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少年愣愣抬头。
师父那双明亮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因为这点重量,你就站不起来了吗?”
“不,我可以站起来的。”少年用力爬起身,站直身体,“善水见过师父。”
“很好,竟还记得你的道号。”瞥一眼缸中并蒂莲,万鹤笙越过少年向大殿走去,边走边问:“身体可好了?”
“好多了。”
“那便好。”万鹤笙似乎在说什么很平常的事,“最简单的吐纳、辟谷,山下弟子们该教过你,明日早些起来,随我习剑。”
钟长岭激动且疑惑:“师父,我……我真的可以学剑术吗?”
他现在走路都有些费劲,偶尔双脚上镣铐碰撞还能听到清脆声响。更何况……他似乎听说师父不用剑?
见万鹤笙依旧面色温柔,钟长岭鼓足勇气道:“师父,我不知道要不要学剑,或许,可以换别的呢?”
少年人的心思很好猜,师父不用剑,不抚琴,以幻术与布阵闻名,他一心向着师父,自然希望事事都向师父看齐。
万鹤笙停下脚步,侧头看他一眼:“不学剑,想学什么?”
钟长岭讷讷道:“听闻师父精通阵术、幻术,还有占星,我可以学这些吗?”
万鹤笙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可以。”
“你是我的徒弟,当然可以。”
还没等钟长岭笑容扬起来,万鹤笙继续道:“明日辰时,后山演武场。”
“是!”
翌日清晨,钟长岭站在演武场边,盯着手里的竹剑,呆滞了。
“师父,今日还是习剑么?”
万鹤笙随手抽出一根竹节,微微一笑:“不错。”
竹节向下,敲了敲他腕间镣铐,金石相击声清脆,万鹤笙道:“我知你行动不便,但既踏上这条路,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钟长岭忙道:“弟子不敢。”说罢,跟在她身后,进入演武场中央。
万鹤笙注视着自己手中的竹节,灵力覆盖,变为一柄荧光闪烁的紫色长剑,她轻轻抚摸着并不锋利的剑刃,目露怀念。
“师父,这是你的剑吗?”
万鹤笙摇摇头:“不,它只是一根竹子而已。为师的剑……断了。”
钟长岭不知说什么好,绞尽脑汁找话题:“师父以前也用剑吗?”
他对师父那把巨大的镰刀印象深刻,一刀破剑阵,气势如虹无人可匹敌,在钟长岭心中,镰刀已经成了他最喜爱的武器,并且一定要像师父那样巨大的、一人多高的大镰刀,挥舞起来更加威猛。
万鹤笙一抖长剑,柔软剑身轻颤:“吾师承藏锋仙君,最初自然是习剑的。”
只不过,后来为什么换了法器,又为什么剑断,她却没说,钟长岭也不敢问,听得她提醒一句后,站直了身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动作看。
“我只演示一遍,你且记牢,每日练习三百次。”
只演示一次?少年愣了愣。
从小没有人夸他聪明,街坊四邻提起他,都说这孩子心大,憨厚,父母送他去读书,教书先生也不曾夸过他。哪怕他进入漆吴山开始修仙,教导他的白术也不曾夸过他天赋。他大抵知道,自己是不聪明的。
万一自己记不住,或是记错了怎么办?
钟长岭还没说话,师父已经开始了起手式,他连忙收敛心神,屏息静气,瞪大眼睛看。
软剑柔如绢,一劈、一刺、一挑,无论动作再怎么轻微都会引发一阵颤动,并不似骆不寻那样大开大合的凌厉剑法,反而如春雨细丝,如软风拂面,柔软中蕴含绵绵不绝的杀意,不知不觉间,便将敌人笼罩进去。
一旁观看的少年渐渐双目出神。
女子挥剑的身影不再只出现在演武台,更出现在脑中,一招一式都变得清晰,随着她的舞动,四周灵力逐渐汇聚,顺剑势挥洒自如,如臂使指,仿佛她的一举一动皆可影响天下风云。
最后一式,软剑环身向上一挑,刺入的一瞬间以巧劲使出,剑身绷得笔直。万鹤笙缓缓收剑,向徒弟看去。
后者呆在原地,一双圆眼睛仍瞪得大大的,依旧沉浸在脑海里演练的剑式中。
一遍又一遍,动作逐渐清晰,灵力运转的轨迹、肢体各处力道运用……渐渐的,他脸色变得涨红,整个人不断颤抖起来,脑海里那个小人越练越快,越练越快,到最后他根本看不清,反而像是被笼罩在那人的剑法中,左冲右突也找不着逃离方向……
一声轻斥,如当头一棒,头脑立刻清明。钟长岭睁开眼,惊讶地发现此刻已是落霞漫天,夕阳归山。
他还站在原地,手腕脚踝皆被压得酸疼,稍微动一动,身上都像散了架似的。
“师父,我竟站了这么久么?”少年有些不好意思。
万鹤笙道:“五个时辰。”
钟长岭本就圆溜溜像小狗一样的眼睛瞪得更大,张口还在犹豫是先道歉还是先感谢,师父露出一个真正的,有别于平常礼貌客气微笑不同的浅笑:“很不错。”
“……啊?”
