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冼尘果然带了那名叫邬陶的弟子前来拜见。邬陶被他五花大绑捆着,一层又一层封印枷锁,即便这样,依旧掩饰不住他的非人特质。若不是万鹤笙赐下的封印阵法,只怕这魔气立刻就要爆发。
冼尘欲求见宗主,宗主却不见他,隔着门让他把邬陶放下即可。冼尘欲言又止,有些不好的预感,还是只好照办。
邬陶早被痛苦折磨得没了神智,他明明通身被魔气浸染,却依旧没有入魔,实在叫人惊讶,这也是他至今痛苦的原因——他仍坚持着。
万鹤笙摄了他进入大殿,少年在地面缓慢挣扎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万鹤笙伸手在他额前一抹,暂时镇住了大半作乱的魔气。
“师叔,真的要处置他吗?”万鹤笙目露不忍,“心志坚定至此,是个好孩子。”
大约是察觉到了舒服与危险的气息一同传来,邬陶竟睁开了眼睛,茫然无措地仰视着女子,张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发出微弱的求救声。
“求,求长老……救救我……”
“师叔?”女子声音同样放软。
是了,心善的天玑真人自然不忍心杀死无辜弟子,她合该是纯善、包容的。即便要杀,这份因果也不能落在自己身上。
姜月明沉默良久,他失了一双眼,神识却还在。他亦为邬陶的心志有些震撼。
连虞知微都未能抵抗住痛苦与诱惑,他却能撑住不入魔,不怨恨,这份心性至净至纯,实在难能可贵。
“师叔,不如再想想其他办法?他总是无辜的。”万鹤笙语带请求。
姜月明沉默片刻:“也罢。”
邬陶被凭空摄起,扭曲身体向姜月明直直飞去,后者坐在珠帘后,阴影笼罩,在姜月明身后的墙面上,忽地浮现出一双血红色眼睛。
这双红眸色泽如血,却并不灵动,像是没有神智似的。万鹤笙隔空与那双眼睛对视上,垂下头去。那双红色眼睛中,便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灵光。
“笙儿,至今太虚门内也没有能完全驱除魔气之法。唯有西域伽罗圣教的圣物——高僧圆寂后的舍利子,可以净化一切污秽。”姜月明说,“你若有机会,向摩达罗要些来。”
“邬陶先安置在我这里。”
万鹤笙迟疑问:“师叔要做什么?”
姜月明也不瞒她:“邬陶有一颗至纯之心,不受侵蚀,却身染魔神本源魔气。魔神双眼愈发暴.动,欲寻源头,可将双眼封印在他身上。”
万鹤笙惊讶不已:“师叔!他未必能承受住。”
“这是他的劫难,他本该死去,因为笙儿你出手,他才多活了这段时日。”姜月明微微咳嗽两声,“你在救他时,就该明白。”
见万鹤笙不说话了,他又问:“不如让他自己做选择,若他能挺过去,也可脱胎换骨。若是不愿,他总有一日会丧失神智,成为尸傀。”
邬陶迷迷糊糊间听清了他们所有对话,他想不清楚,却大致听懂了——封印了,还能有一线生机,不封印,他马上就要被处死。
邬陶有些委屈,又不敢说话,在宗主放开他的禁锢询问后,挣扎着爬起来翻个身跪下去,冲两人行了个大礼:“弟子……弟子愿意一试。”
万鹤笙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她到底心软,一手打出封印阵法,一手源源不断为少年输送纯净灵力,缓解痛苦。咒声中,姜月明身后那双眼睛渐渐脱离墙面封印,金色符咒环绕,缓缓飘在少年上空,一点点下落。
邬陶睁着眼,湿漉漉的漆黑双目一片空茫,什么也没有。他有一颗至纯的赤子之心,不会怨恨,不会烦恼,只眼睁睁看着那双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他和那双眼睛近距离对视上。
那双死气沉沉的红色眼睛,忽然冲他眨了一下。
邬陶不懂这是什么含义,但看宗主和天玑真人似乎都没当回事,便不说话,任由那双眼睛一点点贴上自己,强忍着不适,睁大眼睛看它。
那双眼睛,慢慢融了进去。
完全没入的那一刻,邬陶捂住眼,惨叫起来。他的眼下同样流出血泪,谁都能看出他的痛苦。在体内胡乱窜动的魔气逐渐平静,又有灵力不断输入,邬陶察觉到自己被喂了一颗药丸,入口即化,药力蔓延到全身,不断修补断裂开的伤口。
可他还是很痛,眼睛部位传来的剧烈痛苦,让他几乎以为自己以后要瞎了。与此同时,脑海里有看不清的模糊记忆片段闪过,支离破碎,他想看清,又朦朦胧胧瞧不大清楚。哪怕痛得昏迷过去,少年身体依旧因痛苦时不时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白日与黑夜流转,邬陶总算恢复了气力。
