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非在哭敖灵,而是在哭自己,哭整个妖族群体肉眼可见毫无希望的晦暗未来。
不过在场的魔族没有一个会同情他们,他们被囚.禁多年,只能在贫瘠的深渊中日复一日靠彼此争斗厮杀消磨时间,能活下来的,手上都沾了不少同族性命,心性更加冷酷。现在能安安静静站在这儿,还是碍于左护法的压制。
万鹤笙掌下轻抚的那只食铁灵兽蹭了蹭对方手心,口吐人言:“这群妖族可真是无用,还不过半刻钟呢,就哭喊成这样。”
另一面水镜中,照出了那批不慎落入深渊的妖族们。
镜里镜外,没什么不同。哀嚎、哭喊、慌乱,四处奔逃。
深渊中环境恶劣,暗无天日,又生着无数能腐蚀人骨的恶草邪藤,带毒瘴气雾霭霭弥漫,失了神智的恶灵飘荡,大肆吞食新鲜血肉。只在水域中小打小闹并未体验过真正厮杀的妖族们哪里抵抗得住,立刻折损了不少。
左护法不让他们离去,那些魔族兵将们就只能维持着行礼的单膝下跪姿势,安安静静列队,一动不动。当中跪在最前头的那位更是低下了头,额生冷汗。
他在深渊中,几乎是无冕之王。本以为经过这么多年折磨历练,哪怕及不上那位,也总能混个左右护法当当。可谁知他出来后,依旧被当年左护法一眼震慑到,反叛的心思立刻歇下去,老老实实跪在对方下首,听见左护法对那只食铁灵兽说话。
“你猜猜,他们能活多久?”
食铁灵兽谄媚道:“阿旦愚钝,看不出来。”
万鹤笙轻笑一声:“那你觉得,他们谁能活到最后?”
阿旦伸出黑爪,准确地指向面色冰冷,正与一株失去神智的魔藤厮杀的女子,那女子身着金色铠甲,在黑暗的森林中实在过于明显,越来越多魔物向她涌来。
但她并未撤去这身金铠,反而御风升上高空,叫更多妖兽看见自己。
她知道自己或许陷入了什么陷阱中,第一反应就是要逃出去。可只凭她一人,必然是不行的,她需要将那群被突如其来变故击溃的妖族们聚集起来,整合练兵。为此,她和那些躲藏起来的妖兽不一样,不惜彻底暴露自己,并不断释放出龙息,让他们聚拢过来。
食铁灵兽指了指敖灵后,万鹤笙微笑:“那就看看,她能不能活到逃离的那一天吧。”
藏锋杀死的那只魔龙,尸首封印在深渊中。否则,万鹤笙也取不到龙血。
若是敖灵能寻到龙冢,得到真龙残魂指点,说不定她有机会能化成真龙,破开深渊封印逃脱。
水镜消失,空气中漾起的涟漪也逐渐平歇。
万鹤笙淡淡道:“我给过她机会了。”
万众瞩目下差一点点跃过龙门,会让妖族下意识真心认敖灵为王。
一群轻而易举就能收服的忠心下属。
修成真龙,需历劫。敖灵在外界历劫不多,最近一次大劫也不过是从伽罗圣教手中逃脱。若劫难不够,即便得了全部真传也不过是条伪龙。她在深渊内,可以经历源源不断的劫难。
最重要的是,她若是聪明,就能寻到那一座真龙冢。
食铁灵兽乖乖趴伏在女子腿上,重达数百吨的体型压缩成轻飘飘的模样,乖巧地舔舐着女子手背,万鹤笙随手划开自己的指尖,沁出几滴血,凑到阿旦嘴边,供它吸食。
阿旦得了奖赏,白底黑眼圈的眼睛笑弯起来,露出一副享受又感激的神情,小心翼翼吸食血液。几滴血液吸干了,伤口痊愈,阿旦立刻恭敬奉承:“主人待她可真好。”
万鹤笙没什么意义地说了句:“是么。”
“自然。”阿旦小心地问,“主人,我等接下来该做何事?”
万鹤笙弯弯唇:“接下来,与人类好好玩一玩,演一场戏。”
她可是让虞知微回去求援呢,也不知会来多少人。
“要杀光他们吗?”阿旦立刻兴奋起来。
“不。”万鹤笙语气轻柔,“不要下杀手,到最后,你们要败给他们,要让所有人都认为,魔族被关了几千年,早就丧失了意志,变成了一堆行尸走肉。”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每个魔族耳边都清晰地响起。
铺天盖地的深色洪流齐刷刷行礼应答:“是!”
