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自己上一世的死,垂头丧气往回走,忽地周围人像被什么东西追着似的拼命往一个方向跑,抬头一看,天上不少飞舟也往一个地方去。
怎么回事?
他呆呆地看着天际,强大神识外放,叫他听清楚了那些惊慌之下泄露出的一点惊叫。
“……阿纳伽衣长老……坐化……”
“走火入魔……”
该不会,这股风潮又蔓延到了长老身上吧?宗主没了,接下来是长老,之后呢?
他头上忽然笼罩下一片阴影,抬头看去,正是他师父秀丽平和的面容。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罗睺问。
孩童蠕动嘴唇,指着天边那些几乎变成流星的飞行法器划出的灵光:“师父,他们怎么了?”
罗睺看一眼,不知接收到了什么命令,将人抱起往房间走:“门派有大事,你待在房间里,不许出来。”
孩童知道自己尚年幼,什么也不能坐,只好乖乖坐在房间里,房内摆了不少经书,他取下一本慢慢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又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纳伽衣长老走火入魔了?
他不大相信。
*
罗睺坐在高台,垂下眼帘,正正好以一个怜悯垂首的姿态俯视着底下诸位长老。
大殿中,一个又一个红衣僧侣垂头,他们手中托着金钵,每一个金钵上,都是一颗颗光洁圆润的舍利子聚成的小堆。
“十六位大长老,一夜之间全部走火入魔坐化,这件事说出去,实在不可信。”罗睺平静道,“上任教主,也是走火入魔坐化而亡,诸位怎么看?”
上首位置空着,他的位置在左数第一个,正好能将底下几百号长老的面容映入眼帘。
随着他的发问,底下众人皆忍不住侧耳交流起来。
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还有些胆寒。
当然,有不少人的胆寒是冲着台上这一位去的。
众人皆知罗睺在外苦修,谁知他一回来,其他十几位长老全部陨落,说和他没有关系,没有人信。
可若真是他所为,当他在外游历时,教主的陨落就显得格外可疑。
罗睺轻声问:“讨论出来了么?”
一个入门不过几十年的弟子,却领悟了三昧神火,闯过十八层密乘戒室,得了教主亲自提拔,又有亲传弟子在座下,还曾在教外苦修……
可以说,他满足了当教主的一切条件。
更何况……有人看着他那张慈和的面容,打了个抖。
连教主都不明不白死了,他们若强行登上这个位置,只会死得更快。
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快选出新任教主。至于前任教主和十几位大长老的死因,日后再查探。
妙圣长老的首徒也在台下,闻言朗声道:“依在下看来,此事有蹊跷,若处理不当说不得影响整个伽罗圣教,此刻无人统领一片混乱,谁也不服谁,倒不如先择出新教主,请新教主统率。”
他看见,罗睺那张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不太一样的微笑,心里松了口气。
罗睺将十几位长老门下最有野心的几个徒弟都叫到了台下,他们再为师父死讯着急,也会乖乖成为罗睺的应声虫。妙圣长老首徒说完后,其他十几位长老的弟子也纷纷响应,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注视向台上。
若放在以前,罗睺只能和他们一样,坐在第三级下首,但谁让他的师父早早陨落?让罗睺顶了上来。
罗睺含笑问:“既然诸位都认为该择出新教主,可有人选?”
最先发言的妙圣长老首徒立刻肃然起身,站在盘坐的人群中深深揖礼:“自然该由您接任。”
罗睺客气道:“可惜我尚年幼,资历不足。”
台下不少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若非宗主之死颇有蹊跷,他们也不会贸然让一个入宗不过几十年的人压在他们头顶上。
若罗睺成了掌教,他会突然走火入魔么?台下人不无恶意。
就算他不出事,谁说掌教就必须有实权了?
不过一个位子而已。
罗睺对他们的打算心知肚明,他也只是要一个位置而已。
与此同时,北域,洞真派。
柳行舟将长刀穿过了闫掌教胸膛。后者瞪大眼睛倒下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旁,有弟子替闫掌教合上眼皮。
闫掌教下令与七曜宫同盟,总会有亲人死在魔修手上的同门记恨。对比之下,拼死将同门从七曜宫手中带出、又亲手斩杀叛徒秋葵的柳行舟,可以称得上一呼百应。
那弟子恭敬行礼:“师兄,不,掌教,他该如何处置?”