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气力充盈,痛苦不翼而飞,以为自己大好了。邬陶喜悦一阵,昏沉沉中不断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大殿里,天玑真人仍站在一旁,宗主坐在帘后,双目闭阖。邬陶以为没过多久,喜悦地拜下去:“弟子多谢宗主,多谢真人。”
万鹤笙和姜月明都沉默地注视着他。
少年的一双眼睛,此刻已为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晚上好~
日三有了,日六还会远吗?冲鸭
第42章 ·
从此, 落英山少了一个名叫邬陶的外门弟子,宗主身边,多了一个无名侍从。
邬陶自知法力低微, 沾染了魔气,宗主没有将他打杀了已是格外开恩。他没有怨言, 而是留在宗主身边, 尽心服侍。
他也隐约知道了, 自己这双眼不能出现在人前的原因。邬陶原只是个小小的外门弟子,头一回接触这样大的秘闻,震惊之余, 免不了更对太虚门有了参与感。
这一日,他照常起身,洗漱整理后便从偏殿往正殿去,推门进入,顿了顿,宗主正端坐帘后,双目紧闭,长发未束,听得推门声, 冲他微微点头。
“见过宗主。”邬陶现在没有名字,也不知怎么自称, 含混说一句,往宗主身后去,盘坐在他下首,开始修炼。
妄空山顶灵力充沛, 自是落英山外圈不能比。邬陶最初见到宗主时还有些小心翼翼,拘谨到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后来邬陶发觉, 宗主只是要他待在身边,做什么无所谓。他若专心修炼,后者还能时不时指点一番,令他修为一日千里,邬陶欣喜,便每天都抓紧时间宗主身边打坐。
灵力运转数周天,体内充盈畅快。邬陶沉浸在修行的快感中,他见宗主似乎情绪尚可,想到自己所求之事,鼓起勇气,再次跪伏下去。
“宗主,可否给弟子赐名?”少年诚恳道,“弟子无名无姓,也不知怎么自称。”
姜月明摇摇头,向来好说话的他,竟然拒绝了少年的要求:“你不需要名字,你也不能有名字。”
“从今以后,你只能当一个无名之人。”
“为什么?”少年没想到,呆呆地问。
姜月明摇摇头,抬手在他面前一拂,广袖拂过他的面颊,少年便昏了过去。
姜月明封印了他的七情六欲,和十几年的记忆,再醒来时,少年真正成为了一个无名之人。什么也不记得,只安静地跟在姜月明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没有人会记得他。
冼尘送他入妄空山后,再无下文,宗主也好天玑真人也好,都没有再提此事。他隐约察觉了什么,消沉一阵,还是尽力维持落英山秩序。但落英山衰败之势不可避免,冼尘忙碌之余,对师父感官不免有些复杂。
门派内依旧如常,原本乱了一阵的妖族似乎又接到什么指令,平静下去。害得那些本就不赞成人妖的共处的长老们正磨刀霍霍呢,又没了下文,心中郁郁。就连近些年活动渐多的魔修们,最近也安静下来。
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姜月明终还是传召了冼尘一次,后者忐忑不安,接了召令一层层穿过关卡到达上峰。正当他以为自己会和上次一样在门外拜见时,大门轻轻打开。
冼尘一入宗便被瑶光真人收入门下,见多了恭迎奉承,在师父这座靠山下,他做什么都是顺畅的。这叫他如何心气不高?如今师父竟做下这种事,说出去都叫人唾弃,连带他一块儿受尽了冷待。冼尘从未想过单折腾他们一峰还有这么多法子,也从未体验过一朝从云端掉落,竟是这样痛苦。
他把希望放在宗主与师叔身上,却发现希望渐渐落空。而现在,宗主愿意见他,是不是有转机了?
心情大起大落下,冼尘充满希冀地踏入门去。
主殿一如往常,仙云缭绕,宗主不爱装饰,整座大殿内庄严古朴,带着沉甸甸的厚重感。冼尘一路小心不乱看,却忍不住想起自己尚年幼时被师父牵着手,带来见宗主的场景。
他定定神,在珠帘后跪下,对着那道玄色白发的身影行一礼,眉眼低垂:“弟子冼尘,拜见宗主。”
跪下的一瞬间,他似乎看见玄色身影后还有一道几乎重叠的黑影,那影子有点熟悉,但他不敢多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整座大殿都被姜月明神识覆盖,冼尘进来的一瞬间他便注意到了对方,后者看上去有些憔悴,想来这些日子不好过,心下怜悯几分,口气也和缓了些。
“冼尘,瑶光真人一事再无转机,你虽为她大弟子,却更是太虚门中人。”他语气虽温和,可话中内容却重重击在冼尘心头,撞得他头昏脑涨。
“你有什么打算?”
