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正危机下,那些曾经甚至没怎么见过血的弟子们进步飞快。不论宗派,不论男女老少,皆为了杀敌而拼命。哪怕他们心中清楚,顾辞酒或许不是那位的对手,即便加上敖灵也不一定能敌得过。但至少现在没有消息传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们便能再撑一日。
据甘为死士的前方探子来报,魔族明明复苏了不少,来进攻的却寥寥无几,似乎是西域那边出了什么事情。饶是如此,魔族进攻的速度依旧超乎他们的想象。
而太虚门的强悍,也出乎其他门派幸存者的意料。
在他们的门派中,一日丢三城,三日丢一洲。太虚门虽主动先将地盘让出不少,但这反而使剩下的兵力更加密集,一座边境城市,异族们攻了足足五日才拿下。有时他们甚至还能反杀回去,扳回一城。
只要他们不服输,就还有希望。魔族是不会放过人类的,即便转成了魔修也不会。
这一日,太虚门最外圈的城池再度受到攻击。
令那些守城将士们意外的是,打到一半,异族后面忽然又响起兵戈之声,魔气冲天,他们本以为是敌人的援兵,没想到,那竟然是他们的援兵——从中原逃出的数千七曜宫魔修。
七曜宫魔修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一天异族就变卦了,两方厮杀起来。他们再一打听,魔族现在连魔修也不放过,魔尊虞知微迟迟不归,一咬牙,他们干脆趁那位不在,乘了中原的传送法阵过来投奔太虚门。
左右都是魔门,他们也得活下去不是?
七曜宫原来发展壮大,盛极一时,全盛时期有上万魔修,这放在任何一个宗门里都是了不得的数量。但经过一路厮杀,顺利来到南洲的,也不过数千。
这批七曜宫的魔修担心太虚门不认自己,不得不主动帮忙,以表忠心。尽管如此,他们的嫌疑也不小,被扣在最外城,领头几位将军一路扣押着往主宗去。
太虚门议事堂。
“万鹤笙”天天都需要召集长老商议对策,战况紧急,魔族手段频出,他们稍有不慎就会付出惨痛代价。今日又在议事,听闻七曜宫的人来了,秋葵摆摆手,让他们进来。
待那几位将军表明来意后,诸位长老明显有些心动,又不免起疑心。这样一批曾经效忠魔族的队伍,怎么会这么好心为他们所用?
秋葵没有直接说让他们是否留下,而是问道:“虞知微呢?”
能直呼魔尊名字的人不多,她就是一位。闭月伏在地面,诚惶诚恐道:“主上她月初就离开了七曜宫,至今没有音讯。”
秋葵自言自语般叹息道:“可惜了,本来还想着一尽旧时情谊。”
她的指尖在无人窥见处隐蔽地划动,几乎是刹那间,议事堂中央的空气猛地波动起来,紧接着,漩涡出现,吐出两具尸体。
一人,一龙,在座众人皆无比眼熟。
秋葵霍一声站起,面色难看,死死地注视着那道白衣人影:“……师父?”
第130章 ·
虚无之中, 白茫茫一片,似乎被迷雾笼罩,没有声音, 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好似无穷无尽。凡间的杀戮、魔族族群中隐晦的钩心斗角, 都离他们远去。
天地有灵, 这是它特地开辟给二位一较高下的虚无世界。
万鹤笙和男子站在迷雾中, 褪去所有来自血脉或后天修成的伪装,骨翼、双角、利爪等物完全除去,返璞归真, 他们看上去就像两个普通的年轻男女站在那里,连原本冰冷摄人的势都消失不见,只有双目中还带着些仿若与生俱来的孤傲。
若有其他魔族过来,估计不会认为这两人是他们心中的信仰,他们的统领。
“很久没见你这副模样了。”万鹤笙笑道,“你最初,就是这副样子的。”
她对面高大英俊的青年面无表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又看一眼对方:“你在人间多年, 一直用着凡人的样貌,恐怕也忘了自己的原型。”他不习惯自己这副和人相似的模样。
万鹤笙唇角含笑:“不, 我没有忘,我原本的模样,包括我的名字,我都没有忘记。反而是你……”
她的声音轻轻的, 像柔和的风:“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男子冷漠地扫她一眼,没有回答。
万鹤笙能猜到他的想法。
他本就不必有名姓, 那些姓氏、名头儿,都是凡人才有的。世人只需冠以他□□号就好。
“在比试前,先允许我说几句话?”万鹤笙询问道。
男子没有动,默许了。
万鹤笙轻叹口:“神也好,魔也好,乃至妖、鬼、精、灵,什么都好,最初的最初,我们诞生在世时,本没有这些区分,我们原本,都是一样的,都长着人形,都为自己起了名。”
“到后来,山川易位,斗转星移,天下开始以族群区分,原本一样的生灵因迁至不同区域,才变得越来越不一样。若不记得自己本源,又谈什么更进一步。我问你,你真的不记得自己最初是什么了吗?”万鹤笙和男子对视。
半晌,叫出了他的名字。
“闭嘴!”男子猛地后退一步,他本该从容不迫的,万鹤笙说的所有都被他判定为扰乱自己心绪的话,不值一听,但她最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若是不认可自己的名字,就不会千方百计要忘记它。现在被重新提起,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层层翻出,穿梭漫长时空重新置在他眼前,除了有些不可置信外,更多的是愤怒。
“忘掉那个名字,别忘了,该称呼我什么!”
