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中,谢丞相坐在书房里,面上的皱纹似乎变得更加深刻了。
他低叹一声,隐带忧虑∶“真是……”
谢丞相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新一轮的风暴在朝堂上再次掀起,然而这一次,一向以仁慈温和面目示人的熙宁帝一反常态,非但没有虚心纳谏,反而以极其强硬的态度将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
一批又一批的臣子因此受责,谢丞相也在其中,他原本就因为反对晋阳公主回京一事被熙宁帝冷待,此次上谏之后,熙宁帝对他的冷淡态度更加明显。
尽管熙宁帝对待谢丞相更加冷淡,但回寝宫之后,他却在私下里称赞:“谢丛真虽秉性固执,然而为臣者,正该能犯颜直谏,谢丛真三番两次逆朕一意上谏,是为纯臣啊!”
景曦与谢云殊却都不这么想。
谢云殊已经放弃说服祖父,他私下里给母亲送了封信,希望裴夫人能寻机动身回襄州去,远离京中这一滩浑水,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给几位堂兄弟一点劝告,让他们早做打算。
景曦则要看得更明白一点,她和楚霁见面的时候,就非常直白地对谢丛真的行为做出了评价:“他是在一条路上走得太远,既不能也不愿改弦易辙了,要阻止本宫,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更难得的是极其坚定。”景曦一叹,“若是他能为本宫所用就好了。”
她这句话指的并不只是谢丛真,还有朝中许多守旧派。当年宣皇后干政,就是他们跳出来大骂牝鸡司晨,而今轮到景曦来挨他们的骂了。
“你准备怎么办?”楚霁问,“这些人认得是死理,自认为循的是圣贤之道,哪怕因此而死,也是流芳百世的贤臣,根本无法收买或威胁。”
“他们想当贤臣,就让他们当。”景曦端起茶盏,袅袅白雾升起,遮住了她晦暗不明的神色。
楚霁摇头:“不妥。”
他认真道:“从前你要杀郑启祥,那是因为除了杀他无路可走,后来你杀睿王,这是因为情况特殊,但是公主,你不能将杀人当成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如果人人都用暗杀的方式除去反对者,长此以往,将会引起朝堂大乱!”
景曦怔愣片刻,突然一笑:“你想什么呢,谁说本宫要暗杀他们了?”
楚霁望了景曦片刻,确定她所言非虚,才揉了揉眉心,笑道:“公主有计划了?”
“等一等。”景曦竖起一根手指,“父皇刚分出权力给本宫,本宫不能马上对这些老臣开刀,且等等。”
她曼声笑道:“等本宫将朝堂抓在手中之后,就由不得他们如何了。”
景曦与楚霁对视一眼,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熙宁二十三年六月,晋阳公主上朝时站位移至御阶之上,地位比肩太子。
熙宁二十三年八月,太子景衎之生辰,熙宁帝于外宫设宴为之庆祝,宴上太子居于帝左,晋阳公主居于帝右。
熙宁二十四年三月,加封晋阳公主之女升平郡主食邑五百,赐侯爵于驸马谢云殊。
熙宁二十五年一月,熙宁帝偶感风寒,引发重症,卧床休养,遂令晋阳公主代阅奏折。
熙宁二十五年三月,晋阳公主奉命主持春闱,四月,奉命主持殿试,群臣反对无效。
殿试历来由天子亲自主持,凡中选者均可称一声天子门生。然而熙宁二十五年,因为熙宁帝病情转重,殿试由晋阳公主主持,因此这一届进士,天然打上了景曦的烙印,又被戏谑为“公主门生”。
熙宁帝是真的病情加重,而非刻意放权,毒药和丧子的悲痛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一直到五月才好转,再次上朝听政。
只是这一次他重回朝堂之后,才发现朝中更换了很多官员,许多位置被景曦的人占据。属于天子的权柄,正在被他的女儿一点点蚕食。
熙宁帝对此心知肚明,然而他已经没有精力再从景曦手中夺走这一切了。就像猎场上年幼的狮子长大,而壮年的狮子已经垂垂老矣。
这一年太子的生辰宴上,权力的旁落表现的尤其明显。年方六岁的太子根本无力与年轻权盛的皇姐相较,哪怕这是太子的生辰宴,然而前来送礼的朝臣对着晋阳公主更加殷勤。
太子虽然才六岁,但坐在东宫的位子上,生母柳氏耳提面命,身边婢仆争相逢迎,又有外界压力在,并非普通的六岁稚童,对气氛要敏感的多。
眼看太子神色茫然,不易察觉地东张西望。熙宁帝心中一叹,伸手招太子过来,和颜悦色地道:“太子如今满了六岁,可以正式入上书房开蒙读书,朕为你挑选几位伴读陪你读书可好?”
