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恭王、平城大长公主、张太傅。
燕王威名赫赫,坐拥百万雄兵,手掌滔天权势,更是刚刚才打败了突厥大军进犯,风头一时无二,自不必说。
恭王已届垂暮之年,须发皆白,背都弯了,但他却是先帝的叔叔,如今李氏皇族辈分最高的长者。
平城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妹妹,嫁入孔氏圣人府,为孔家宗妇,既尊贵又贤德,为京城贵妇首席。
而张太傅乃当世大儒,曾为帝王师,德高望重,是为天下文人领袖。
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了这些大人物,传了一下,周围的街坊全出来了,敬畏地在远处交头接耳,议论着,不知道谢家何德何能,竟让这四位贵人一起光临。
谢知节擦了擦头上的汗,急急迎过去:“不知几位殿下和太傅大人大驾光临,仆多有怠慢,死罪死罪。”
李玄寂客气地还礼:“今日登门,有求而来,谢大人不必多礼。”
谢知节将几人迎了进去。
薛氏一并出来,和谢知节对视了一眼,皆是惊疑不定。
待到厅堂中坐下,上茶之后,恭王先开了口。
老人家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温和地笑道:“谢大人,吾等今日前来,乃是为燕王向贵府上提亲的。”
他也不管谢知节面上如何震惊,指了指自己:“吾,为男方媒人。”指了指平城大长公主,“平城,女方媒人。”又指了指张太傅,“张大人,双方媒人。此,三媒也。”再指了指李玄寂,“此,求亲之人,请谢大人看看,可还中意?”
李玄寂站了起来,在谢知节前执晚辈礼:“吾李玄寂,求娶谢氏良女为妻,请大人应允。”
谢知节听得目瞪口呆,如梦如幻。
他哆嗦了半天,总算脑袋还能转得动,知道这个“谢氏良女”肯定不是自己女儿、而是侄女,纵然眼前皆是顶级权贵,他也不敢擅自做主,而是顶着冒犯燕王的危险,艰难地道:“此事,还需问问舍侄女的意思,王爷请稍候。”
少顷,谢云嫣被薛氏带了出来。
谢知节勉强保持镇定,问她:“云嫣孩儿,今日有燕王登门,求娶于你,叔父且问你,可允否?”
李玄寂立在一旁,一脸肃容,大抵和平日也没什么差别,燕王殿下总是这么威严庄重的模样,只有谢云嫣能从他绷紧的表情中看出他的紧张与慎重。
燕王殿下正经起来真叫人吃不消。
谢云嫣羞红了脸,娇俏地抬起脸,望着李玄寂,她的眼眸里的光彩明媚而灿烂,好似春天枝头的小鸟一般,淘气又快活,声音拖得长长的。
“嗯,谁要求娶我?玄寂叔叔呀,他呀,年纪比我大了许多,又很凶,喏,长安那么多年轻又温存的儿郎,这么一想,他似乎也不算顶好的,我要不要允他呢,伤脑筋,得让我再斟酌一下。”
张太傅是个爽朗温厚的长者,在旁边看得笑眯眯的:“那是,终身大事,须得好好考虑,但凡有一丝儿不满意,就别点头。”
平城大长公主年纪虽长,年轻时也是个促狭的,这会儿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无妨,小姑娘好好考虑,今天不同意,明天我们几个再来,横竖我们都不着急,我和你说,女孩子家是要矜持一点,男人嘛,点头得太快,他就觉得不稀罕了。”
恭王气得吹胡子:“你们两个别挑唆,媒人不是这么做的。”他又转过来,笑眯眯地哄着谢云嫣,“小姑娘,老夫和你说,你眼前这个,差不多是全长安最好的男人了,年纪大一点,成熟、稳妥、将来凡事不用你操心,凶一点,强干、有威仪,将来不会让外人欺负你,你呀,别多想,赶紧点头。”
谢云嫣小鼻子一皱,娇怯怯地道:“可是,玄寂叔叔原先总叫我不要胡闹,离他远一些,我这么听话的人,这一点一直牢牢记在心上,这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呢,怎么办?”
这时候,李玄寂向前踏了一步,气势威武。
谢云嫣马上心虚,缩了一下,咦,太过淘气了,果然又要被他训斥了吗?
李玄寂却当着众人面,对谢云嫣一揖到底,他是骁勇无双的悍将,却在这姑娘面前低眉俯身,曲意温柔,小心地哄她。
“我错了,我向你赔不是,嫣嫣,你说的这些,日后我都改,只是年纪大了,这个没法改了,你莫要嫌弃,鬼神在上,天地共鉴,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此生定不相负,念我一片真心,可否允我今日所请?”
