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欺人,起码要先做到自欺啊。
她不回话,梁潇也不逼她,两人交颈相依,真像一对缱绻情深的眷侣。
等快到王府时,梁潇突然开口:“我不希望今日的事再发生,命只有一条,容不得你糟践。”
姜姮心中诧异,从前他总威胁她,若胆敢离开他就要杀了她。可当她真做出一副要死的模样时,他反倒絮絮叨叨地劝她惜命。
这个人,可真是矛盾。
她不语,梁潇接着道:“你若还这样,我以后就不带你出来了。”
姜姮迟滞片刻,立即反应过来,仰头看他,目中闪烁着期冀惊喜的光。
梁潇笑了笑,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道:“你可以出门,但是,必须要和我一起。”
说罢,他拉着姜姮的手下马车。
王府雕花漆门大敞,两人正走上石阶,忽听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四驾铜毂锦蓬马车堪堪停在府门前,梁玉徽撩开帘子从里面钻了出来。
她衣袍飞卷,风风火火走上前来,冲着梁潇冷声质问:“兄长,你是不是扣押了墨辞,根本就没有放他回成州?”
梁潇面容镌刻愠色,甚至不敢看姜姮的反应,道:“你发什么疯?胡说什么?”
“我往成州派了几拨人,皆音讯全无。前几日我打听到废置司往成州有公干,托里头的人去成州探听消息。他们说姜墨辞连同谢夫子根本就没有回成州。”
梁潇状若平常道:“许是他们师徒贪恋沿途风景,耽搁了也未尝可知。”
梁玉徽怒道:“林芝芝快要生产,成州又刚刚经历战事,墨辞会把大着肚子的女人和残疾的父亲留在家里,自己出去游山玩水吗?再者说了,就算是游山玩水,也至少会往家里递个信,不至于音讯全无吧。”
梁潇原本是想抵赖到底的,但觑见姜姮正目光灼灼盯着他,忽而改了主意,叹道:“事已至此,我便不瞒你们了。”
他道,他确实留了谢夫子在王府商议要事,至于姜墨辞,早就放他回家了,若她们不信,可让谢夫子亲自跟她们说。
谢晋被关在王府三个月,虽说好汤好水招待着,但心中惴惴,眼瞧着消瘦憔悴了许多。
梁潇将他放出来的时候,他腿脚都是虚的,趔趄了几步,忙抓住梁潇的胳膊问:“墨辞呢?姮姮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梁潇甚是耐心恭敬地搀扶起他的夫子,将事情原委说与他听。
“我正在给墨辞治伤,我也不再为难姮姮,烦夫子受累,只希望这件事快点过去。”末了,他微笑道:“您也知道,若姮姮非要跟我闹,受罪的总是她。您若爱惜徒儿,便照我说的话做。”
几句话下去,软硬皆施,谢晋权衡过利弊,选择服从。
说到口干舌燥,好容易将梁玉徽糊弄走,外府递来信,说中书省有要务,急需梁潇决断。
梁潇知道这些日子王瑾兴起不少风浪,兼之阳陵苑里崔元熙一通旁敲侧击,心里是有数的。
他揽住姜姮的肩,温和地冲谢晋道:“夫子,我有政务在身,怕是不能继续作陪。”言下之意,谢晋也该走了,不要再跟姜姮多说什么了。
谢晋略作沉吟,和缓道:“我与姮姮许久未见,想跟她多说几句。”他见梁潇面露不豫,镇静地补充:“我既是长辈,就不必守那套外男止步的规矩了吧。你若不放心,就让姬都监守着我们便是。”
梁潇烦躁不安地冷睨他,这个当口却不敢过分明显阻拦,生怕惹姜姮疑窦。他想与谢晋不着痕迹地周旋,劝他趁早离开,内侍又进来催:“王院使抓了许多秋试仕子,大考在即,朝臣争论不休,急需殿下主持大局,万万耽搁不得啊。”
他的目光在姜姮和谢晋之间逡巡一番,起身将姬无剑招到跟前,低语吩咐了一番才离去。
梁潇一走,姬无剑就到他们跟前寸步不离地看着。
谢晋灵机一闪,透过窗棂看向庭院,冲姜姮道:“我瞧这院中景致不错,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中院院落步步是景,尧峰石堆叠出错落有致的山峦,藏一曲径通向观鱼池,池中建有敞榭,池畔木槿迎风摇曳,落花飘阶,逐水而流。
谢晋引姜姮上了假山,趁姬无剑还没靠近,假装搀扶她,往她掌心里塞了一样东西。
不过数息,姬无剑便赶来,站在小山堆上,视线将两人紧紧攫住。
姜姮攥紧手缩进袖里,掠了一眼姬无剑,问谢晋:“夫子,我的兄长真的没事吗?”