“起来吧。”万鹤笙起身往回走,途经处,一座座魔宫拔地而起,山脉移位,河流改道,无数阵法瞬间烙印在地面,将白茫茫雪原立刻变成了魔族老巢。
那是她赏赐给这群忠心下属们的住处,也是她搭好的戏台。
而就在她往前迈步的同时,手腕、脚腕上皆出现了漆黑锁链,万鹤笙脚步不停,向魔宫内走去,光看外表,她就是一个被魔族抓住的囚犯。可她闲庭信步,其余魔族对她顶礼膜拜,分明是那群魔族的首领。
万鹤笙只管下达命令,将军不理解,底下士兵们也不理解,只以为左护法要来点好玩的,戏耍一番人族,立刻一个个传令下去,绝对不能泄露左护法身份。
一位魔女将军名厌丘,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在其他十几位魔将听令退下后,她又悄悄折返了来,求见左护法。
大门打开,万鹤笙安静地坐在大殿中,她摆了一盘棋,黑白棋子厮杀正盛。厌丘懂棋,自然看出其中冰冷锋锐的棋路,一如数千年前。
她放下心来,知道左护法此举定有深意,便忍不住询问:“厌丘愚钝,求护法指点,为何要让那帮愚蠢的人类来救援?我等还要输给他们?”
万鹤笙手腕上的锁链近乎无物,一点都不影响她落下棋子。她问:“厌丘,依你看呢?”
厌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敢开口。
万鹤笙语气平淡:“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厌丘,告诉我,你觉得是为什么?”
厌丘心里那个大胆到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又冒了出来,她咬咬牙,决定赌一把:“护法大人,是决定……用我们给人类练兵吗?”
“哦,为什么这么说?”
其他将军都以为这位护法是为了让人类放松警惕。厌丘最初也是这么以为的,可她敏锐地感知到,左护法话语中的重点在于,不要下杀手,而并非后半句让他们自认为得胜。
厌丘问:“护法大人,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万鹤笙:“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厌丘喃喃:“并不如何,大人,您绝对效忠魔族,您对魔神大人的忠心,无人能敌。”
万鹤笙这才笑起来,她的笑容里有些讽刺的意味,但她掩饰得很好,即便是近距离的厌丘也没有发现。万鹤笙笑够了,才说:“若没记错,你手下只有三千魔兵?”
厌丘点点头,目光带上了点儿从深渊里带出来的凶戾:“我在出来前,被偷袭,受了伤。”
“既然如此。”万鹤笙将手放在跪在她身前的厌丘头顶,就像高高在上的王赐予她忠实的奴仆一般,“我赐予你五千士兵,不过,你要从将离、大诃手中夺过来,你能做到吗?”
厌丘目光立刻亮起:“我能!”
“那就现在去吧。”万鹤笙道,“等你得到了这五千士兵,我会告诉你,为什么要给人类练兵。”
“是!”厌丘遏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行礼后,立刻起身向外走去。她身上还带着伤,面上却激动得带笑,飞也似地朝外退去。
万鹤笙注视着她的背影,摇摇头,收回手中棋子。
堵不如疏。
人族是屠不尽的,况且,那个不知名的存在,它庇佑着人类。否则,为何凡人身上也带着气运?
魔族必须寻找一条正确的、和人类共生之道,不光是魔,妖族、灵族、诡族等都是如此,一味地以杀止杀,不过重蹈覆辙罢了。
只是,他们戾气太重,加上那位早就被杀戮迷惑了心神,上行下效,他们自然不会对人族客气。
棋盘上黑白子局势逐渐变得波谲云诡,黑白相争,起初黑子占了上风,白子几乎陷入绝境。可并非完全绝境,无论下到各种地步,只要在某处关窍又落下白子,则生机重现。
恰如不断被逼入绝境的人族,孱弱,却生机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0章 ·
万鹤笙的命令并未叫大多数魔族怀疑, 他们还沉浸在一种终于现世的喜悦中,积压了数千年的杀意很好地因为憧憬将来可能有的行动而掩藏起来,他们的情绪甚至是振奋、激动的。
万鹤笙接收到了来自那位的传音。
他打破中原的禁锢, 将自己能寻到的魂魄搜集齐,神智也恢复了许多, 又听闻深渊封印破裂, 魔族现世, 略微放下心来。
“其余事便罢,人族不值一提,不必费心, 速战速决即可。”他从不将人类放在眼里,要杀人族也是为了气运,并非痛恨。万鹤笙那样花费数百上千年慢慢消磨,将人族气运分散的法子,在他看来实在不必要。
“顾辞酒此人,若不能为我所用,则必须立刻除去。此番诱敌前来,正是好时机。”人族中,能被那位真正放在眼里的也不过寥寥数位, 顾辞酒勉强算一个。
万鹤笙无意与他争辩人族去留问题,只替顾辞酒争取了一下:“顾辞酒还有用, 暂时不能死。”
那位对人族的各种文化传说了如指掌,闻言皱眉:“莫要养虎为患。”他虽不把人族放在眼里,不代表他会轻视人类。相反,顾辞酒这样的对手, 不论是什么种族都值得他重视。
万鹤笙道:“有姜月明在,他已为我所用。”
那位才不说话了, 大约心里还抱着怀疑。
阿旦现出人形,是一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大的女童,小心地趴在左护法膝边。它对自己的主人天然地向往,又惧怕,见其神色不似不喜,轻声道:“主人,那些人族来了。”
万鹤笙抚了抚她的头顶,幻化成人形的食铁灵兽头发摸着细软,却有种冰冷的金属感,因为她的抚摸而弯起一双圆眼睛,只是眼里笑意带着讨好。那只手轻轻抚摸着,眼见得女童和一只被抚摸的猫一样几乎要露出惬意的呼噜声。
忽地,万鹤笙毫无预兆地低头问了一句:“是你告诉他的,对么?”
