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罢匆匆转身就走。
“不是,等一下,玄寂叔叔,我憋住就好,喂喂,您别走,回来!”谢云嫣大叫。
但李玄寂头也不回,平日里那么威严冷静的一个人,谢云嫣居然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狼狈的意味。
听得他的脚步声走远了,眼见得是叫不回来了,谢云嫣捂住了脸,把整个人埋到被子里,打了好几个滚儿,自己害羞地笑了起来:“谁叫您以前老是假正经,气死个人,哼哼,风水轮流转,您等着,我总要叫您求我一回才好、不、不,求一回是不够的,要叫你求上好几回才解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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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里的香灰已经凉透了,迦南沉香的味道在空气里渐渐淡去,再也闻不到,就如冬夜的雪,融化了没有痕迹。
孙尚宫心惊胆战地看了朱太皇一眼,不敢隐瞒,低声道:“圆晦大师坐化于火中,往生极乐去了,寺中大火已经扑灭,弟子们只寻到他的遗骨和佛珠。”
朱太皇高坐于凤座上,面无表情,只是道:“哀家知道了。”
她的声音中有一种不祥的沉静,嘶哑而沉重,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从心肺之间吐出来,吐得那么艰难。
孙尚宫越发心惊,叫了一声:“太皇娘娘。”
“出去。”朱太皇只是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落在孙尚宫耳中,让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多话,躬身倒退出去了。
只留下朱太皇独自坐在那里。
她已经很老了,老到腰身都已经佝偻了起来,她坐在冰冷的高椅上,一动不动,自从武隆帝死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那个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本来以为,她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而今天,她终究还是落泪了。她低下头,闭上眼睛,混浊的泪水滴在手中的青金珠串上,她的手颤抖起来,越抓越紧,片刻后,只听得“咯”的一声,线断了,珠子散开,从她的手中滚落。
落了一地,而她已经弯不下腰,拾不起来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尚宫蹑手蹑脚地进来,站得远远的,禀告道:“太皇,燕王殿下求见。”
朱太皇霍然睁眼,她的眼角泪痕未干,但在这一瞬间,她又恢复成精明能干的太皇娘娘,目中精光毕露:“玄寂?他不是还在安西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这么快回来?”
她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飞快地自言自语:“这边圆晦出了事,那边他又赶巧回来了,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他是不是对哀家起了疑心了?”
说到后面,她已经声色俱厉。
这个时候孙尚宫不敢接话,把头埋得更低了。
但好在只过了片刻,朱太皇又冷静下来,她不动声色地唤人过来给她净了脸,收拾了地上的佛珠,重新又在博山炉里点燃了迦南沉香。
熟悉的沉香味道弥漫开来,朱太皇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好似已经完全平静了:“快把燕王叫进来吧,许久不见,哀家甚是想他。”
少顷,李玄寂走了进来,给朱太皇行礼,坐下,看过去冷静而恭顺,和往常也没有差别,朱太皇略微放心了一些。
朱太皇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回了长安,不声不响的,身为主帅,撇下大军独行,论起来,罪责可不轻,玄寂,你平日一向做事谨慎,怎么突然莽撞起来,这事情在皇上和满朝文武面前可不好交代。”
而李玄寂淡然道:“臣浴血杀敌,为朝廷收复安西,平定突厥之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若有怪罪,就拿这个将功赎过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臣另有要事,十万火急,等不得大军同行,故而先到一步。”
他语气一顿,带上了森然的煞气:“幸而我回来得及时,恰逢有一伙恶贼在法觉寺外作乱,被我当场格杀,法觉寺大火,定是这伙贼人所为,只是没留下活口,问不出是何人指使,可惜圆晦大师一代高僧大德,竟殒命火中,叫人殊为悲痛。”
孙尚宫听得心虚,默默地缩到角落里去。
听李玄寂提及圆晦,朱太皇的手好像抖了一下,但李玄寂似乎并没有觉察到。
朱太皇咳了几声,按捺住心绪,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圆晦大师意外身故,哀家也觉得惋惜,佛门圣地,居然出了这等惨案,真是骇人听闻,此事要命京兆府严查,不可姑息,然则……”
