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宴之时,台上响起一阵锣鼓乐声,一道人影自帘后走出,莲步翩跹,绕着高台转过一圈。
“嗬,原来是漠南的戏曲,今日有耳福了!”席中响起一阵热闹的喝彩声。
台上的人一身妃红色花旦戏服,描柳眉点绛唇,站定之后眼波流转,响起珠圆玉润的清羽之音:“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这些漠上男儿全然听不懂此人在唱些什么,只调侃道:“听说这南边的戏曲里,扮女角的大多是男子,男人唱这些莺莺燕燕的靡靡之音给人取乐,简直荒唐!”
“大王,这是我专为你酿的奶酒,你尝尝如何?”
闻人心冉给尉迟傲天斟了一杯酒,却见他的目光中沉着怒气,盯着台上唱戏的人看,于是也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却见那台上的花旦十分面熟,嘴里唱着,眼睛含情脉脉的频频看向坐在端木放大将军身边的俏丽少女。
第122章 姻亲 赶进大沙海,永生不得再入我漠北……
“没乱里春情难遣, 蓦地里怀人幽怨……”
台上花旦以袖掩面,明眸中风情流转,含羞带怯, 又看向了台下那少女。
少女年方十五, 是端木放的独女玑薇, 她生得明眸皓齿, 肌肤赛雪, 此时正单手托腮, 显得百无聊赖, 根本未注意戏里在唱些什么。
台上人似乎急了, 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凝在她身上,抬高了声音:“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 一例里神仙眷!”
啪的一声,尉迟傲天陡然将手上的酒盏砸在了桌案上, 里头的奶酒泼出来, 顺着盘底流出去。
闻人心冉心里一紧, 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大王, 怎么了?”
“这戏班的班主是谁,带过来!”
尉迟傲天发怒, 方才还觥筹交错的殿上立刻陷入一片寂静,那些浓妆艳抹的戏子都被侍卫押过来。
方才在高台上唱戏的少年推开拉着他的侍卫:“父王为何动怒?可是这一出戏文不合父王的意,那父王爱听什么曲子, 儿臣再学来唱给父王听。”
闻他此言,满座哗然,谁都没料到戏台上扮作花旦的人, 竟然是漠北的太子忆萧!
尉迟傲天面色铁青,周身迸出令人骇然的森寒之气:“你学来这些浓词艳曲,抹成这不男不女的样子,成何体统?”
忆萧心虚的垂下了头,又偷偷瞥向那个少女,却见她此刻正皱紧眉头,俏脸上满是不屑:“太子竟然在这样的场合胡闹,真是丢脸,我要是他,这会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玑薇。”她身旁的端木放低斥了一声,她这才闭上了嘴,没再往下说。
忆萧为她这句话羞得涨红了脸,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就是戏班的班主?”
尉迟傲天的视线落在跪地的一个中年男子身上,那男子身量不过五尺,身材瘦削,面皮白净,一看就不是漠北人士,倒像是漠南那边的。
班主早吓得魂飞魄散,身体瑟瑟发抖,不断的以额碰地,却不敢开口。
见尉迟傲天眉宇间隐有不耐之色,忆萧犹豫道:“父王,这是我的师父,彩云班的班主。”
“笑话,我堂堂漠北太子,不拜将军勇士为师,却拜戏子为师!”
尉迟傲天额间青筋跳动,鹰眸中燃起怒火,凌厉摄人,“哗啦”一声,他抽出了腰间的巨剑,直指戏班班主:“彩云班蛊惑储君,乃是谋国之罪。本王久不在漠苍城,想不到竟有人如此消沉太子心智,今日本王亲自斩杀宵小,以儆效尤,日后若有人再犯,绝不姑息!”
巨剑横扫,带着雷霆之势,转眼就要将那班主的脑袋给整个削下来。
忆萧脸色一白,尖叫一声:“父王不要!”
“父王,是……是我将他们请进王城的,父王若要怪罪,罚我一人便是,与他们无干!今日父王若要处死班主,便先处死儿臣吧!”
忆萧扑上前去,跪在地上一把抱住尉迟傲天的大腿。
尉迟傲天目光微垂,剑势一收,锋利的剑刃却已经割破了班主的后颈,温热的鲜血滴落下来,那班主摸了一手的腥红,又疼又惧,眼前一黑,竟然晕了过去。
“师父!”忆萧低喊了一声,感觉头顶的寒意更甚,又默默闭了口。
“忆萧,你在胡说什么?”闻人心冉看见忆萧竟然为了个戏子求情,心里又急又气,“必是这些漠南戏子为了邀宠,故意引诱你,他们死不足惜,你还不快跟父王赔罪?”
“是我自己喜欢,才托人去请彩云班进城,若他们因我而死,我良心怎安?今日父王若是不赦免他们,我便在这里长跪不起。”
忆萧抬头看向尉迟傲天:“还请父王收回成命!”
