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鹤笙摇摇头:“巫族必须现世。”
“可那样会死很多人的。”
“你可以带领好他们,对吗?”
钟长岭声音苦涩:“人与巫势同水火,不能相融,师父,您要我带着巫族去哪里呢?”
他不想伤害人类,但他也莫名地对那个奇怪的族群产生了一种认同感。青年难掩面上痛苦:“师父,您要我们去哪里呢?”
回答他的,是突然袭来的一阵大力,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一头载进了甬道中,眼前一黑。
再睁眼时,他已经落在了海底。
入目是熟悉的海底小镇,高高低低和人类建筑相仿的房屋。海底不见光,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星星点点灯光照亮了熟悉的空旷广场,钟长岭能看到在镇外游来游去的一群异兽。
他站在广场中央的高台处,一众巫族子民恭恭敬敬地跪在广场上,低下头颅,黑压压一片,无人敢直视他们高贵的大长老。
他们都在等待他下达指令。
而原来摆放三座雕像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道门,散发出阵阵清光,晦涩难懂的玄奥符文穿梭跳跃。
又是一道传送阵。
青年低头一看,自己已经换上了巫族大长老的长袍,权杖握在手中,站在这些巫上首,他真正感受到了来自血脉中的若有若无的联系,以及……一种掌控力。他有种直觉,自己可以命令他们做任何事。
而且,巫族族群,似乎数量增加了?
钟长岭不知该做什么,他才从万鹤笙创造的幻境中逃脱,满身血气都未脱干净,心中暴戾凶狠的念头尚在,他明白,自己的师父远没有那么简单。
传送法阵哪是这么好构建的?更不用说他待的那个空间和外界流速都不同。
凡人爱看的话本中,总有些对修仙者不切实际的幻想,什么天上一日人间一。又比如某某仙人开辟了秘境,秘境中有无数奇珍异宝,灵兽仙草等,秘境内时间流速还与外界不同,误闯进去的凡人吃了灵药在里头修炼了一百年,外面还只过了一日,而后原地成仙等等。
只有真正的修仙者,才知道这有多不可靠,就连涉及空间的术法都难以施展,更不用说涉及到玄之又玄的时间。覆水易收,时光却绝无可能倒流。
偌大修仙界,放眼众派领头者,也从未听闻有人使过这种手段。
“大长老?”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巫族子民小心翼翼问道。
钟长岭闭了闭眼,沉声道:“随我去人界。”
“是!”乌压压一片整齐回应,海水震荡,一道道身影如训练有素的军队,齐齐起身。
钟长岭走在最前。
哪怕他被一整个族群奉为首领,他又拥有着强大的力量,此刻依旧觉得不安。他努力端着脸,不让自己表露出焦虑,唯有牢牢握着权杖的手背绷紧到甚至迸出青筋体现出了内心不平静。
师父会让我去哪里呢?他想。
空间乱流中,平白开凿出一条通道,刚迈进去,眩晕的感觉便传来,再度睁眼时,眼前情景令他无比愕然。
这里是……
*
飞舟已经穿过了整片中原地区,向北驶去。北域内复苏的灵族诡族不少,闯入了人族城池。每一座城池内都可以看到与那些异族厮杀的洞真派弟子。
凡人孱弱,在这样绝对的力量面前,只有被杀戮的份。异族对凡人不友好,修仙者亦如此。经过多年教育,大多数修仙者确实不会刻意屠戮凡人,但不代表他们会在和敌人厮杀时还要顾忌凡人性命。
而当初以强硬手段登上掌教之位的柳行舟,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和异族死战到底。可谁也没想到,他竟是直接与异族和谈了。
柳行舟划了一大块距离失灵禁地最近的地域,一分为二,指明,若接受和谈,异族便入住这两州,若不愿,战争便继续。
异族复苏时日不长,真打下去恐怕又是一场拉锯战,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首领魔族并未复苏。虽说魔修势力不小,可七曜宫会不会帮他们,谁知道呢?