她的声音放得格外慈祥:“你到底是为何先回来了,还没告诉哀家呢。”
李玄寂神色坦然,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正要告诉太皇,太皇多年来一直记挂臣的终身大事,如今可以放心了,臣心悦一女子,对她朝思暮想,安西事了,臣一刻都来不及再等,就提前了一步,回来见她,也是阴差阳错,在法觉寺外救下了她,可见菩萨显灵,老天爷对臣的这桩姻缘也是嘉许的。”
李玄寂性子刚硬,在人前不苟言笑,就是朱太皇,也没有见过他这般温和微笑的时候,但于此际,朱太皇看了,却觉得如遭雷击,惊怒交加。
朱太皇笑了起来,她脸上的皱纹太深了,松垮垮的,这个笑容只牵动了嘴角:“果真如此?那哀家确实该高兴,你这孩子,劝了你多少年了,你非要说自己是煞星降世,不肯牵连旁人,如今能想开了最好,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你赶紧带过来让哀家瞧瞧。”
说起他的心上人,李玄寂连眼神都是柔和的:“那是个正经人家的好姑娘,胆子小,爱害羞,我怕吓着她了,还没和她挑明了说,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我自己心里也没几分把握,待过段时日,若能成,再过来拜见太皇。”
朱太皇嗔怪道:“你说的什么话,堂堂的燕王殿下,如此人才样貌、家世权贵,哪里会有姑娘不愿意的,就你过分谨慎了。”
她又感慨地叹气,还举起袖子抹了抹眼泪:“总算老天开眼,让你这孩子遇到命定之人,不至于孤独终身,将来哀家到了泉下,也能向先帝和兰因有个交代了。”
孙尚宫见朱太皇伤感起来,急忙上前劝慰:“太皇娘娘,您因着法觉寺的大火,昨天晚上一宿没睡了,可不能再伤神了,您固然是慈悲心肠,也要为自己的身子着想几分。”
李玄寂听孙尚宫如此说,亦道:“太皇放心,臣将来必然伉俪和谐、子孙满堂,不会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您为臣操心了这么多年,如今也该放下了。”
朱太皇频频点头,声音都有些沙哑:“不错,你懂得哀家的心就好。”
李玄寂似乎是笑了一下,眼中略过一丝锋利而冰冷的神色,但藏得太深,叫旁人无从分辨。他的面上还是恭顺温和的,见朱太皇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略说了两句,就告退了。
朱太皇颔首而已。
待李玄寂走出去后,朱太皇倏然收敛了神色,抓起案上的博山香炉,狠狠地砸了出去。
香炉砸到地上,沉香四溅,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孙尚宫吓得跪了下来。
“他怎么敢!”朱太皇脸上的皱纹抖动着,一字一顿地道,“他是个煞星,亲近他的人都会死绝,他注定孤苦一生,怎么还敢娶妻生子!”
孙尚宫缩在一旁,不敢吱声,但朱太皇的目光却转向她,阴沉地问道:“你派出去的都是些什么蠢才,为什么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都杀不了,你办的好事!”
孙尚宫知道干系重大,叩头如捣蒜:“太皇息怒,奴婢知罪,前头是因圆晦大师一再阻扰,才拖了下来,这次派出去的都精干可靠之人,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实在是没想到燕王会突然杀到,但好在宫里出去的那个已经葬身火海,被燕王所杀的皆是死士,查无出处,断不回叫旁人拿住把柄。”
她向前跪行了两步,试图补救:“奴婢马上再安排稳妥的人过去,定要杀了那谢氏女子,求太皇给奴婢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蠢才。”朱太皇厉声斥道,“眼下燕王已经回来了,经此一事,他定然有所警觉,你再派人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孙尚宫汗流浃背,叩头不已。
朱太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玄寂若是真的娶了妻,那他煞星之说岂不是成了笑话?再则,如今他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只会为皇上、为朝廷尽忠效力,将来有了亲生的孩儿,为人父者,为了子孙后代计,若是起了贪念又该如何是好?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她的脸色变了几变,断然吩咐:“快,去把皇上请过来商议此事,事情有变,燕王恐生异心,眼下大军尚未抵达长安,须得尽快派人过去拖住他的兵马,以防不测。”
很快就有宫人出去有请光启帝了。
朱太皇还是心神不定,她坐在那里,好像陷入了一种魔怔的状态,自言自语着。
一会儿流泪道:“圆晦那边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是不是他对人说了什么……不、不、不会的,他不会做出对不起哀家的事情,绝对不会。”
一会儿又咬牙切齿地道:“先帝,我的儿,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若不是你当初执意要改立兰因的孩子为太子,哀家也不会被逼做出这些事,你这个狠心绝情的孩子,就这样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哀家,哀家心里痛啊,你可知道吗?”