尉迟傲天看见忆萧眸中的光彩,心下也不由软了几分,想着这小子虽不成器了些,好在有一颗仁善之心。
“还算有几分血性。”思及此,尉迟傲天收剑归鞘,“男子汉大丈夫,自该顶天立地。我漠北男儿自古在马背上争天下,你身为储君更该以身作则,不该玩物丧志!”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将彩云班一干人等赶进大沙海,永生不得再入我漠北!”
“大沙海……”忆萧惊道,“那里是沙漠,他们自南方来本就水土不服,扔进那里,岂不是死路一条?”
闻人心冉担心尉迟傲天又要发怒,连忙开口:“让他们在大沙海里自生自灭,已经是大王格外开恩,还不赶紧谢恩?”
忆萧蹙了蹙眉头,不敢再多言:“多谢父王。”
……
这场接风宴闹了个不欢而散,将尉迟傲天送回曜日殿,忆萧伸手招来自己的侍从:“你快偷偷跟着,派一支驼队从西城折道去接应他们,告诉师父只要沿着列国防御石筑向西走就不会迷路,等到和驼队会合,就安全了。”
侍从连声答应,趁着夜色偷偷沿着墙根,一路出宫去了。
自从尉迟傲天回到漠苍城,闻人心冉就一直跟随在他左右,生怕一时不在自己眼皮底下,就被别人打上主意了。忆萧心里记挂着彩云班一干人等,却寻不出时间去打听消息,短短几日时间,又是背书又是考校武艺,苦得整个人黑瘦了一圈。
这会忆萧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颤颤巍巍的拎着缰绳往前走。
他股间被马鞍磨得生疼,毒辣的日头照在头顶,热得汗流浃背,身下的马匹暴躁难驯,颠得他一会向东一会向西,胃里的苦水都要泛出来了。
“近来西兴屡有动作,大王这趟回都,是否已有了万全之计?”一身铠甲的端木放陪在王座旁,思忖着开口。
“对付他们,何须多费周章?新西兴王阴险狡诈,多费口舌反而无益,只管单刀直入,直捣黄龙,打他个措手不及。”
尉迟傲天端起一旁的奶酒抿了一口,闻人心冉听见他的话,笑着赞叹一声:“大王果然英明!”
尉迟傲天微眯着眼睛,忽然听见下面一阵躁动,原来是忆萧不知怎么夹住了马腹,那马终于按捺不住,长啸一声,就把他从马背上给甩下来了。
“萧儿!”看见这惊险一幕,闻人心冉忍不住惊呼。没多久,忆萧便被人给扶了上来,他脸颊和胳膊上均被蹭破一大块皮,此刻脸色煞白,看上去狼狈不堪。
见他这副模样,尉迟傲天不悦道:“你已经十七岁了,竟连马都不会骑。”
闻人心冉将忆萧搂在怀中安抚着:“大王,忆萧从小身子弱,你也是知道的。先前自从得知大王要回来的消息,他便开始布置各项接风事宜,这几日跟随大王巡幸视察,一刻也没歇,到底年幼,如何经得住?大王别怪罪他。”
忆萧身上伤口疼得厉害,挤出两颗泪珠,尉迟傲天拧紧眉头:“这么大了还掉眼泪,像什么样子!”
虽是这样说,到底心软了:“罢了,是本王没有教好你。此番漠北将与西兴开战,你随本王一起出征,好好磨练磨练。”
“出征?”听见这话,忆萧的脸色越发惨白,想到方才被那烈马摔在地上的恐惧,他瞳孔微缩,摇头,“儿臣……儿臣难当此大任,待儿臣好好练练马术骑射,再……再……”
战场上刀剑无情,厮杀之间牺牲的就是无数条性命,他不喜欢骑马,不喜欢杀戮,更不喜欢战争!
“大王此话当真?”闻人心冉的眼中却露出狂喜之色,“若是大王带忆萧前去,臣妾自当也跟随,咱们一家人生死与共,相伴相依!”
前线重地,哪有带女人前去的?尉迟傲天正要拒绝,便听见外头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放开我,我要见大王!大王!”
有侍从躬身上前,尉迟傲天冷声问:“何事?”
“大王,是曼王妃……”
“她来做什么?无诏擅闯曜日殿,简直无法无天!”闻人心冉站起身来,又惊又怒。
尉迟傲天还未开口,便看见一道蓝色的身影冲了上来,她身上穿的竟是侍女的衣裙,跪倒在尉迟傲天身边,脸上落满泪痕:“大王,臣妾总算见到大王了!”