太子脆生生应道:“儿臣多谢父皇!”
景曦闻声笑道:“儿臣也想求父皇赏个恩典,升平如今到了开蒙的年纪,不如同太子一起,也趁这个机会挑几位伴读陪她。”
熙宁帝讶异道:“升平才三岁,便要开蒙读书吗,是否早了些?”
景曦含笑,语气中颇为骄傲:“升平早慧,两岁时儿臣在帮父皇批阅奏折时,升平就爱靠在旁边看,久而久之,她自己竟就记住了几个字,如今每天追着她父亲,要她父亲为她读书,搅得文绮宫上下不得安生,既然她精力如此旺盛,依儿臣之见,不如先给她开蒙,有兴趣就学些,没有兴趣,五岁再读书也不迟。”
尽管嘴上埋怨,景曦眼里却全是笑意。熙宁帝听得惊讶,朝望舒张开手道:“升平过来,让朕看看。”
三岁的升平郡主生的粉雕玉琢,像是冰雪堆砌出来的人,她穿着火红的衣裙,头发挽着双丫髻,发间几朵生动明丽的珠花,正窝在谢云殊怀里吃点心。
听熙宁帝叫她,望舒从父亲怀里下来,一头扎进了熙宁帝怀里,甜甜道:“皇祖父!”
熙宁帝又怜又爱,将她抱起来,笑问:“升平爱读书吗?”
望舒连连点头,道:“我还不会读书,只能叫父亲给我念,书可有意思啦!等我认全了字,就能自己读书,不必劳烦父亲了!”
熙宁帝笑道:“升平这是想去考个女状元吗?”
望舒道:“我不想当女状元,我想像母亲一样!”
熙宁帝一顿,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望舒天真烂漫的小脸,没接这句话,转而道:“好,既然升平想读书,那就读——太子,升平年纪小,又是小辈,你要多照料她、爱护她。”
太子下意识看了一眼下首的柳昭仪,才站起身来,道:“父皇放心,儿臣一定照顾爱护升平。”
“听到了吗?”熙宁帝又笑吟吟看向望舒,“你也要尊重礼让太子,二人一同读书,和睦相处。”
望舒眨了眨眼,不解道:“皇祖父不是说,让太子爱护我吗?”
熙宁帝失笑:“你比太子小,所以太子要照顾爱护你;太子比你大,你也要尊重礼让他,这是尊老爱幼的道理,二者是相互的。”
望舒眨着眼,神态天真,她的长相肖似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谢云殊,虽然只有三岁,已经格外漂亮可爱。熙宁帝看着她这副神态,只觉得心都软了。
下首景曦和谢云殊对视一眼,暗叫不好。
这小魔头一贯古灵精怪,每当她摆出这副看似乖巧的神态,就是要干坏事了。
谢云殊用眼神示意景曦:“快阻止她!”
景曦:“明白!”
她一转头,正要把望舒叫回来,谁知望舒已经抢先开口了。她长睫扑闪着,天真无邪地看向太子:“那,我母亲是太子的姐姐,比太子殿下大,太子殿下,你能不能礼让一下我母亲,将这个座位让给她呀!”
“!”
那一瞬间不但熙宁帝、太子愣在原地,整座大殿里一片死寂!
望舒天真而甜地笑着,依旧看着太子所坐的席位,仿佛什么也不懂,只是真诚的疑问。
她坐在熙宁帝怀里,而太子位于熙宁帝左边。齐朝以左为尊,太子所居之位是整座大殿里除了御座之外最尊贵的位置。
——也就是储位!
作者有话要说:
看评论区有小可爱在问,这本书是不是要完结了。
是的,这本书已经走到了尾声,大结局就在明天或者后天,写到景曦登基。大结局之后,会开始写番外,把正文里没有交代的事写清楚,比如登基之后做了什么、下一任女皇、楚霁等几个重要配角......剩下的等我想一想,再翻翻评论区,我记得有好几个小可爱留言想看的番外,挑几个写一写。
第97章 帝崩 ·
一片寂静里, 景曦唇角一挑,露出一点清淡的笑意来。
“皇祖父?”见熙宁帝顿住,望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泫然欲泣,“皇祖父, 是望舒说错了吗?”
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望舒是不是说错了!”