他的眼睛望了过来,如同夜色,深邃而缱绻,仿佛想要把她藏在眼眸深处一般。
谢云嫣的脸蛋“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点头也不好,摇头也不是,想笑又觉得害羞,偏偏还要嘴硬一下,娇嗔地瞥了李玄寂一眼:“您的什么心意,我不懂。”
李玄寂微微笑了笑,轻声念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此即吾心,望汝知之。”
当初是谁说他是武人,书读不多的,原来他也懂这个,不害臊。
谢云嫣终于撑不住,吃吃地笑着,捂着脸,没出息地逃跑了。
恭王拍手笑道:“好,姑娘算是同意了,这事就这么成了。”
谢知节额头上冒着汗,诚惶诚恐的,却道:“诸位贵人,请稍候,仆去去就来。”
他急急去了后面,找到了谢云嫣。
这孩子也没走远,就趴在墙角偷听,见了叔叔过来,怪不好意思的,脸蛋红红、搓着衣角,欲说还休的模样,就担心叔叔要骂她刚才胡闹。
谢知节把她叫到边上僻静处,说的却是另外一番话:“嫣嫣,原先你和燕王家的世子定亲,世子和你年貌相当,又是自幼青梅竹马的情意,十三叔没话说,后来世子负心别娶,十三叔也和你说过,不打紧,婚姻之事,十三叔不会叫你受委屈。但如今……”
他踌躇了一下:“燕王固然位高权重,但一则他年岁长了你许多,二则,命中带煞,不利妻儿,实在非你良配,你莫要因为赌气而嫁人,如你先前说的,我们谢家的女孩儿,绝顶的聪慧美貌,这世上年轻儿郎多了去,你可要思量清楚了,千万别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当作儿戏。”
谢云嫣闻言,心中感激,深深地对谢知节拜了一拜,正色道:“十三叔对我的爱护,我已尽知,若非自家长辈,断不会如此真心提点我,十三叔放心,我和玄寂叔叔之间的情意非比寻常,我敬他、爱他、生死不渝,他待我亦如是,若他命中带煞,则我命中有福,天生一对,再般配不过的。”
谢知节听着心里犯迷糊:“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心思,还真叫人猜不透,燕王殿下那样的人,我看了心里都打鼓,你居然中意这种的?胆子忒大。话又说回来,他都上门提亲了,你还一口一个‘叔叔’,听过去总觉得有些不太对的情形。”
“呃?”谢云嫣抓了抓头,歪着脑袋,苦恼地道,“叫惯了,一时半会改不了,若不然,叫什么呢?”
玄寂哥哥?谢云嫣还没叫出口,只要这么一想,就肉麻得打了个寒战,脸蛋真真成了猴子屁股,她“嘤”了一声,连墙角都不听了,红着脸,狼狈地逃走了。
谢知节笑着摇了摇头,又回到前厅,终是代表谢氏的长辈,应下了这门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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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春天,长安城中最值得说道的事情,莫过于燕王娶亲了。
原本像燕王这样尊贵无双的人物,他的亲事不是市井小民所能议论的,但只因他的那一番动静委实过于惊人,街头巷尾都知道了,不说上两句都不配做长安城的居民了。
燕王向谢家提亲时,请了恭王、平城大长公主、张太傅为媒,这也就罢了,街坊们看过一次热闹就散了。而到了下聘的时候,那队伍一路行来,差不多半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每四个健壮的军汉抬着一口朱漆金绳的箱子,列队而行,前头的人已经走过了一条街,后头的人还看不到影子,长长的不知道排到哪里去了。
四个司仪站在谢家的小破院子前面报单子,每一样东西,先抬进去,打开,看一眼,再阖上,抬到隔壁去。
为什么要抬到隔壁去?只因聘礼太多,院子太小,燕王把谢家左邻右舍的十几套宅院都买了下来,专用来放置聘礼。
各色茶叶三十箱、各色锦缎三十箱、各色皮草三十箱、各色山珍三十箱、海味三十箱……四个司仪轮着报,中间歇下来的人就要赶紧去喝茶润嗓子。
谢云嫣开始还兴致勃勃,半天过后,已经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难道你们没有想过,这么多茶叶,这辈子都喝不完的。”
拂芳在一旁陪着清点物品,十分淡定地接上一句:“喝不喝得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燕王府的体面是要有的。王爷说了,要显得他十二万分诚意,能多盛大就办多盛大,您马上就是燕王妃了,顶顶尊贵的人,这才配得上您的身份呢。”
她见谢云嫣实在没兴趣了,就把前头的匆匆过了,后面叫人拿好玩的上来过目。
什么是好玩的?