她就这样一面哭着、一面骂着,但她却始终端坐在高高的凤座上,纹丝不动,她的眼神逐渐冷硬起来。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是这样过来的,早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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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何夕,有小女娘袨服华妆,笑语盈盈,引得儿郎癫狂,约在黄昏后,原是元宵佳节,月上树梢头。
这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有万千花灯如昼,高歌凤箫动,街头鱼龙舞,真真十二万分热闹。
谢云嫣到了长安快四年,早几年是在法觉寺过的,唯有今年正儿八经地到长安闹市街头看花灯,这一夜,瞧得她眼花缭乱,快活得像只小鸟儿,和谢霏儿两个人一路蹦蹦哒哒的,什么都觉得好奇。
堂兄谢敏行一边顾着谢云嫣、一边顾着谢霏儿,就像一个操心的老妈子,一路不停念叨:“你们两个走慢点……不,别去那边,那边人多……灯谜?不猜,那是留给小孩子的玩意儿……够了,霏儿,你别挑唆嫣嫣,什么人约黄昏后,爹知道,腿给你打断……”
街上人多,谢云嫣和谢霏儿生得美貌,怕惹人觑看,各自都戴了面具,一个小狐狸一个小兔子,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这时节,正是小女娘和情郎相约的好日子,哎呦,赵都尉怎么好久没来我们家了,人家怪想他的。”这是谢霏儿在说,反正她和谢云嫣在一起久了,脸皮也厚了起来。
说到这个,谢云嫣也不开心了:“男人都坏,我托人给玄寂叔叔送口信,叫他元宵节过来陪我看花灯,他都不理我,气死人,不就是那天说他老了一点、臭了一点吗,他就生气了,那么大个的男人,忒小心眼。”
谢霏儿看了看周围,“啧”了一声:“嫣嫣,你也真敢说,叫燕王殿下陪你看花灯,你看看,街上这么多人,殿下是何等身份,岂能和市井百姓挤一处……”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谢云嫣,挤挤眼睛:“你都说了,他老了嘛,自然要矜持稳重些,可不像年轻的儿郎那般洒脱豪放。”
谢云嫣“哼”了一声,戳了谢霏儿一下:“谁说他老了,他一点都不老,依我看,街上这么多年轻儿郎,就没一个比得上他,他只要往那里一站,风华无双、英姿奇伟、如天上日月……”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眼睛望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好像是呆住了一般。
“喂,嫣嫣,你怎么了,发什么愣?”谢霏儿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过去。
在街的那一头,一个黑衣男子立在那里,他戴着一个修罗面具,看不见容貌,隔着灯火阑珊、隔着人潮涌动,他依旧是如此耀眼,高大英武,有渊渟岳峙之态,恰如谢云嫣所说,如天上日月,令人不敢逼视。
一个修罗鬼、一只小狐狸,隔着面具谁也看不见谁的容颜,但在茫茫人海中,只消这么一眼,就能清楚地分辨出来,除了这个,再没有其他人。
谢云嫣发出一声欢呼,跑了过去。
街上人那么多,谢敏行跟在后头,瞧不清情形,有点着急:“嫣嫣,你别跑,要撞到人了。”
但那个男人立即大步走来,仿佛万千人流在他身畔不过是草木,他轻而易举地拨开人群,迎向谢云嫣。
谢云嫣张开双臂,就要往他身上扑。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额头,低声道:“外头人多,端庄些。”
他的手臂特别长,谢云嫣被那一根手指头戳住,挡得死死的,顶了半天也蹭不到他身上,她气得跺脚:“玄寂叔叔,您真讨厌。”
李玄寂咳了一声,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哄她:“你说要看花灯,我就陪你过来了,好了,别生气。”
谢云嫣又欢喜起来,把面具推倒头顶上去,露出她红扑扑的小脸蛋,两眼亮晶晶地道:“那您要陪我看花灯,陪我玩,今晚我做什么您都要依我。”
“好。”李玄寂如是回她。
嗯,老男人的声音也是好听的,低沉又温和,和他往日说“嫣嫣,别闹”也差不多太多。
谢云嫣咬着嘴唇笑了起来。
那边谢敏行看得一愣一愣的,还想过来问问怎么回事,却被谢霏儿捂住嘴巴,一把拖走了。
李玄寂目不斜视,径直举步前行。
谢云嫣飞快地跟上去,大着胆子,伸出小爪子,抓住了李玄寂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结实,指节间带着一层茧子和一些凌乱的伤痕,摸过去有点儿粗糙,谢云嫣忍不住蹭了两下。000
李玄寂的手藏在袖子下面,好像抖了一下,旋即反握住了,谢云嫣发现他的掌心出了汗,滚烫滚烫的。
谢云嫣“噗嗤”笑了起来,整个人都趴上去,两只手抱住了他的胳膊,贴得紧紧的,用软软的声音撒娇:“哎呦,人这么多,玄寂叔叔,您得抓紧一点儿,别把我弄丢了。”
他不说话,确实抓得更紧了,把她的小爪子团在掌心里,如捧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