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妻——桑狸
时间:2021-12-07 09:41:45

  晚间梁潇回来,先去暗室看了看姜墨辞。
  梁玉徽闹了那么一通,虽说有惊无险地糊弄过去,但梁潇心里还是含糊的。他怕姜姮知道,总觉得头顶悬一柄剑,十分不安宁。
  暗室里摆了张檀漆壶门床,置了几个暖炉药罐,甚至还有几个柔媚细心的医女贴身照料姜墨辞。
  若是七年前,姜墨辞非得跳起来和梁潇拼命。
  可终究不是从前,姜国公府被抄,昔日贵公子跌落云端,历经沉浮冷暖看遍炎凉,学会了打落牙齿和血吞,知道隐忍,知道在强权面前低头。
  他惹不起梁潇,更不能连累姜家再经任何风雨波折,何况他的妹妹还在梁潇手里。
  姜墨辞披着淡薄的中衣坐在床上,那般酷刑是不可能不留下痕迹的,结痂留疤,脸色惨白,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汤药流水似的呈上来,苦得他直皱眉。
  梁潇负袖背对他站着,道:“过几日,你穿好衣裳去见一见姮姮,然后就和夫子结伴回成州吧。”
  姜墨辞端着瓷碗的手一顿,于昏暗中抬头看他。
  “回去,安分儿点,你这条命能留到如今不容易,别不知道珍惜。”
  姜墨辞到底是武将之后,对于局势危机有着天然的敏感,他沉默片刻,问:“是不是京城风雨将至?”
  梁潇没说话,兀自静立,秀颀挺拔的身影宛如一团云翳,憧憧罩下来,墨色缎袍堆叠在脚边,金线缕织的麒麟浮跃于祥云,在黑暗中熠熠闪烁。
  雍容矜贵,仿佛与堆满刑具的暗室不相称,又仿佛合该浸在黑暗里,与阴谋罪恶为伍。
  等不来他的回答,姜墨辞也不再问,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腿搭在床边的脚踏上,不由得想念家中的娇妻稚子。
  人可真是没出息,几天前还大义凛然甘为新政抱不平洒热血,这会儿却又开始贪恋尘世的温情眷侣,不舍得死了。
  骨子里的这点怯懦真让人极羞且无奈。
  他不禁想到了辰羡,当年风光无限富贵顺遂的世子,如何舍得这锦绣红尘而去送死?
  七年了,新政党的骨骸都该成灰了,朝堂依然是这个鬼样子,党同伐异,内斗不止,百姓活在水深火热里。
  当年死了那么多仁人志士,俊彦豪杰,值吗?
  他正出神冥想,晃觉头顶暗影落下,抬头,见梁潇站在他面前,凝着他道:“见了姮姮之后,你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他半是嘱咐,半是威胁,姜墨辞反倒放心了,起码眼前这个心狠手辣到令人胆寒的梁潇,他是在乎姮姮的。
  姜墨辞点了点头,问:“姮姮好吗?”
  梁潇唇角噙起一抹柔情:“当然好,她会与我白头到老,为我生儿育女的。”
  极缱绻温柔的话,却听得姜墨辞脊背森凉,冷汗暗流。但他没有办法,他能做的已经全做完了,剩下的只能看姮姮自己。
  天气渐凉,秋随落叶而至。姜墨辞与谢晋同姜姮道过别,结伴踏上回成州的路。
  只是这一走很不寻常,并非堂堂正正回乡,而是由梁潇麾下的影卫暗中秘密护送走的。
  于姜姮而言,怎么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走了。
  他们走了,棣棠和箩叶也走了,就算出了什么事,梁潇也无人可迁怒了。
  真好。
  这些日子她异常乖顺,乖乖地在寝阁里刺绣调香,按时辰去向许太夫人请安问疾,夜里枕席间也不同梁潇别扭,曲意逢迎,婉转承欢,他喜欢玩什么花样她都强忍着恶心默默承受。
  梁潇自然是满意的,他想姜姮如今身边无人,那个聒噪的丫头和能给她撑腰的兄长和夫子都走了,所以她认命了,愿意和他好好过日子。
  她如菟丝花般柔弱无依,毫无生存之力,是离不开他的。
  一切恰合梁潇心意,唯一让他不安的,便是每天清晨,姜姮坚持要喝一碗避子汤。
  其实那根本不是避子汤,梁潇骗她是太医特意为她配的方子,性温不伤身,但实际是一副上好的坐胎药。
  清晨薄曦未散,一缕日光自九重天照进王府,映透茜纱窗纸,勾勒着坐在窗前的人。
  姜姮端着药碗小口啜饮,梁潇坐在太师椅上看她,两人面上都带着初醒迷蒙的困倦,谁也没说话。
  梁潇想:或许还是有怨吧,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能再怀上他的孩子,总会慢慢认命和他继续过下去的。
  眼下,她不就是在认命吗?