两族族长都同意了。
现下,大批大批的百姓与洞真派长老弟子们登上飞舟,前往其他城池,将自己的家园让给那两个从远古沉睡至今的复苏异族。
柳行舟挨的骂名不少。
洞真派内,有人觉得他这是为了宗门、为了大局着想,也有人觉得他孬种。更不用说那两座州原本的镇守长老弟子们,一夜间就失去了地位利益,对这位新任掌教痛恨无比。
柳行舟猛地睁眼,抬手就是一刀。
他身前本该空无一人,奇异的是,虚空中落下的那一刀似乎落在了实处,空气中传来一声闷哼,血腥味弥漫。
一道黑影倒了下来,他的脸上还带着惊愕之色,似乎在惊讶柳行舟竟然能看穿他的伪装。
“拖下去吧。”柳行舟平静道。
这已经是他登上掌教之位以来,不知道第几次刺杀。原先还收敛些,到后来简直无所顾忌,就连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也有人对他行刺。
高台下,一双双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们新任掌教,憧憬、畏惧、不解、怨忿皆有之。为了庆贺新任掌教上位,他们正在进行门内大比,最后一轮了,掌教该出面,想来行刺那位正是想把事情闹大。
柳行舟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他不知在对着谁说话,一张冷峻的面孔沉下,道:“若以为刺杀了我就可以阻止什么,实在异想天开。这就是你们追求的天道,大势所趋,无人可以阻止。”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其他各宗派。
西域伽罗圣教,东境万象门圣月宗,无一不划界给异族居住,原住民迁移到新的城市。
一个人做,恐为异类,当所有人都这么做时,这件事情就变得正常起来。
起码,现在太虚门内,就有人求见顾辞酒,希望他也分出地界给异族居住,以免发生战争。
既要迁移,免不了利益相关。宗门内派系驳杂,利益牵扯弯弯绕绕,镇守城池可得利,宗门内不少相关长老都开始寻关系,想方设法打动代宗主,以免把自己镇守的城池划出去。
同时,他们似乎猜到了万鹤笙为什么这时候离开。
顾辞酒一失踪就是数百年,纵使原来有什么交情,现在也都断的差不多了。那些人只能想尽办法去巴结他,偏生顾辞酒不好珍宝不要利益,万事由规矩,他不愿意,谁也别想说服他。
太虚门内,规矩多,门规甚严。偏偏虞知微起了个不敬长辈的头,叛离宗门,又有前宗主已陨落的流言,相当于将宗门规矩最坚硬的地方敲下了一块。其余的,自然溃不成军。
有人开始打起了歪心思。
顾辞酒的天下第一剑修名头由来已久,可他失踪多年,威信不再,却凭着徒弟的名头当了代掌门,总有人不服气。
既然掌教之位人人可当,为什么不能是他们?
万鹤笙并不在乎这些,她让顾辞酒为代掌门时,就想到了会有这一日,对方大可以借此机会立威。
空气愈发寒冷,雪落无声,俯瞰地面,原本的绿色终于被茫茫白雪取代,漫天冰莹。
北域,到了。
飞舟逐渐往失灵禁地去,越往前,魔气越浓厚,仙门弟子们皆皱起了眉,难以适应。可他们已经到了魔修的地盘,只得苦中作乐,以此为磨炼。
虞知微率领几位魔将迎接,命令手下人将飞舟上其他人送去客房,又同护法交待过后,才目光奇异地小心打量万鹤笙,跟在对方身后离开。
“敢问,那片封印在什么地方?”虞知微很客气。
万鹤笙道:“极北处,天尽头。”
虞知微隐约猜到那些异族的出现和万鹤笙有关,她又问:“灵族诡族尚弱小,贸然出现,岂不会被人族大举剿灭?”
万鹤笙弯起唇:“不会的。”
人间局势维持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状态。
在将要爆发大战的前夕,各派主动划界与异族居住,退了一步,许多修者脑子里燃起的勇气便退了下去——在发现自己有退路时,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走那一条最坏的道路。
而异族力量尚弱,无魔族统率,难以掀起大规模战争,他们当然会选择积蓄力量,静静等待。
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差一点儿火星,平衡就会被立刻打破。
而在这平衡被打破以前,无论发生什么,双方都会忍耐下去。
两人御剑直上,往无人处去,先是人烟逐渐稀少,后来人迹几无,唯有一些雪原异兽的痕迹。再到后来,连妖兽都不见了,冰天雪地,严寒刺骨,像是在另一个冰封的世界。
即便以虞知微这样的修为也难以抵御要将人皮肉都刮下一层的冷风。她却顾不得抱怨,尽力去释放神识,以寻找隐藏起来的封印。
整整两个月,毫无进展。
从手下人传来的通讯来看,形势一天天严峻,双方摩擦不断。
例如,东海蛟龙王的太子本要求娶女修,却转头迎娶了灵族族长之女,爱若珍宝,凭借这一层关系,灵族大肆搜刮出海东境的修士,引得东境二派与东海妖族关系愈发僵硬。
又比如诡族的一位子民与伽罗圣教某位长老起冲突,厮杀中同归于尽。
再比如诡族灵族去寻巫族族群,却一无所获,他们声称居住在南洲的现任人皇为巫族,欲将其带走,致使轩辕姬暴起,连同其灵宠阿布斩杀数十异族。
冲突一天比一天激烈,每日发生的杀戮事件越来越多,双方不断交涉谈判,又屡屡定下合约后撕毁,却始终没有一方真正迈出那一步。
他们都在等。
人族门派不敢担负挑起战争的罪名,只希望用“诚意”使异族让步,而灵族、诡族、妖族则是在等魔族归来。
又是一天的寻找。
就在虞知微以为这一天也要无功而返时,她忽然顿了顿,惊异地望向远处。
那个方向,万鹤笙持刀悬浮于空中,在她身前那一处空间,浮现出淡淡涟漪,隐约可见繁复符文。
她……找到了么?