“你的天赋很不错,是个习剑的好苗子。”万鹤笙伸手抚过他的发顶,安抚地拍了拍。
“真,真的吗?”少年激动得脸都涨红了,眼里亮晶晶,一副激动到不知说什么好的模样,“我一定好好练,不让师父失望。”
“好孩子……”笑容更深,那只手从他头顶抽走,万鹤笙道,“你回去休息吧,明日起,不得犯懒。”
虽然不知为什么全身又酸又痛,但钟长岭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响亮地回答一句后,拖着镣铐大步离开。
见徒弟走了,万鹤笙弯起的唇角才一点点放下。
他预言的时间快要到了,躯体正慢慢聚集。现在看来,他无疑将太虚门作为了自己的藏身处。
作为最忠实的下属,她怎能不把心脏再藏好些?
作者有话要说:
长期有效答题:猜猜万大佬把心给藏哪儿了?
第25章 ·
作为徒弟, 钟长岭的确很合格,他对师父的濡慕、敬仰,绝不是装出来的。师父叫他练三百遍, 他就戴着镣铐,迎着朝阳, 举着竹剑老老实实一招一式比划, 一刻也不敢松懈。
比以往好很多, 以往不过第一遍,他就累得喘不过气来,这回他顺利地练到了第十遍, 终于开始忍不住大喘气。汗水浸透衣衫,被风一吹,凉飕飕贴着皮肉,抖了抖,打个寒战。
每天都在练剑,练剑,练剑,换成其他这个年龄的少年估计早就出去玩了,如先前一同上山的华服少年段文宣, 几次三番邀请他下山坐坐,白术也常常邀他出去, 但都被拒绝。
他不想让师父失望。
师父最近也总是见不着人影,偶尔回来,瞧着也是急匆匆的。可若是自己有什么修炼上的问题,师父又耐心地给他解答。
听段文宣说, 最近宗门里事情不少,过一阵子会有些小宗派来拜山, 感兴趣可以去看看。还有某某地方又有魔修作乱,某宗门惨遭魔修杀害等等。南海境那头也不平静,听说,南海的蛟龙王死了,不知是什么人干的,现在水族妖兽都在联合起来追查真凶。
“现在尽量别忘海边靠,那些水里的妖兽都发疯了呢,要给龙王讨回一个公道。”
龙王?
又练过一遍,钟长岭强撑着身体坐到一边休息,不停喘气,他想到了段文宣的话,有些出神。
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个普通人的时候,村里自然也有龙王的传说。不过等他真正接触了修仙界后,才发觉以前的传闻大多不可信。如龙王确实能呼风唤雨,但并不会像故事那样,接受百姓供奉,然后施云布雨。
脑海里关于父母、族人的音容笑貌越来越模糊,他自己都不清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为什么会和巫族扯上关系?
想不通便不想了,少年人费劲地站起身,继续练习。待他好不容易将三百遍练完后,月亮攀升得老高,照亮山谷银白一片。
听得沉重脚步夹杂着金石相击声传来,并蒂莲姐弟知道是钟长岭练完剑了。
“你今天比昨日早了半刻钟。”小莲花叫他,真心实意道,“你练得越来越好了。”
“啊,多谢。”少年习惯性要抬头挠头,手臂太沉抬不起来,遂作罢,左看右看后,趴过去问,“对了,你们知道师父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峰主她一直很忙。”小莲花摇了摇。
“平常师父也不怎么来吗?”
“不清楚。”
“没注意。”
少年有点泄气,垂头看自己早就磨出茧子的手掌:“我不知道我练得好不好。”虽然师父夸过,但整座山上仅有他一人,平日和师兄弟们只能通过书信交流,他并不知道自己进展到底如何。
“不用担心,你想要什么就去问峰主好了,你不说,她那么忙,怎么知道呢?”
