思忖着,突然见殿门口探进来个小脑袋,招手道:“你父亲呢?”
望舒乖乖跑过来,一头扎进母亲怀里:“父亲在帮着贵妃娘娘处理琐事——方才有个命妇昏过去了!”
她絮絮说着,景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捏望舒的脸,一愣,低头捧着女儿的脸,上上下下看了半晌:“怎么瘦了一圈?”
望舒委屈地扁了扁嘴:“每一天都吃不饱,只能吃清水煮菜,连鸽子蛋都不能吃,还要哭灵,我好饿啊!”
景曦一拍脑袋,想起来皇帝驾崩,二十七日以内,宫中不能吃荤。这个荤不只指肉,连蛋类、葱姜蒜等都要忌口。她一天到晚忙的团团转,吃什么根本记不住,望舒却还在长身体,天天吃白水煮菜确实比较惨。
她心疼起来,面前望舒还在委屈:“母亲,我想吃肉,想吃八宝鸭、南乳鲈鱼!”
升平郡主生下来千娇万宠,只有不想吃的,没有吃不到的,第一次如此思念肉的滋味。
“嘘。”景曦从来不为死人为难活人,左右看看,示意她住口,“别大声嚷嚷,下午让承影从宫外给你带吃的进来,躲在你父亲书房里吃,别让人看见!”
望舒连连点头。
景曦又捏了一把她的脸,让承影把这个四处乱跑的淘气鬼拎回去交给谢云殊。
无论谁死了,都不可能让朝堂长期停止运转,哪怕皇帝也是一样。景曦与礼部商议数日,定下熙宁帝的谥号。她倒是想为熙宁帝捞一个美谥,奈何熙宁帝生前虽然没有什么大过,但也实在没有功业。文武这样顶尖的谥号,景曦自己都不好意思提。
最终拉锯数日,定下的谥号为惠。
柔质慈民曰惠,淑质受谏曰惠。虽然不是顶好的谥号,也算是个美谥了。
死了的皇帝是先帝,先帝丧事办着,也要考虑新帝即位一事。惠帝生前立十皇子景衎之为太子,如今惠帝驾崩,自然该立太子为帝。
景曦满口答应,在朝会上表示一定遵循先帝的安排。然而偏偏拖着登基典礼不办,倒是先自己把玉玺拿过来发了道旨意,自己加封自己为镇国晋阳长公主。
“这也是先帝和皇上的意思!”景曦义正词严道。
群臣:“……”
先帝死了,小皇帝才六岁,哪个都不能跳出来指责景曦胡说。何况景曦代天子执政数年,朝中过半臣子皆是她的党羽,一时之间反对声渐渐被压了下去。
“你准备怎么办?”柔贵妃忧心忡忡地问,“拖几日也罢了,却无法一直拖延下去。”
景曦示意她放心:“我今日在朝上说过了,十日后登基大典如期举行,礼部前些日子就已经开始准备了,十日之后,必然能如期举行。”
柔贵妃迟疑:“可登基大典一成,小皇帝名正言顺,往后更不好办。”
景曦笑道:“娘娘放心,我只说十日后登基大典,却没说登基的是谁。”
柔贵妃倒吸一口冷气:“你准备……朝臣和宗亲不会同意的!”
“娘娘知道为什么是十日后吗?”景曦唇角往上挑了挑。
——因为楚霁最晚会在十日以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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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时间转瞬即逝。时间离登基那日越近,柳昭仪却越恐慌,她坐在纯徽宫里,看着儿子试穿皇袍,一身明黄绣五爪金龙,身量尚小,又有几分故作威严的可爱,突然泪水就簌簌流了下来。
“母妃别哭!”太子扑到柳昭仪怀里,为她擦去眼泪,“等孤登基,母妃就是皇太后,再没人能欺负母妃了!”
“嗯。”柳昭仪含泪点头,将儿子推开一点,“小心别沾湿了龙袍——我儿穿这身真好看,真有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