柳行舟道:“传下去,掌教走火入魔,陨落了。”
第93章 ·
不到一月, 众派掌门之位全都换了人坐,而前任掌教无一不因为“走火入魔”而陨落。整件事都透露着诡异,然而无人敢提, 更无人敢细思。
太虚门亦然,各派在其他门派中都有密探, 消息传来, 原本新宗主上任的喜悦之色立刻被疑云笼罩。
冼尘再来漆吴山时, 惊讶地发现,那两朵莲花只剩下了莲藕。
万鹤笙在池塘边,似乎在刻画法阵, 听得通传,回头笑道:“找本座何事?”
冼尘见她面容和善,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沉静,不由得羞愧,暗自唾弃自己,怎可因为些许流言就怀疑?
“启禀宗主,洞真派、伽罗圣教、圣月宗皆有来讯。”冼尘小心道,“这三宗前宗主陨落,新宗主递了帖来, 说要做个道场,还送了些新礼, 探探门路。”
万鹤笙手下不停:“这种小事,回些礼便罢了。”
冼尘担忧道:“其他宗派也就罢了,洞真派一直与七曜宫有怨,好不容易消停, 听闻新继任那位与秋葵姑娘不和,对魔修更是痛恨, 会不会……”
万鹤笙道:“不必担忧,他不敢。”她又问,“你特地来一趟,只是为了这种小事吗?”
冼尘慢慢涨红了脸。
“听闻宗主要去北域加固深渊封印,我们现在……和七曜宫又是同盟,宗主可否带我同行?”
万鹤笙终于刻下了最后一笔:“自然,即便你不说,我也要带你去的。”她笑着看一眼冼尘,“想念你师父了?”
冼尘不太好意思地嗯一声。
他在外向来表现地沉稳庄重,不敢过于表露自己什么心思,唯独在这位师叔面前可以放松一二。
万鹤笙道:“三日后启程。”
“师叔,宗门内怎么办?”
“自有人代劳。”
万鹤笙将那一池灵泉又扩大了些,清澈池水荡漾,蕴含浓浓灵力。冼尘虽好奇这池中两朵并蒂莲的去向,却又总觉得不好问,寒暄两句后退下。
在他离开后,万鹤笙抬手一划,幻阵解开,原本清凌凌的池水中顿时出现一道白衣男子,双目紧闭,乌发飘散,在池水中微微起浮。
顾辞酒当日替她挡天劫,身受重伤,若非万鹤笙替他续命,恐怕难活下来。
池中男人缓缓睁眼。
充沛灵力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一遍遍修复体内沉积多年的暗伤。顾辞酒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坐起身,问:“如何?”
当日情景犹在眼前,顾辞酒担心出错。
“成功了。”万鹤笙道,“劳烦你接下来镇守宗门。”
顾辞酒:“自然。”
他仍在池水中浸泡,剩下的数截莲藕全部炼化出药力,吸纳入体。顾辞酒忽地皱眉:“我师兄现在何处?”
他长年独自生活,漂泊在外,不与人交流,对人情往来一事颇为生疏。即便他明白眼前这人并非单纯只是他徒弟,也难以做到姜月明那般面面俱到,反而一副表情冷硬不好接近的模样。
万鹤笙淡淡道:“他自有去处,现下安好,还望藏锋仙君莫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顾辞酒听到师兄安好便不再多问,点点头,重新躺下。
*
万鹤笙将往北域行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主宗上下,和冼尘不一样,不少人并不愿意去那冰天雪地的寒冷北域,更不用说还要和魔修打交道。但这不妨碍他们对北域充满好奇。
小弟子们用艳羡又向往的目光,望着从宗门最高峰驶出的巨大飞舟,那飞舟几乎遮天蔽日,影子慢慢遮住太阳,又缓缓消退,将底下密密麻麻人群的交头接耳甩在身后。
“也不知宗主这一次要去多久?”
“话说,当年瑶光真人可真是忍辱负重,背着欺师灭祖的名头那么久。”
“不愧是宗主,不愧是瑶光真人,竟能想出这种法子。”
“说来瑶光真人竟有如此决心,实在佩服。”
小弟子们永远不知道高层做了何种决策,他们只看到太虚门和七曜宫摩擦不大,七曜宫并没有对太虚门做出什么,便想当然地认为二者关系不错。
“不过,宗主离开了,接下来的宗门事务该由谁来决策啊?”
宗门势力庞大,掌控南洲数十大州及数百城池,每月每季都有进贡,主宗内又有各部人事调动,虽有专门负责的部门管理,可这些都需要宗主过目,方可使命令生效。
现下正是新一季上贡时期,新人皇继位,自然要进献更多宝物。宗主不在,谁来分配?
一众弟子面面相觑,长老们倒是得了消息,斥道:“整日尽将心思放在这些与你们不搭边的事情上,怎么不如多修炼?”