她对梁潇半点信任都没有,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想信。
谢晋冲她微微一笑,眉眼间尽是慈和怜惜:“没事,你要信夫子,大家都会好好的,以后你要多为自己打算。”
夕阳西落,金灿灿挂在枝头,蕴然光华投落在面上,显得容颜澹静而模糊,好似一幅信意挥毫的丹青。
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谢晋才告辞回西厢客房。
姜姮回寝阁,趁梁潇未回来拿出谢晋塞给她的东西仔细翻看,是一个小小的纸包,里头盛着一小捧细□□末,还有一个小纸团。
纸团上写着,这是迷药,吸食后会让人昏迷两个时辰左右。
姜姮将写着字的纸团投入香炉中,亲眼看着火焰如舌将它卷噬干净,才捏着药包放心走开。
夜间,姜姮一直没睡,在珠灯下制香,一边制香,一边等梁潇。
现如今梁潇倒是不会再阻拦她做些喜欢的事消磨时光,甚至还特意给她寻来一些香料、烧香器、香卷,任她摆弄。
自从知道真相,他就一心想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
调香用的玉杵、银勺、瓷碗摆了满桌,姜姮一直忙碌到三更,才等来梁潇。
他脸色不太好,眉间浮着倦色,见姜姮这个时辰还没睡,额间纹络更深,道:“给你这些东西不是让你不睡觉的,若还这样,我就都收回去了。”
姜姮在熠熠烛光里抬头看他,缓慢地举起手,手中拿着一只香囊。
二目鱼濮院绸面,绣着极简单的折枝牡丹,缀着嫩黄的穗子,绣工略微有些粗糙,但是极香,在姜姮手中悠悠晃荡,便有一股清馥香气飘转而来。
姜姮道:“送你。”
梁潇一下子怔住了,愣愣看她,半天没想起来说什么。
姜姮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婉秀的面上一派认真地说:“这是我自己绣的,绣得不好,但是香是极好的,是我照着古籍做的敕贡杜若,如果你不喜欢,那就算了。”
她作势要拿回来,梁潇先一步夺过,抓在手里,道:“我说不喜欢了吗?你怎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他如得了稀世珍宝将香囊放在腰间比划,姜姮看了他一阵,道:“我给你系上吧。”
梁潇坐在太师椅里,低眸看姜姮蹲在他腿边摆弄他腰带上的环佩坠饰,她那纤秀白皙的颈项低垂,柔嫩小手拨弄玉珏香囊,不时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他不禁抬起手想摸一摸她的头。
手还未落下,底下便传来姜姮的声音。
“我想求你一件事。”
梁潇的手僵在半空,慢慢地收拢了回来。
他心道,这就是送香囊的目的吧……他有些失望,可昏黄烛光里美人纤腰媚影,柔顺细致地在伺候他,这情状又太过温馨,他实在不舍得打破。
“你说吧。”他放松地舒展身体,心想,只要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都会答应,毕竟,自两人成婚后姜姮从来没有待他这么殷勤过。
姜姮一边拨弄香囊的穗子,一边说:“嫂嫂快要临盆了,兄长又迟迟未归,我有些担心她,想让棣棠和箩叶去成州照顾嫂嫂。”
要求还真不过分,且梁潇早就看这两丫头不顺眼,尤其是那个棣棠,送走最好。
但他仍有一丝疑虑,抬起姜姮的下颌,望入她眼中,问:“你不是很喜欢这两个丫头吗?怎得这会儿舍得送走了?”
姜姮目光澄澈明净,面上的担忧亦十分深切生动:“我实在担心芝芝,毕竟……生孩子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万一小产……”
“好了!”梁潇打断她,松开她,将目光移开,显得有些烦躁:“我答应了,正好成州的战事也停了,明天跟姬无剑说一声,让他安排把人送去。”
姜姮唇角微弯,复又低下头去整理梁潇的配饰。
低头的瞬间,梁潇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不解地抬头,幽惑烛光里,梁潇的眼睛里浅漾着脉脉情愫,他轻声说:“姮姮,你再对我笑一笑。”
姜姮默了片刻,冲他勾唇、弯眉、凹出一对柔媚笑靥。
梁潇的目光却黯淡下去,铺满失望:“不是这样笑。”
姜姮歪头看着青石砖上浮雕的纹络,说:“我现在只会这样笑,如果笑得不好看,那你教我,该怎么笑。”
梁潇不说话了,捏着她的手腕半天没有动作,直到司寝侍女端进来寝具,才将这一页掀过。
罗帐垂下,两人共枕而眠,姜姮翻了个身,想不着痕迹地离梁潇远些,谁知他随即黏糊糊地从身后靠了上来,搂住她,在她耳边道:“姮姮,我们生个孩子吧。”
这是老生常谈,且是令姜姮厌恶的老生。
她不想说话,因拿不准梁潇的情绪,在棣棠和箩叶没有离开之前,她不想再招惹他。
梁潇继续说:“有了孩子,王爵才能后继有人,我们就和世间所有寻常的夫妻没什么两样了。稚子绕膝承欢,圆圆满满。”
他想:有了孩子,也许姜姮就可以认命了吧,过去的事是他的错,可终归已经过去了,若是能慢慢遗忘,总能死心塌地地和他过日子吧。
怀中良久都没有回应,梁潇蹭上去亲姜姮,拉扯她的衣带,轻声说:“姮姮,你说话。”
姜姮略微绷身,挣开他的拉扯,道:“我不想生。”
梁潇的手停滞在她的身侧,木然僵立,听姜姮的声音飘荡在寂寂夜色里,恍若叹息,又带着决绝。
“我很怕,你根本不知道一个五个月大的孩子从我身体里流走是种什么感觉,很冷很疼……你永远都不能理解,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梁潇是不能理解。不过是个将将成形的婴孩,就算没得冤枉,也不过是他福薄。好,是他这个父亲做得不对,是他残忍,可已经过去七年了,还不够么?难道要为这个错误献祭一生?