虽然早知道望舒古灵精怪, 但景曦看见她满脸委屈,还是感觉心头一揪。谢云殊更是按捺不住,满脸心疼地看着望舒, 只差亲自上前请罪把她抱回来了。
熙宁帝细细看着望舒白嫩可爱的小脸,神色莫测,半晌,在望舒哭出来之前,才道∶“升平别怕,你没说错话,莫哭。”
停顿片刻,熙宁帝将望舒放了下来,温声道∶“回你母亲身边去吧。”
望舒满脸委屈地眨着眼, 糯糯地嗯了一声,往景曦席位上走去, 还要哭不哭地回头看了熙宁帝一眼。
景曦一把将望舒塞进谢云殊怀里,抢先起身道∶“父皇恕罪,升平年纪小,心直口快, 非是有意为之。”
她话中只说“心直口快”,有意避重就轻。且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太子, 很显然并没有将太子放在眼中,甚至连敷衍都不必。
晋阳公主权势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熙宁帝已经调整好了表情,笑道∶“无事,升平年幼,有口无心。”
他没有再借此敲打景曦,既然景曦掌权已成定局,熙宁帝就不会再做多余的事。
宴会在略带古怪的气氛中落幕了。熙宁帝起身,景曦立刻跟随起身,笑道∶“儿臣送父皇回宫安寝。”
熙宁帝摆手∶“不必,你今日辛苦,早些带着升平回文绮宫休息就是。”
听熙宁帝如此说,景曦也就不再坚持,但仍然送熙宁帝到殿外,才返身回来,对殿中人笑道∶“父皇起驾回宫,本宫也不多留了,先走一步,各位恕罪。”
在场的哪个不是心思灵透之辈,连忙一一起身,恭送晋阳公主一行。由于态度太过热络,这场生辰宴的主人太子反倒被忘到了一边。
柳昭仪端坐于上,面无表情,唯有一双手在袖底紧紧攥住,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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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文绮宫的路上,望舒惴惴不安地问:“母亲,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见望舒满脸紧张,景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的时候不知道害怕,现在倒怕了?”
她终究没忍心吓唬女儿,抚了抚望舒小脸,温声道:“你说的很好,没事。”
望舒大大松了口气:“我就怕给母亲招来麻烦。”
小孩子容易疲惫,还没到文绮宫,望舒就窝在谢云殊怀中睡熟了。待得到宫门处,谢云殊轻轻将女儿交给宫人抱走,才询问景曦:“公主有什么心事吗?”
景曦正在出神,被谢云殊这一问,醒过神来,按了按眉心,摇头道:“没什么,只是……”
她顿了顿,轻叹道:“父皇的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
今夜宫宴,谢云殊坐在景曦身侧,距离熙宁帝御座很近。皇帝脸上越来越深的沟壑,以及消瘦气喘的姿态,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遥想四年前熙宁帝赐婚景曦和谢云殊时,谢云殊跟着祖父去谢恩,那时的熙宁帝还不显老态,一举一动极尽从容,哪里能想到不过四年,就已经苍老衰弱至此。
他也不由得轻叹一声。
“罢了。”景曦摆摆手,不愿再谈这个让她伤感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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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生辰宴之后,熙宁帝的老态表现的更加明显。到了年下天寒时,又病倒了。
这一病,就再也没能好转,反而越来越重。
景曦白日批奏折接见群臣,晚上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前去宣政殿侍疾。尽管熙宁帝免了她侍疾,但有些事熙宁帝可以不让她做,景曦却不能真的不做。
不到一个月,景曦也跟着消瘦下来。她本来身形窈窕,这一瘦下去更显得弱柳扶风,然而即使如此,处置朝政时,她也没有犯一点错,丝毫不给旁人借此生事的机会。
这一年的除夕年节,宫中异常冷清,没有半点喜气。
景曦时常会在宣政殿碰见前来侍疾的太子生母柳昭仪。柳昭仪对景曦的态度温和,不卑不亢,但景曦看着她,心里却时常浮起一点警惕来。
——这是她打磨多年之后,自然而然面对隐晦恶意生出的敏锐直觉。
为此,景曦特意嘱咐柔贵妃,多盯着些纯徽宫。
“没有什么问题。”柔贵妃细细筛查之后,悄悄告诉景曦,“我命人盯了纯徽宫好些日子,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有派人手出过宫吗?”景曦问。
柔贵妃摇头:“她派人出宫得先来我这里请出宫令牌,如果纯徽宫有人离宫,瞒不过我,最多也就是时常派宫人去东宫看望太子,给太子送吃食。”
“怪了。”景曦想了想,请柔贵妃继续盯着纯徽宫。但柳昭仪目前似乎真的没有轻举妄动,渐渐地,景曦也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年过的很快,大年初八就到了恢复上朝的时候。大年初七晚上,景曦正准备趁着休沐结束之前好好睡一觉,刚刚洗漱完毕,拆了发髻,就见殿门一响,云秋甚至来不及敲门就匆匆闯了进来,伏在景曦耳边低声道:“公主,四喜公公那里传了话过来,说皇上怕是要不好了!不久之后梁公公就会派人来请公主,让公主先准备着!”
“!”不但景曦,谢云殊也被惊住。连忙叫人进来服侍景曦重整钗环,薄施粉黛,刚刚收拾整齐,果然宣政殿就来了人,请景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