飞舟逐渐远去,可从漆吴山上,仍旧传来一股凛然玄妙的气势,那气势根本毫不遮掩,赤.裸裸明晃晃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许多弟子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那股气势从谁身上来,只看着带领自己的长老们一瞬间神情无比激动。
“回来了……他回来了……”
不少正恰巧在主宗内,没有出宗历劫也没有闭关的长老感应到那股号召的力量,立刻乘着法器奔去,远远望去,一道道流光犹如流星坠落在漆吴山上。
在那座最高的山峰上,站着一道白衣人影,剑气冲天,气势凌然,回过头来时,熟悉的冰冷眼神令不少长老心绪滋味万千,甚至有些恍惚,不敢认为这是真的。
“恭迎藏锋仙君归来。”赤练仙君在第一个,笑着叫出了他的道号。
她的坐骑不知怎么的身死,姜乌鹊气愤填膺,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抱着金乌尸首大哭一场,又将其埋葬在自己洞府前。
她同样遗忘了那些事,否则,她非得跟去找虞知微算账不可。现下她还不知凶手身在何处,只真心为顾辞酒归来而高兴。
她的这一声庆贺,似乎打开了什么开关,一声声恭贺声随之响起,连成一片,到最后,更是传遍整个宗门总部。
先任宗主万鹤笙奔赴北域封印魔族,上任宗主姜月明身死后三日,藏锋仙君顾辞酒归位,代掌门一职。
但无人得知,这位代掌门时刻与万鹤笙联系,是为了一件瞒着天下人的大事。
当年七大派崛起,巫族隐匿海底,其余几族同样消失不见。并非像人族所说那般遭了报应,而是因为……当年的魔族几乎杀戮到疯狂,所有种族都灭了不少。待那位陨落后,剩余的同巫族一样,藏了起来。
而后,人族兴盛,人类找出了当年藏身的几个种族方位,却并不告诉他们魔族已灭,而是将他们封印了起来。
封印的位置,就在各派下。
当年传授封印法阵的那位做了手脚,七大派必得同时施加封印,才可成功。同样的,若是要解开封印,也需七大派同时解除,才算完。
这才是万鹤笙突然暴起,篡夺各派宗主之位的缘由。
她将自己的记忆封印住,前几日才想起来,而她想起来的时机,正正好,是在那位复苏后。
这桩秘辛太过久远,即便是顾辞酒都不大清楚,若非姜月明测算后觉得可行,他也不会同意。
到那时,魔气兴盛,百族重生,少不了侵占人族生存空间。可顾辞酒又清楚,为了将来大业,目前牺牲是必要的。
他望着天边,轻轻地叹口气。
只希望,他们能够信守承诺吧。
即便那位没有复苏,他也能感受到这片天地的禁锢。他多年习剑,早已练成剑心通明一道,欲要领会传说中的飞升,却察觉到某种无形的桎梏牢牢地锁着他。
若是不解开这桎梏,他只会在这境界上不断磋磨,永远到达不了自己渴望的境界。
而他距离摆脱桎梏最接近的一次,便是万鹤笙一刀斩破天幕的那一回。在那一刻,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某道枷锁——解开了。
顾辞酒的目光落至整片宗门。
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人群,一草一木格外鲜活,漆吴山中妖族成群,不少已化为人形,同人族弟子相处甚欢。更有妖族与人族结为道侣,搬去同一座洞府修行。大乱将至,他们仍在为眼前的一点欢愉而快活。
一切如梦似幻,入目皆是鲜活生命,渺小又伟大。
可于整片天地而言,他们与蝼蚁无异。
顾辞酒心想,他又何尝不是蝼蚁呢?无非是一群蝼蚁中厉害些的罢了。他敢拿天下人的性命来赌,也不过是因为他站在“天道”的角度来看罢了。
天之下,众生皆蝼蚁。
蝼蚁死一只,或是一群,或是消亡,对这片天地没有区别,若这世界有意识,兴许还会为附在它身上吸取血液的小小蝼蚁而烦恼。
所以,到底是什么,特地降下“天罚”惩治当年魔神?
他的目光穿过无尽虚空,落在已经驶远的飞舟内,女子端坐云端中,不见喜怒,面庞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蓦地,那张脸微微侧头,回以注视。
万鹤笙感受到了排斥,然而这股来自外界的排斥感却让她心情愉悦起来。
她计划着一步步还原数千年前情形,让人间皇族兴起,各派争运,让魔族重得强盛荣光,但这一回魔族不必再通过屠戮获得气运。
万鹤笙要试试别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