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潇瞥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道:“先帝刚刚驾崩,朝局不稳,我先当一任主考,杀几个人,平一平朝野内外浮动的人心。等以后我就不当了,我也不爱与这些文人打交道。”
他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姜姮心想,他自己明明也是文人,当年经史子集读遍,满腹经纶,甚至连自小被寄予厚望的辰羡都比不上他的文采。
虽然他后来是以军功震朝野,但最初的最初,他就是靠着一身圣贤才学开启宦海仕途的啊。
姜姮突然发现,其实她并不了解梁潇。
她了解的只是芙蓉帐内的梁潇,了解他喜欢什么姿势,要如何才能被取悦,有什么样的恶劣趣味,可一旦走出帷幄,穿好衣裳,涉及朝堂政务这些严肃的事时,她根本看不破那一抹幽冷笑意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姜姮觉得无趣,她早就对有关于梁潇的一切都失去兴趣,可她突然想起兄长对她说过的话——
“从今天开始,你不能自暴自弃,你要对这世间重燃热情,要抓住一切机会了解外面的讯息。”
她与外面的牵扯,也只剩下梁潇。
姜姮斟酌着问:“为什么会有人心浮动啊?”
梁潇道:“科举是选官任官的手段,若有人想在朝中安插党羽,可不就要在这上面做文章了嘛。”
“那你做主考,就可以阻止舞弊吗?”
“阻止不了,但我可以杀参与舞弊的人。有一百我杀一百,有一千我杀一千。”
姜姮想起了辰羡,想起了那个和辰羡交好的卫王,想起七年前整座帝都株连无数,血流成河的样子,不禁脱口问:“杀人竟是这么容易的事么?”
梁潇嘴角噙着得意且凉薄的笑:“别人不容易,于我来说,不过一道诏书,几笔蓝批的事。”
姜姮问:“那救人容易吗?如果当年你就有这样的权势,你会眼睁睁看着辰羡去死吗?”
梁潇的脸霎时冰冷。
姜姮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这么多年,她怕梁潇已成本能,哪怕早就下了决定终有一日要摆脱他,这种惧怕跗骨入髓,却是没那么容易丢掉的。
她觉得手心里沁出丝丝冷汗,不自觉将手指合拢。
这样的动作是瞒不过梁潇的,他眼中戾气森然,紧抿薄唇,霍得伸手把姜姮的手拉了过来,强硬平开纤纤玉指,与她的掌心相贴。
他问:“姮姮,你当年是真的想与辰羡退婚吗?”
这是几天来他一直想确认的事,但他实在不愿与姜姮提及辰羡,但兜转了一个大圈子,发现辰羡是他们之间避不开的。
梁潇的掌心冰凉,贴着姜姮的,如冰霰入骨,让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这一点点凉意顺着肌肤渗入,于肌底下蔓延,像极了这些年他如何一点点浇灭她对他的爱,凉透她的心。
姜姮垂眸沉默半晌,忽得抬头,眉眼间有恰到好处的哀怨:“不然呢?你可知道,我提出退婚面临着什么吗?我与辰羡定的是娃娃亲,是两个家族的联姻,一旦退婚,面临的并不只是姑姑和姑父的责难,恐怕我的父兄也不会给我好脸色。”
“那是孤注一掷的。”
梁潇诧异:“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并没有彼此坦诚心迹,我也没有给过你任何承诺。”
姜姮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察觉到我并不爱辰羡。我爱的不是他,所以不能骗他,不能与他成婚,就这么简单。这与你有没有给我承诺,我有没有替自己寻好退路并不相干。”
她说完,噙一抹天真笑意看向梁潇,“辰景哥哥,你看,我其实是个挺好的姑娘,从小就知道不能朝秦暮楚。可你偏偏坚信我不清白,我是个骗子,这么多年竟连我自己都恍惚了。”
这话是一柄刀,十分精准地插入梁潇的心窝。
他只觉本已结痂糙硬的心又生出了丝丝缕缕的裂纹,血肉模糊,痛彻心扉。
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沙哑:“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不喜欢辰羡,竟要来喜欢我?”
姜姮也想知道为什么,若时光能倒流该多好,她绝不会动心。
但面上还是要装出惆怅:“是呀,辰羡哪里都好,血统高贵,温善敬则,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我为什么偏偏就不爱呢……”
梁潇抵在她掌心的手倏然绷紧,嗓音亦如拉满的弓:“你可是后悔了?”
姜姮再装不下去,噗嗤笑了:“这问题问得多好,辰景哥哥,若换做你,整整七年,你后不后悔?”
梁潇攥紧她的手,道:“我会……”
“会补偿我的,我知道了。”姜姮不耐烦地接道,慢条斯理道:“你是辅政王啊,翻云覆雨无所不能,我知道,我都知道。”
梁潇被她一呛,没有着恼,而是静默地觑看她的脸。
自是美艳绝伦的仙姿佚貌,鬓如乌缎,眸似曜石,偏脸上挂着深浓的倦意,仿佛是对周遭一切都失去了兴趣,颓靡厌世,连本该有的怨恨都是淡的。
懒得恨,懒得怨。
那种难以言说的不安再度袭来,梁潇总觉得自从那一日从姜王妃的口中得知真相后,姜姮就变了。
从前她再厌烦他,也会装出一份样子应付,虽然那应付在他看来是极敷衍拙劣的,可毕竟是存了一分心思的。
如今,连那一分心思都找寻不见了。
梁潇想不通,既然已倦懒到这份儿上,为什么还要折腾着出门?她当真有心思再看这滚滚红尘的风貌吗?