她被关在宫中几日,好不容易才和侍女互换衣裳,混了出来。
兰曼莎尔剜了闻人心冉一眼,拉着尉迟傲天的袍角啜泣道:“大王要为臣妾做主啊,竟有人污蔑臣妾是细作,阻挠臣妾来面见大王。不知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这般折辱臣妾,臣妾好歹是西兴送来和亲的公主!”
兰曼莎尔的目光落在闻人心冉身上,分明是意有所指,谁知尉迟傲天根本不为所动,嫌恶的一挥袍袖,将兰曼莎尔甩了开去。
兰曼莎尔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大王,见他如此英俊威勇,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羞涩,可谁知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覆满冰霜,竟连一个正眼也没分给自己,一颗心又轰然坠入谷底。
“是本后下的令又如何,曼王妃可知西兴连攻数国,如今漠北与西兴又大战在即,本后对你这个西兴王的妹妹多加提防,免得你吃里扒外,有何不可?”闻人心冉嘲讽的看向她。
她早看出尉迟傲天对这个西兴公主半分兴趣也无,不然也不会回来这么久只字不提,分明是已经忘在脑后,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开战?”兰曼莎尔一惊,“大王,那个逆贼虽是我兄长,可是他大逆不道,弑父篡位,他杀的可也是臣妾的父王啊!”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臣妾对兰逵启恨之入骨,况且臣妾已经嫁给了漠北,我既是漠北的王妃,自然是向着大王的,绝不会有二心!大王要是砍了他的脑袋,臣妾必定拍手称快。”
“曼王妃口舌好生伶俐,可西兴王虽然弑父,西兴皇室却全是你的骨肉至亲,何况西兴还是你的母国,难道你看着母国覆灭,也无动于衷?若有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我们漠北留着,也心慌得很。”
“王后你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一而再的针对我,无非是怕我和你抢大王,你这个人如此恶毒,活该先死男人,后守活寡,有名无实……”兰曼莎尔被闻人心冉彻底激怒了,站起身,指着她的鼻子就破口大骂。
“够了!”尉迟傲天怒喝一声,“来人,将王妃立刻带回去!”
“大王,你也相信这个女人的说辞?臣妾冤枉啊!”兰曼莎尔难以置信的看向尉迟傲天,很快就有侍卫上前将她拽了出去。她气得又打又踢,但根本脱离不了这些侍卫的桎梏,只得尖叫着被拖出了曜日殿。
看着这蠢女人泼妇般癫狂的样子,闻人心冉凤眸微眯,露出一抹得色。
“大王,怪臣妾统领无方,之前西兴是盟国,为了两国之间的情谊,臣妾从不敢多管束她,这才……”她抬起手,为尉迟傲天斟了一杯酒。
尉迟傲天端起酒盏,忽然开口:“王后所言倒是提点了本王,如今宫中事务繁多,大战在即,为免细作生乱,少不得要比平日多提起几分心。何况女子不得干军政,带王后上前线,也实在不合规矩。”
闻人心冉心知他这是在拒绝自己跟着,正待开口,又听他道:“所以还要劳烦王后看顾好王城,这里有王后,本王行军也能安心。”
闻人心冉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不免有几分失望,看见一旁的端木放,想起什么,又很快笑道:“大王让臣妾操持宫务,这是臣妾的分内事,自该尽心。今日端木将军在此,倒叫臣妾想起了一桩思考已久的事,忆萧今年十七了,也该订亲娶妻了,臣妾想请示大王之意,若太子与将军府联姻,可是天作之合?”
忆萧本在一边无聊得够呛,听见这话,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尉迟傲天与端木放对视一眼,端木放拱手道:“太子敦厚善良,玑薇能给嫁他,是福气,全凭大王做主!”
“既如此,那就遂王后所愿吧。”尉迟傲天点了一下头。
……
得知自己能娶端木玑薇,忆萧一下子连身上的伤都忘了,回宫的时候欢天喜地,恨不得立刻就找来师父他们热闹一番,可是师父已经不在了。
他踏进东宫,察觉气氛有几分不对,侍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请殿下责罚!驼队的事情没办成……”
“怎么回事?!”忆萧的喜悦顿时被冲散了大半,愣在原地。
“属下已经十分小心,谁知王后似是早有预料,下令不许驼队出发。既有王后旨意,驼队是再不可能行动的……”
“那师父他们怎么办?”
忆萧气得抬脚就朝他身上踢了一脚,他力气轻,那个侍卫身子连晃都没晃,忍不住膝行上前,将腰间的鞭子递给他:“是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他本就没有责打下人的习惯,刚刚急怒之下动了脚,心里已经有几分后悔,哪还敢动鞭子,只得烦躁的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让我再想想办法!”
这种烦闷一直持续到他出宫看庙会的时候,也没想到一个万全之策。看见街上那些五颜六色、造型各异的花灯,忆萧便想到戏班的花妆和那些鲜艳明亮的戏服,眼前浮现出班主和蔼温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