一听她很忙,少年又迟疑了,正犹豫时,殿外传来清脆风铃声。
钟长岭不知道那是什么,一道鲜红霞光已从偏殿飞出,落在院内,现出一红衣女子模样,女子有些害羞地对钟长岭行一礼,急急忙忙开门去了。
并蒂莲姐弟道:“这个时间,也不知是什么人来访。”
“峰主说过近日妄空山会来人,许是他们。”
殿门大开,一串儿侍女道童由牡丹侍女领进来,对眼前人身上的镣铐视而不见,打头的侍女笑道:“我等是妄空山杂役,奉主人吩咐,特来赠药。”
轻轻一拍手,身后一青衣侍女端着托盘走上前来,恭敬跪地举高。阿梓接过托盘,又恭敬地双手托给牡丹。
赠药?什么药?
钟长岭不知道,牡丹侍女早已接过收下,先解释:“回禀公子,这些都是公子药浴所需,有些实在罕有,还是主人特地向宗主讨要的。”
少年一怔,暖意涌上心头。牡丹侍女又替他亲亲热热地拉着阿梓回答:“峰主不在,辛苦阿梓姑娘走一趟。待峰主回来,必要向她多美言几句。”
阿梓笑容温柔:“牡丹姑娘客气,这等小事,何必惊动真人。”说罢,那双漂亮的眼睛移到钟长岭身上。
“想必这位师叔便是天玑真人高徒了,前些日子总不凑巧,还未来得及恭贺。今日得见,果真气度不凡,我等凑了些薄礼,还请不要推辞。”
钟长岭低头看自己,汗湿满身乱糟糟,头发凌乱,带着镣铐,怎么也谈不上什么气度不凡,他不知该不该收,下意识转头看牡丹侍女,后者微微点头,他便也憋出几句客套话,收下了。
待那群人一走,钟长岭闷闷问道:“师父是为了我向宗主求药的吗?”
牡丹疑惑:“自然,峰主如此看重师叔,师叔为何兴致不高?”
“没有,我没有不高兴。”
所有人都说师父对他好,师父也确实对他好得不能再好了,好到他心头沉甸甸的,无论做什么,似乎都没有办法回报。
牡丹隐约猜出了他的心思,说:“只要公子平安,峰主就很高兴了。”
“我悄悄和你说,这些天因为藏锋仙君的事,峰主不大高兴,所以才少出现。”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藏锋仙君的名号了,闻言好奇问:“师祖有消息了吗?”
牡丹摇头叹息:“没有。”所以峰主才会一直郁郁不欢。
钟长岭对这位师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更小声地问:“听说师祖是出名的剑修天才?师父以前就是随他习剑的?”
牡丹捧起脸,一脸向往:“的确如此,藏锋仙君自幼习剑,不过三十岁便参破了剑心,以剑入道。那时候,南洲所有的剑修都想找他请教,但藏锋仙君在剑道上无一败绩。”
“真好……”听着牡丹的叙述,钟长岭很是向往,“要是我也能见识一下师祖的风采就好了,可惜我连师祖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牡丹如梦初醒:“你没有见过藏锋仙君?”
钟长岭奇怪:“我该见过吗?”
牡丹比他更奇怪:“峰主在后殿挂了一幅藏锋仙君的画像。”
钟长岭噎住了,他还真没有去后殿看过。想了想,他和两朵莲花又打了声招呼,决定去看一眼。
牡丹侍女叮嘱:“早些回来,峰主说过,药浴一天都耽误不得。”
“知道了。”
漆吴山极高,夜间也因星光灿烂而亮堂堂一片,钟长岭穿过正殿,顺手取下一盏竹息灯,向后殿走去。
后殿更安静些,漆黑夜中,只有他轻轻的脚步声,还有柔和的晚风。
师父为什么不带我拜见师祖呢?哪怕只是画像也好。
钟长岭不明白,他回忆一番师父说过的规矩,确定她没有提过不准去后殿之类的话后,放心地努力抬手,搭在门环上。
“吱——”
大门推开,月光顺势溜进去,把影子拉长了在门槛上碾成一道拐弯抹角的黑影。
钟长岭提起竹息灯,慢慢向里走去。后殿比正殿更黑,更安静。他举起竹息灯,看到了远处墙面上挂着的画像。
白衣剑修,手持长剑,一幅凌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钟长岭呆在原地,不住颤抖。
为什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星期二要上夹子,我把周一的更新早上发出来哦。
第26章 ·
院内, 并蒂莲姐弟惯常斗嘴。牡丹侍女下去准备药浴,备好后悄悄离开。
一切如常。
画像上的白衣男子神色淡漠,目光冷冽如冰, 自有股长剑出鞘后斩天破地誓不回还的凛然。
没有人发现在后殿的钟长岭竟昏迷了过去,倒在画像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