万鹤笙:“我没有忘记。”但她到底也没有继续称呼对方为陛下,甚至再也不自称属下。“我也不会忘记。”
她多年苦修,得来半神之位,对方以杀证道,又得天地认可,同样有半神之位,共掌天地权柄,不再需要伪装,也无需对他称臣。
男子脸色不大好看。
他自诩已找到得证天地之道,可万鹤笙的道与他截然相反,却也得到了认可,这说明什么?
“多说无益,动手吧。”男子左臂一抬,广袖轻飘的瞬间,手中多出一柄宽大巨剑。
万鹤笙同样召出自己的武器,曾为左护法时,她多用骨刺与阵图,几次转世,为了遮掩身份,才学会了用其他武器。
“当!”
雪亮刀刃与漆黑到似乎能吞噬一切光芒的长剑相击,发出厚重刺耳声响,无形震波震荡开,四周迷雾颤动。
二人交手不过一瞬,很快又退开。万鹤笙原本站立的被剑芒切割得零零碎碎,迷雾半天才重新聚成一团。男子所在之处同样被斩开巨大一道沟壑,只不过万鹤笙觉得那一击好似砍进了棉花里,不似落在实处。
二人眼神短暂地交汇一瞬。
“你一直在隐藏?”
“是。”
万鹤笙身上的息再不受压制,一点点攀升。她修的道很特殊,特殊到男子根本看不清她身上的力量归属,不像灵力,也不像魔,好似两者糅杂在一起又多了些什么,又好像两者都不是。
她心中仍有算计,白皙清透的面庞上却一片诚挚:“与我堂堂正正比上一场,败者自认罚。”
魔神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低沉有些沙哑的声音因着大笑也豪放不少:“自然,我很久没有对手了。”
他的剑几乎不出鞘,其他人也不需要他动用剑,哪怕是人族中天下第一的那位剑修,他也自信,不用剑就可将他拿下。
长剑直直迎上去,这一招看似平淡无奇,却威势极大,又有千变万化无法预估的后招,随时可化攻为守。但以他的性格是不屑一味防守的,锋锐无比的宝剑淬炼了他的血,更加嗜血,无坚不摧,连带着周围笼罩的白茫茫迷雾都被绞碎。
万鹤笙的攻势同样袭来。
一人多高的长柄巨镰并不方便操纵,甚至比剑还要难些,可在她掌中却轻巧如无物,臂向下压,抬肘侧腰借势划出半圆如弯月的冷冽刀芒,她参悟了不少空间的奥秘,刀芒所到处,虚空破碎,露出外界一点点破碎的光点。
令人毫不怀疑,她这把刀,真的能斩破天地。
刀光剑芒击在一起,发出刺目的光,几乎能灼烧人眼,剧烈爆炸声响起,瞬间又湮灭在迷雾的吞噬中,迷雾大片大片消失,又不断从其他处填补上。
两位都没有因为一击而停止,而是接连不断地出招,他们毫不留手,将自己的力量完完全全释放出来,相击处锵锵作响,每一击都震得周遭震动,迷雾大块大块破碎。
他们都明白,天下至尊者只能有一个。要么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要么,就是死——称臣?比死还难受。
原魔神越打越心惊,他重攻势几乎不防御,对方亦如此,他们速度几乎一般快,不过几息间就能对上数百招,刀剑相击之声连成了片,已听不出原本音色,只有一片漫长的、令人牙酸的莫名声响。
他们身上都带了血迹,每一次招式变幻都会被击中部分,有些在他们肉身上留下了痕迹,点点血液飞溅出去,迷雾缓缓吞噬,不知落在了何处。
“砰!”