来自西域的两对白骆驼,来自南诏的两对绿孔雀,来自高句丽两对红鹿,来自辽东的两对仙鹤,来自漠北的两对银狐……还有一对白额鸿雁,活的,很生猛,在谢云嫣面前扑棱翅膀,“嘎嘎”大叫。
拂芳笑道:“那几样,都是给您看个新鲜,您别贪玩,毕竟野性未驯,只有这对大雁,您得收好了,这可是王爷亲手打的,一口气打了几十只,特特选了其中最精神健壮的两只给您送来,喏,还带了一个雁奴帮您养着。”
以雁为聘,夫妻偕老,此为诚心。
这些活物自然也是送到旁边院子去养了,还特地牵得远了一点,免得夜间叫唤起来扰人清梦。
再接下去还有大家伙。两张紫檀镂花拔步床,錾金错银。八架紫水晶屏风,饰以赤金红宝,流光溢彩。十二树珊瑚,皆有四五尺高,宝光璀璨。十六尊汝窑花器,色如雨过天青、质如明镜照月……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谢云嫣人都麻了,搬着小凳子,坐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道:“好,知道你们燕王府很有钱,不用再看了,这要是逐一看完,我晚上睡觉的工夫都没了。”
“什么你们燕王府。”拂芳嗔怪道,“说错了,是我们燕王府。”
这个女孩儿自小就讨人喜欢,本来以为是世子夫人,如今直接变成燕王妃,拂芳不管外头如何传言,她心里头是欢喜的,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亲昵:“以后您就是燕王府的女主人,我们家有钱呢,您不高兴吗?”
谢云嫣叹气:“太有钱了,高兴过头了,也不觉得如何了。”
谢知节夫妇在一旁,全程看下来,从最初的笑呵呵到后头的目瞪口呆,这时候赶紧过来问拂芳:“这么多贵重物件,就那样摆放着,若是有不轨之徒行盗窃之事,只怕防不胜防。”
拂芳笑了笑,神态自若:“王爷早就考虑周全了,就因聘礼太多,怕招来贼人觊觎,特地命了疾风营的人马驻守此处,从今天起,这一条街上守备森严,比皇宫大内还安全,别说可疑的人,就连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来,谢大人、谢夫人尽管放心。”
谢云嫣的脑子里不期然地闪过法觉寺外遇险的那一幕,她思量着,李玄寂此番安排,到底是在防备小偷小摸的贼人,还是别的什么呢?
但不管是什么,终归是太过招摇了。
她咕咕哝哝地抱怨:“哎呦,做什么呢,这么大架势,人家要觉得我轻狂不懂事,指不定外头怎么议论呢,羞人答答的。”
“管人家怎么说呢,早几年,他们背后还议论王爷是天孤煞星,没有好人家的姑娘会嫁给他,连儿子都要从别人家收养,如今看看,我们的燕王妃多好,既生得绝色容貌,又有一幅玲珑心窍,将来一口气给王爷生上十个八个儿子,个顶个都是出色的,打他们的脸。”
谢云嫣吓得差点从小凳子上跌下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什么十个八个儿子,芳姑姑,您想得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拂芳面不改色:“多吗?不多,八个太少,十个正好。”
她见谢云嫣撅起了嘴,又过来安抚,指了指左边邻居家的院子,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房子,王爷买下来了,如今也算是燕王府的别院……”
她见谢云嫣一脸茫然,没有反应过来,就挤了挤眼睛,说得更明白一点:“王爷这段时间偶尔会过来小住,嗯,您懂?”
谢云嫣举起双手,欢呼了一声,就想冲出去。
谢知节大声地咳嗽了起来,招手道:“嫣嫣,你过来。”
谢云嫣只好转了个方向,蹭到谢知节面前:“十三叔有什么吩咐?”
谢知节端着一张老学究的脸,语重心长地道:“我们陈郡谢氏是诗书礼仪之家,向来博文约礼、品行方正、为人处事都是规规矩矩的,你既为吾谢氏女,亦当秉承家风,守静持重,不可越礼,虽则你已经与燕王定下婚约,但礼未成,切不可忘形。”
他见谢云嫣的眼睛睁得大大,一脸天真无辜的神情,怕她又淘气,干脆直接了当地道:“喏,就一句话,没成亲呢,不许你跑过去见人家,哪怕那个人是燕王也不行,我谢家的女婿,就要守我谢家的礼节,听见没有,不许见。”
不得了,和老父亲谢知章还在世的时候一个模样,一身正气、一脸凛然、老古板。
谢云嫣看了看左边院子,又看了看十三叔的脸,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哦,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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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夜深人静,正是偷鸡摸狗的好时节。
谢霏儿在墙下扶着梯子,压低了声音:“嫣嫣,你小心,千万别摔下来,若不然,还是等白天再去吧,这么偷偷摸摸地算什么呢?”
谢云嫣手脚利落地爬上梯子:“白天十三叔和十三婶盯着呢,不让我去,这会儿好不容易他们睡了,好霏儿,你就帮我一把,嘘,别声张,我就爬上去看一眼,说不定玄寂叔叔并不在呢,没什么要紧的。”
谢霏儿愁眉苦脸的:“喂喂,你慢点儿,那么急作甚,看得我害怕。”
谢云嫣轻巧地道:“别怕,这不算事儿,爬树爬墙什么的,是我小时候常作的营生,轻车熟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