  姜姮低首轻吹浮在药上的热气,穿一袭月白襦裙,乌发半挽,娴静跽坐在榻上,眉眼温婉昳丽,像一朵被精心养育而经受不住半分风吹雨打的娇花。
  她在等药凉的间隙不经意看向窗外,廊檐浮延,岚山云影,都被锁在四四方方的王府红墙里——这些景她已经看腻了。
  红墙外有更寥廓的天地在等着她,在召唤她。
  她将药喝完,冲梁潇道:“你今天下了朝要快些回来,我们说好了,要去城南桑荆瓦子看傀儡戏的。”
  她的嗓音软糯,刻意放慢语调,无端有种撒娇痴嗔的韵味。
  梁潇笑了,上前揉了揉她的头,道:“好,我记住了。”
  今日他果然回来得早,不到申时便回府来见姜姮。姜姮早打扮妥当,寻常衫裙妆髻,带一对金镯子,腰间配一只香囊。
  镯子是七年前梁潇把姜姮带出靖穆王府时,她戴在身上的。而那香囊,则同她送给梁潇的颜色款式相似,瞧上去是一对,鼓囊囊的,散发着馥郁香气,想来是塞了许多香料在里面。
  梁潇心情不错,罕见得没有多做盘问,揽着姜姮的腰往外走,穿过游廊,却遇上了梁玉徽。
  这些日子许太夫人的精神头不错,汤药减了大半,梁玉徽也就偷起懒,时常姗姗来迟。
  她见两人和颜悦色地要出门,打趣了两句,倒也识趣,不多做耽搁,让他们快走。
  只是走到垂荔游廊的尽头,梁玉徽觉得异样,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见依偎在梁潇身侧的姜姮正回头看她。
  隔着松柏繁树,凌乱花影,她的眉目略有些模糊,只是绽在唇间的一抹笑格外灿烂,竟像回到了少年时,鲜衣怒马,花团锦簇,活得自在惬意,无忧无虑。
  梁玉徽不禁有些恍惚,痴痴回望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藤蔓叠翠的尽头。
  她突然有些不安。
 
 
第24章 .  辰景   他的悔,她的恨
  从浚仪桥大街往西, 路经纸画时行、花果铺席,再转过三个楼子,经过绫锦院和法酒库, 便就是桑荆瓦子。
  暮色将至,桑荆瓦子里的伶人便装扮上,调试管弦鼓瑟,于熙攘人群中不时飘出几段唱腔。
  姜姮点名要看的傀儡戏在莲花棚里,几页槅扇窗,竹帘半卷,在二楼隔开几格雅间,而一楼便是露台勾栏,专做表演之用。
  梁潇和姜姮一落座, 露台上早就候着的伶人便开始动起来。
  木偶身牵数根线,粉墨登场,或筑球舞旋,或举棹划船,伴着伶人的唱和乐作,铺延出一场有声有调的大戏。
  梁潇从来对这些消遣的玩意没有兴致, 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 低头剥榛子,细致地把薄衣搓掉, 放到姜姮的嘴边。
  她乖乖地吃到嘴里, 目光紧凝着露台上的木偶, 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那样子却也不像多喜欢,脸上不见愉悦,目光痴怔怅惘, 像透过那小小的木偶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梁潇轻声问:“怎么?他们演得不好吗?”
  姜姮目不转睛,道:“乏味极了。”
  梁潇失笑:“那你还看得这么专心?”
  姜姮道:“我小时候陪玉徽来看过。”她偏了头,姣美瓷白的面庞半掩在青丝后,眸中明灭闪烁,辨不清哀乐:“前些日子进宫时,崔元熙说他当年在这里见过我,他说我与从前相比变了许多,我想自己回想一下,当年的我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梁潇的表情微僵,缄默片刻,握住了她的手,道:“从前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人总要往前看的,对不对?”
  姜姮看他,长长的睫羽若蝶翼,微微忽闪,在眼睑投下薄弱的阴影。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姜姮莞尔:“是,你说得很对,重要的是将来。”
  说完,她站起身,月白绫裙流水般翩然垂洒,柔滑细腻,勾勒出纤腰肩线,曼妙身姿。她道:“我看够了,刚刚走来时好像经过了会仙楼,我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才坐了一炷香,凳子都没焐热,就站起来要走。
  莲花棚内伺候在侧的两个戏调度悄悄相互递眼色,这靖穆王妃生得美貌,性子却颇有些任性乖张。为着今天这场傀儡戏,王府的人提前十天便上门找来,要清场谢客,要请技艺最娴熟老到的伶人出门来表演,给足了银子、排场,就为王妃来沾沾地吗?
  这么办事,不光他们,岂非连靖穆王的面子都折在脚下?
  他们偷觑梁潇的脸色,却见这传闻中狠戾的殿下未有半分不豫,煞是纵容宠溺地揽住王妃的腰,柔声道:“好,只是我们要换个地方吃饭。”
  姜姮不解:“为何不能去会仙楼?”
  梁潇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支吾道:“反正那地方不是你去的。”
  他越这样说,姜姮越好奇,反倒非要去。
  还是姬无剑看不过眼,凑上前轻声说:“那地方不是单纯的酒楼,有妓子在内待客。”
  姜姮“哦”了一声,旋即看向梁潇,问:“你去过啊?”