又是一次毫不留手的重击,两道身影交错在一起,兵戈相击处,力量疯狂往各自武器上涌动,息节节攀升,吹拂的各自衣摆也瑟瑟作响。
谁也不让谁。
两座火山撞在一块儿,又毫不掩饰要喷发的岩浆,终于爆发的一瞬间,两道身影都噔噔噔往后倒退数十步,唇角溢出鲜血。
他们都使用了杀招,可都没能致对方于死地。
万鹤笙看起来伤得更重些。男子不过唇角溢血,她却忍了又忍,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撑着刀柄,站起身。
“你还要打?”一柄剑落在万鹤笙脖颈旁。
万鹤笙闪身离开,下一瞬她已经出现在男子身侧,巨大镰刀的弯刃落在对方肩头用力向下劈,后者同样闪开,于是往下劈落的攻势又变成了横扫。
“自然。”
比方才更加凶狠、更加惨烈的招式使出,若非这片天地将他们困在虚无空间内,恐怕外界任何一个洲都经不起他们这样折腾,甚至连山头都要削巨坑。
灵光神芒交错纵横,又有混沌迷雾在旁涌动,人间的修士和魔族不会知道,在这无人处,发生着一场关乎他们种族命运的战斗。
也不会有人知道。
又是一次近距离交手,万鹤笙伤得更重了。
她最大的缺陷是,自己的肉身不如对方。魔神大部分肉身找齐,多年淬炼。而万鹤笙投了人胎,人类的肉身是不如魔族强悍的,即便她花费几百年去打磨,也比不上这位曾经的魔族至尊者。
时间与空间都非真实存在的小小位面,他们只能凭感觉去衡量这次决斗的时间,算得上“很久”。
又过了一个“很久”,两道身影再一次交错。
弯弯的刀刃横在对方后腰,紧贴着,只要一拉,对方就会上下分离。
长剑抵在万鹤笙心口,刺进去,她便会死亡。
“还要打吗?”
男子从未如此狼狈过,身上简单的长袍已经碎得不成样子,长发凌乱,满身都是血迹,他本该愤怒的可这时候却觉得一阵畅快他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打过一场了。
也为此,他原本决定将万鹤笙处死,这会儿又觉得,将她留下来做个对手,时不时打一场也不错?
他对真正的对手,向来都是尊重的。
打败一个强大的对手,远比征服那些孱弱无用的人类要来得爽快得多。
“再不认输,我就杀了你。”男子说道,长剑刺进半分,还差一点,就能洞穿那颗跳动的心脏。
万鹤笙咳了一声,几乎握不紧刀柄,她抬起眼,眼中有无奈、有痛恨,唯独没有后悔。
半晌,她的声音响起。
“我又输了。”
万鹤笙轻轻叹口,光论外表,看起来,她伤得比对方更重,重到连刀都握不住,哐啷一声,落下去。
这片无形的迷雾好似有实处般,他们的血液不知落在何处,但她的武器却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她脚边。
万鹤笙输了。
至少在所有人看来,包括天地之灵来看,都会这么认为。
女子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声音虚弱:“愿赌服输,我把……我把我聚集的运,全部传给你。”
这样,他就能真正登上神位了。
男子注视着她的眼睛,见她一如多年前输给自己那次一般,眼中光芒彻底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忠诚目光。
只是,到底是有些不甘心的。
女子大口大口喘,她几乎站不直了,跌落在地,又勉力坐起,她仰起头,不知在看什么。
万鹤笙的外表实在很有欺骗性,即便是深知她本性的男子,明知她和脆弱这个词沾不上边,此时也忍不住想,她多年筹谋功亏一篑,会不会因此落泪?毕竟顾辞酒死时,她好像也落泪了。
当他看见对方面上只有血没有泪时,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万鹤笙慢慢起身,拾起自己的武器,垂下眼帘:“回去后,属下自会将运传给陛下。”
“愿陛下心愿得偿,登临神位。”最后半句话,说的温柔又真诚。
作者有话要说:
太卡了,我人都麻了……
第131章 ·
万鹤笙说的话实在诡异, 偏生又真诚无比,她的伤势不是假的,这些年的布置同样真实, 顾辞酒等人也确确实实已经死亡,魔神纵使觉得她还留有后招, 却想不到她会做出什么来。
到了他这个层次, 哪怕不修占卜之术也能对祸福有所感知。他心里觉得不安定, 即便万鹤笙如她所承诺那般顺从地跟随他回去,又将多年积累气运一并奉上,他仍旧隐约有种危机感。
可她能做出什么来呢?
秋葵还顶替着她在太虚门掌权, 有那么一瞬间,魔神动了杀心。
趁着这次机会,杀了她,谁也不会知道。
秋葵那具化身,他同样可以操控。
万鹤笙坐在监牢里,她从诞生到现在,从未有过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虚弱过。此刻不要说那位魔族至尊,就是随便一个士兵来都能杀了她。万鹤笙却依旧淡然。
这是她赌的最后一次,也是最危险的一次。如果魔神不管不顾真的杀了她, 她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