若阿旦还是兽形,此刻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然而主人没有叫它变回去,它就只能僵硬地任由那只手触到了自己的脖颈,不轻不重地按着一跳一跳的颈脉。
阿旦声音也一样僵硬:“主人?”
万鹤笙笑了一下:“你的主人,是谁?”
阿旦立刻奉承:“自然是您。”它想到自己无意间泄露的消息,不免惶惶然,立刻表忠心,“您是我主,从未改变。”
万鹤笙面色不变,那只套了锁链的手依旧松松地扣在女童脖子上:“你对他说了什么?”
虽然没有扣紧,可阿旦还是产生了一股几乎窒息的感觉,连声音也磕巴起来:“我……我并非有意泄露。前几日您让厌丘将军去夺大诃的兵权,我以为厌丘是您心腹,就与她多说了两句。”
万鹤笙没有说话,阿旦便继续磕磕绊绊往下说:“厌丘将军说,即便要输给人族,其他将军却还是要杀了顾辞酒,我擅自揣度您的意思,告诉她,顾辞酒不能死。或许是她传达时被人听了去,误会了什么。”
它几乎要被涌上来的汹涌冷意淹没,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能用希冀的眼神小心地注视对方,以等待最终审判结果。
或许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数息,那只搭在女童脖颈上的柔软的手移开了,万鹤笙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你倒很能揣测我的心意。”
女童立刻道:“阿旦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万鹤笙微笑着说,“不必叫他们留意顾辞酒,这个人……你们死了,他也不会死。”
说罢,她侧耳听了些什么,“去吧,他们要来了。”
阿旦这才退下。
几个门派来得很快,原本少说要大半个月的路程,日夜兼程下,只用了不过数日,反而是之前的商议耽误了更多时间。
七派人士汇聚,一路忐忑不安、好奇、畏惧皆有之。他们哪怕没经历过,也都学过数千年前的惨剧,早就在心里将魔族想象成最强大、恐怖的形象。
可出乎意料的是,人族大军压境时,深渊处的魔族数量并不多,一交手发现……没有想象中的强大?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太忙了对不起呜呜呜呜我明天看看补上
一百章评论区发小红包
第101章 ·
魔族阴险狡诈, 有着不输于人类的谋略与狠辣,又有着人类比不上的天生优势,他们生下来就是战士, 悍不畏死,不为七情六欲束缚, 他们率性而为, 却会牢牢遵从上级的命令……
以上是绝大多数人类修士都铭记于心的关于魔族的知识。
在以前最绝望时, 也曾有人类大肆宣扬人族劣势论,他们认为,脆弱、犹豫又好内斗的人族和魔族对比起来, 不过是更加低级的物种……
如此种种,以至于他们想到自己要与魔族发生争斗时,心中下意识涌起的感觉并非仇恨,而是恐慌。为此他们做足了准备,法宝、丹药、符箓,几乎所有家当都带上了,浩浩荡荡往北域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到来前,深渊就已经让至少一半魔族离开, 潜伏在其他地域。
顾辞酒并未坐在飞舟内,而是在前方御剑飞行。越往前, 越能感受到铺天盖地的魔气,天地灵力变得稀薄且狂乱,那种来自更高层次的存在的压迫感如影随形,汹涌又危险。
他的心不由得沉下去。
修为低者或许还难以感受到, 就像一只蝼蚁面对着大象时,因为无法看完全, 反而根本察觉不到自己与象的差距。那些小弟子们早就看厌了雪原景色,好不容易发现周遭景物变化,知道自己要对上魔族了,又害怕又兴奋。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何等可怕的物种。
顾辞酒之所以同来救援,正是为了练兵。
哪怕这种方法对人类来说太残忍,他也必须这么做。否则,这些年轻一代弟子永远都不会成长起来。在魔族真正完全复兴以前,深渊里逃出的这些,就当做对他们的第一次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