落英山内向来冷静持重的弟子冼尘此刻竟有些茫然,面上却依旧要维持住,“弟子,弟子也不知……”
“若让你改拜在你万师叔门下,可好?”
万鹤笙,明眼人皆看出姜月明把她当做下一任宗主培养,前途不可限量,若他能拜在对方门下,呈衰败之势的落英山将立刻起复。
而且万师叔待他们向来和气,两峰弟子交好至今。
冼尘嘴唇哆嗦了很久,他想答应的,按常理来看他也应该答应,可他不知为何,一个“好”字在喉间滚动,却迟迟发不出来。
“师祖,弟子……弟子不愿。”终究是说出来了。
冼尘心中惶恐,却更松了口气。
想必宗主要生气了,自己竟这般不识好歹。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瑶光真人虽……虽犯下大错,太虚门中人人都可觉得她不对,唯独弟子不能。”冼尘重重磕下头去,再抬起时,已是热泪盈眶。
姜月明轻轻叹气:“她已入魔,不会再记得曾经的师徒情谊。”
“师祖……”
“她叛离那日,本座并未对她动武,本座只告诉她,若她真要离开,就把剑对准我。”姜月明的口吻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冼尘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瑶光真人,便真的将破军剑刺入了本座心口。”
“师祖!!”冼尘惶恐,他不想再听,也不敢再听下去。
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动手时,就从来没想过师祖也会难过吗?没有想过自己也是在太虚门中长大的吗?
太虚门给了他们一切,师祖什么都考虑着师父,她为什么……为什么?!
姜月明还在说:“破军剑为本座师弟亲手所铸,锋锐无匹,可破一切迷障。”
“本座没有躲,她一剑刺中,也很意外,但她性格如此,绝不回头,本座便放她离开了。”
姜月明没说的是,她的破军剑,也早就成了一柄魔剑,魔气勾醒了那双魔神的眼睛,心口剑伤不算什么,反噬才真正让他重伤。
放在双膝的拳头逐渐握紧,青筋绷起,冼尘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忍下来的,竟还能用平静关切的语气询问:“师祖,现下伤可好了?”
姜月明没有回答,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既不愿脱离,那落英山峰主之位,便传给你。待你修炼大成,落英山气数自会起复。”
冼尘不再拒绝,重重行个大礼:“多谢师祖。”
“天玑三日后将赴南海,封印魔神左臂,你且同去。”
“是!”
冼尘明白,这是要让他做出些成绩。好让峰主之位更名正言顺些。
“平日若得空,多往漆吴山走走。”姜月明亲自指点他,“天玑,便是下一任宗主。”
“是,多谢师祖提点。”
……
一应事物交代完毕后,冼尘这才告退,临走前,他想起那道熟悉的影子,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门缝合上前,他再次看到了站在宗主身后影子里的黑影。
有点熟悉。
冼尘来不及多想,回去后宣布了消息,他将师父的落英阁保留下来,在一旁设下自己的居所,又命令余下的落英山弟子们做好准备,三日后,随天玑真人出海。
三日几乎一转而逝,万鹤笙这个师父当的有些随意,先把人放在灵谷,见基础打得差不多,灵药也基本认全了,又把他随手置在其他长老峰中。好在她在太虚门中人缘本就上佳,又因宗主看重,炙手可热,不少人都卖她面子。
就连之前嚷嚷着要挑钟长岭毛病的骆不寻一干人也没说话,睁只眼闭只眼。
万鹤笙牵着徒弟过去,同那位长老交代了事宜,又叮嘱徒弟莫要乱跑后,正要离开,袖口被人拽住了。
钟长岭想起漆吴山所有人的话,师父非常疼爱他,若想要什么,直说出来就好,他抬起圆圆的眼睛看她:“师父,您……”
万鹤笙停下脚步等他。
“您……能不能……”他的声音比蚊子还小,脸却涨红了,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不急,慢慢说。”
“师父,您……如果,如果方便的话,我想……”钟长岭磕磕绊绊,总算把一句话说完,“我想跟着您修行。”
万鹤笙倒还真考虑了一下,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似乎让他看见也不是坏事,干脆答应下来:“那这几日,你便跟在我身边吧。”
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提一句就被答应,少年忍不住雀跃。万鹤笙临阵反悔,那长老却不气,反而调侃她:“你倒收了个贴心的乖徒儿,不像我那孽徒,整日只会闯祸,惹人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