  梁潇蓦得紧张起来,道:“从前……我刚供职中书省时,上峰宴客时陪着去过,后来就没去过了。”
  后来,扶摇直上,就不必看人眉高眼低、逢迎捧场了。
  姜姮说:“我就想去那里,我想去看看。”
  梁潇也不好再阻拦,拦得厉害,倒好像他心虚似的。
  出了莲花棚,天色比来时更暗,灰沉沉的苍穹似浸染墨汁,慢慢吞噬夕阳周围的最后一点余晖。
  棚檐已挑起珠珀绢灯,淡红的光晕相互交融,伴着丝竹弦乐,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露台上正有相扑表演,女相扑。
  姜姮顿足看了一会儿,见两个姑娘摔摔打打,换来台下一声声喝彩,铜盘里堆积着些铜钱和碎银子,精彩时,更有人直接往台上扔银锞子。
  梁潇观察着姜姮的神色,觉得她并不会真的喜欢看两个女人有辱斯文地扭打在一起,花残粉褪,满身横肉,伤及风化,有什么看头?
  他猜度了一阵,轻声建议:“你若觉得她们可怜,我让人给她们送些银子。”
  姜姮面露诧异:“银子当然要给,只是不是可怜,而是看表演的彩头。”她目光温柔地凝睇着台上的女相扑,带着钦羡:“她们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有什么可怜?若要可怜,也该她们来可怜我。”
  梁潇一时语噎,不知该如何接这话,所幸姜姮说完,敛了敛披帛,就转身走了。
  他心里没由来的不安,不愿放她离开自己的视线,紧紧跟上,攥住她的手,用力地攥紧。
  会仙楼正是最忙碌的时辰,堂倌在楼内迎来送往,杯盘碗碟盛着热气腾腾的珍馐佳肴,流水似的送往各个雅间。
  竹帘掩映下,可见翠袖罗裙,可听莺歌燕语,风流窈窕的美娇娘侑酒助兴,食客们既满足口腹,亦享受美色。
  梁潇不想让姜姮看这些,拉着她走得快了些,姜姮却笑:“比这更香艳过火的我都见过,区区食楼还能比得过教坊吗?”
  她说的是七年前,梁潇为了迫她低头,死心塌地跟他,带她去教坊看没籍入乐的官女接客。
  梁潇自知理亏,不能与她计较,生生受下她的嘲讽,一言不发。
  行至花廊拐角处,有一雅间的帘幔被吹斜了一角,恰将里面的光景展露无余。
  花娘只穿抹胸绸裙,露出两条莹白柔嫩的藕臂,坐在客人腿上,用嘴喂对方喝酒。
  席间数位陪客,皆哈哈大笑。
  姜姮定住不肯往前走,直勾勾看着里面。梁潇登时不是滋味,退回来捂住她的眼,气道:“不许看,你是国公嫡女,是靖穆王妃,这不是你该看的。”
  任由他捂着,姜姮却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禁不住笑了。
  她笑得鬓边金钗微颤,流苏哗啦啦响,她扑到梁潇的怀里,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在他耳畔轻声说:“我跟她们有什么两样?不过她们的客人夜夜换,而我的客人只有你。”
  梁潇终于生气了,自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姮姮。”
  姜姮恍若未觉,幽幽轻叹:“你现在知道我是清白的了,就又想起我是国公嫡女,靖穆王妃了。辰景哥哥,我有时候真怀疑,你口口声声爱我,是爱我这个人,还是爱我的身体。”
  梁潇的脸沉如水,薄唇紧绷成线,正要发作,姜姮却将话锋一转,靠在他怀里懊恼娇柔地叹息:“我好像说错话了。今天明明挺开心的,我为何要提这些事?我真笨,总是喜欢干些不合时宜的事。”
  他将要发的火霎时堵噎在胸口,几乎要将脏腑烧灼起来。
  姜姮无辜地仰头凝望他,“辰景哥哥,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梁潇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抬手抚着她的唇瓣,勉强勾唇:“不会。”
  说话间,姬无剑过来了,道:“雅间已安排好。”
  早在姜姮停顿下看相扑的时候,姬无剑就派人来知会了店掌柜,早把二楼花廊尽头最安静隐蔽的雅间空出来,周围不再接待生客,吃食也不必由店里的堂倌递送,而是王府侍从重重查验,检毒、试吃后,才送进来给梁潇和姜姮享用。
  店掌柜知道靖穆王殿下驾临,非要来磕头请安,被姬无剑给拦下了。
  他一路跟着梁潇和姜姮,觉得两人虽然不至于像从前似的,说不了几句话就争吵怒骂,成日里剑拔弩张的,但如今看似温和融洽的氛围却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特别是王妃,像个精心雕琢玉质莹透的偶人,美得惊心艳目,却给人一种虚假至极的感觉,假到好像稍一眨眼,她就会化作烟霭消散。
  他总感觉一切都很脆弱,若再经一点波折风雨,就会坍塌成一地残壁垣屑。
  姬无剑打了个激灵,强迫自己收起这些荒唐遐思,亲自进屋奉膳。
  会仙楼有几品招牌菜——鱼鲊、梅花脯、粉煎骨头、酥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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