虞知微忽地心底似开了个大洞,她有种对未来不可预知的恐慌感,这种感觉令她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万鹤笙举起了长长镰刀。
弯刃锋锐,雪亮,灵力裹挟着风雪向那女子呼啸而去,卷进了长镰疯狂吸纳灵力汇聚成的漩涡中。灵力越是被吸纳,刀刃越明亮。
终于,万鹤笙高高挥起的刀刃重重落下——
像是无声,又像是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亦或者只有鸡蛋破壳时轻微的咔嚓声。
虞知微仰头看着,那片空间涟漪猛烈震颤起来,原来本就破碎大半的符文更是飞快碎裂,化为灰烟,再不成型。
符文彻底消失,那片涟漪疯狂波动,紧接着,从虚无中伸出了一只苍白冷硬的手。
封印,解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96章 ·
白茫茫雪原, 空旷,冰冷。它本该万年如一日地维持平静,在今日却被打破。
明净如冰的蔚蓝天空已被彻底搅乱, 这片雪原上,从未有过如此狂烈的风, 也从未有过这样多的生灵, 从被撕开的空间裂缝中涌出。
奇怪狰狞的巨禽猛兽, 生着獠牙的巨兔,骨翼张开几乎遮天蔽日的飞鸟,与人类无异只面色偏苍白些的魔族……一个又一个眼神冰冷的魔族兵将从裂缝中涌出, 乌泱泱铺天盖地,将苍白天地覆盖上厚厚的深色厚毯。
天暗了下来。
虞知微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御剑不断奔逃,直到飞出数十里方才停下,回头看去,屏住了呼吸。
她曾为太虚门大弟子,也曾携众多师弟师妹出宗门杀魔修,历经各种艰险苦难,不止一次历经常人闯不过去的死劫。但从来没有一次,能给她带来这样大的震撼。
那一双双眼睛, 都盯紧了她。
困在深渊的魔族们渡过数千年,他们等待了太久太久。纵使虞知微转为魔修, 可她依旧是人类。
积压了数千年的凶戾杀气,汹涌地向她扑来。光凭气势,便让虞知微难以逃离。她自信若论单打独斗,赢下不成问题, 可现在,出来的魔族太多太多了, 直到现在,还有源源不断的魔修从空间裂缝中出来。
她逃不掉的。
虞知微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诞生出强烈的濒死的危机感,破军剑自动横在身前,浑身肌肤绷紧了,她慢慢向后退,比魔族众位还要冷厉的目光倒映在长剑剑刃上。
万鹤笙呢?她去哪儿了?
此时此刻,这片天地居然依旧安静,静到可怕。
冷汗从背脊上生出,无端有些发凉。虞知微恶意猜测着那人是不是被魔族给吞噬了,却也知道这不可能。
她的身份……她的身份……
尘封的记忆逐渐打开枷锁,脑海逐渐混乱,虞知微一面悄悄后退,一面努力遏制住翻腾的识海。
奇怪的是,那些安静的不断从空间裂缝中涌出的魔族兵将们根本没有阻拦,就这么静悄悄地注视着她,虞知微甚至能从他们冰冷的眼睛里,看到几分古怪的恶意。
虞知微皱起眉:他们为什么露出这种眼神?
御风慢慢后退,双方距离越来越远。虞知微却丝毫没有逃脱的侥幸感,相反,脊背处传来的如芒刺在背感愈发明显。
她猛地回过头去,正对上一片殷红似血又透着荧光的屏障,当中一点深色圆弧形的什么东西慢慢移动,对准了她。
几乎是在一瞬间,虞知微头皮发麻,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刹那凝固了,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向后退去,呼吸急促。
她终于知道了,那是一双巨大的、瞳孔比她身长还要高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又该有多么巨大?
刚刚她差点就要撞上这只眼睛了!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这到底是什么?
虞知微不断往后退,可没有用,那怪物张开了口,真真如上唇挨天下颚贴地,巨大深渊腥红巨口内,獠牙交错,长舌伸出灵动如舌,那速度极快,几乎是转瞬间就要缠上她的腰——
不难想象,被缠上后,定然死无全尸。
“停下!”
声音不大,缥缈中自带着高高在上的威严。伸出的长舌猛地停下动作,僵在半空中,半晌,悻悻缩回。
距离太近,虞知微甚至能闻到它口中传来的属于野兽独有的腥臭味。她却顾不上自己还未脱离危险,猛地扭头仰面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