但梁潇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察觉到臂弯里的姜姮开始轻微颤栗,虽然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但是他知道,她在哭。
梁潇环住她,探向她的脸颊,果然触到一手泪,他喟叹:“好,你不想生就不生。但你不能自己偷偷吃避子药,你不通药理,搜罗来的药凉性大伤身,我让太医正经开几副汤药,每回事后让侍女煎来喝。”
他脱姜姮的寝衣,脱到一半,姜姮摁住了他的手。
她的声音近乎哀求:“别碰我,我现在没有这个兴致,我不想,不想……”
梁潇的动作停了片刻,默默地给她把寝衣拉上去,系好。
他隔衣抱她,力道越收越紧,像要将她嵌入骨血,他将下巴搁在她肩头,问:“姮姮,你心里在想什么?”
姜姮似傀儡任他揉捏,心道:自然是想离开你。
她不语,梁潇却低低呢喃:“我有些害怕……我怕你还是想离开我,我怕我会失去你。”
姜姮冷漠地想,怕又如何呢?这七年里她也是怕的,她怕梁潇的坏脾气,怕他的暴虐狠戾,怕他折磨她羞辱她,可是怕有什么用?该来的还是会来,一点都不会少。
如今这些温柔关怀不过是他的愧疚,他未必真觉得自己有错得多严重,更不可能一夜之间转了性子,只不过愧疚使然,加上她在阳陵苑疯了一场,让他害怕了。
姜姮恍然发觉,随着逐渐接触外面的人和事,她的脑子渐渐灵光起来。
又或许,是心中有了念想,才愿意打起精神细细琢磨这些事。
她想起兄长曾经对她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失去对这世间的热情。兄长冒死见她递来的箴言,她不能辜负。
她安静冥想的时候,梁潇又在她耳边絮絮念叨了许多,始终未得到回应,他不禁有些烦躁,侧首轻咬姜姮的耳廓,怒道:“我在与你说话!”
姜姮敷衍地“嗯”了一声,却又觉得今夜的他有几分诡异,她问:“你怎么了?”
梁潇不轻不痒地折腾了她一阵,重新靠回她肩上,轻声道:“我要杀人。”他顿了顿,补充:“杀很多人。”
姜姮乍然想起七年前那场祸事,想起上庸台木桩上干涸凝固的刺目血迹,想起辰羡……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不要滥杀无辜。”
梁潇却笑了,今夜他总揣着甸甸心事,直至此刻才真正开怀:“不无辜,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来杀我。入得此局,早该料到会有什么下场。”
姜姮不再赘言,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
清晨醒来时梁潇已不在身边。
姬无剑动作很快,火速办好了路引,令门房套马车,棣棠和箩叶各自收拾行囊,生怕梁潇反复无常,再改了主意,两人都很利落,只带换洗衣衫、干粮和银锞子,其余能省则省。
主仆三人早就通好气,两人出去后该做什么姜姮也吩咐好了,只是防着梁潇多疑,棣棠还是哭了一场。
原先是做戏,可哭着哭着却情真起来,涕泗横流,拉着姜姮的手抽噎:“我们都走了,姑娘怎么办?”
姜姮捏着帕子给她拭泪,边拭边笑:“我怎么办?我有得是聪明伶俐的丫头伺候,比你勤快,比你话少。”
棣棠哭得更厉害:“我也不想话这么多,可我有时候看见姑娘安静坐着,能坐一天什么话都不说,我怕极了,就聒噪着想引你多说几句。明明从前,你是那么活泼明媚的姑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话不知觉越了界,箩叶十分敏感地上来拉扯她,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姬无剑,忙道:“你瞎说什么?姑娘如今是靖穆王妃,身份贵重,自然该端庄沉稳。”
棣棠手背挨了几下掐,也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抽了抽鼻子,讪讪噤声,依恋不舍地抱着姜姮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赶在太阳落山梁潇回府前和箩叶起程前往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