没有,姜姮当然没有。
她早就对这尘世厌恶透顶,她甚至想过死,不止一次,可就是有一丝不甘心在牵引着她,推着她继续活。
她犯了什么罪?竟要过这样的日子,还要在无望痛苦里潦草结束生命。这不该是话本中大奸大恶之人该有的下场吗?
她奸吗?她恶吗?
她都不,那她凭什么?
她想再试最后一回,看看拼尽全力能不能从梁潇手中逃脱,若能,她定要好好活,若不能,她就拉着梁潇一起死。
多么简单的抉择,这么多年,她好像就差了一层点拨。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马车驶过朱雀街,又拐过几道巷衢,踏着蹄子慢悠悠停下。
姜姮率先撩开帘子出来,将帷帽素纱翻上去,环顾四周,问:“这是哪里?”
梁潇沉默着跟她出来,仔细观察她,见她虽然一副迫不及待兴趣盎然的模样,但那几分生气都是浮在表面的,她的眼睛冰冷空洞,半点鲜活之气都没有。
她根本不在意这里是哪。
梁潇却不说破,只含笑执起她的手,也装作极具兴致的样子,道:“这里是阳陵苑跑马场。”
淳化帝在位的最后几年,耽于美色荒废朝政,崔皇后和梁潇为了步步侵蚀皇权,商量出来个好办法,撺掇淳化帝拨巨资修建阳陵苑。
依山傍水的歇山顶重檐宫殿,廊桥流水,花树葳蕤,在西南边还辟出一大片校场,专门蓄养从大宛买来的名骏。
淳化帝常年流连于此,荒废政事,大权逐渐旁落,梁潇得以趁势而起,说起来这座别苑功不可没。
梁潇边拉着姜姮走,边向她说这别苑的来历,待说完了,两人也沿着蓄马的草厩走完一圈。
别苑内侍十分殷勤地过来揖礼:“殿下的马单独养在御园里,奴们日夜小心伺候,近来尚监给小主子新打了一副马蹄铁,雕鞍亦是新换过的,殿下要骑吗?”
梁潇点了点头。
几个内侍小跑向御马园。
梁潇偏头冲姜姮微笑:“我记得你小时候是喜欢骑马的,一会儿想不想骑一骑?”
姜姮已经把帷帽戴好,隔素纱看出去,黛山云影皆变得模糊暗淡,她兴致缺缺,却强逼自己打起精神:“好。”
内侍牵来马,彤红似血的高头奇骏,额间一点雪白,崭新锃亮的辔头和鞧带。
梁潇将姜姮抱上马背,自己拉着缰绳慢慢走。
马背上视野开阔,清风迎面扑来,夹杂着泥土与青草馨香,衣袂飘飘,头顶无垠湛蓝的天,甚是惬意。
姜姮已经七年没有骑过马,纵然曾经骑射俱佳,如今却有些发怵,她紧扯着缰绳,扯出一手黏腻的汗。
“姮姮,不要怕,有我在。”梁潇甚至都没回头看她,就知道她在怕。
姜姮没接话,默默由他牵着马绕了半圈跑马场,才道:“有些热,我想摘下帷帽。”
梁潇皱眉,甚是不快,强按捺下去,逼自己冷静考量了一番,说:“摘下来吧。”
姜姮飞快解开丝带,生怕他反悔。
没有了这层纱的隔档,精致愈加清晰明媚,夏风也更缠绵柔软,姜姮伏在马背上迎阳光闭眼。
忽而,传来疾踏的马蹄声和女子嬉笑声。
她睁开眼,见一翠衣女子骑马朝他们过来,女子身量纤巧,穿藕丝琵琶衿袍子,窄袖宽裙,梳得惊鹄髻随颠簸而略微松散。
走到近前,才发现她身后还跟了个男子,也骑马。
姜姮起初只觉得他们面熟,听内侍恭恭敬敬唤那男子“崔学士”,才想起这两人是曾在崔太后寝殿见过的崔元熙和崔兰若。
两双马蹄踏尘而至,在他们面前停下。
姜姮看见梁潇执缰的手紧绷,指骨凸起,显然是对这场偶遇感到不悦。
崔元熙头戴皂纱折上巾,依旧一副儒雅文人气质,含笑款款上前,躬身为揖:“今日天气晴朗,兰若闹着要出来骑马,我便带她过来了……”
他目光落到姜姮的脸上,略微失神,滞愣片刻才反应过来,重新和梁潇说话:“我让舍人备了些茶点,不知殿下可赏光?”
梁潇显然是不想与他应酬,正要回绝,崔兰若坐在马上笑吟吟道:“我听闻王妃出身武将世家,必然擅长鞍马,不如我们比试一二。”
姜姮僵硬地看向梁潇。
崔兰若嘟起嘴:“怎么这一点点小事还要殿下点头啊?”
崔元熙拍了拍崔兰若的爱骑,笑说:“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才学会骑马没几天就敢跟靖穆王妃比,她当年可是京都世家女子中的佼佼者,闺门中无人可比的。”
说完,他凝目看向姜姮。
不比那一日宫中刻意浓妆污面,今天她薄施脂粉,妆容莹透淡妙,便将容色都显了出来。瓷白甚至有些缺乏血色的肤质,五官绝美,云鬓高挽,皎洁若月光,将高贵清雅浸润到骨子里,这么安静坐着,带一点木讷茫然,轻而易举便令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世间当真有这样的美人,像是浮在云端里养出来的,不染半分尘间俗垢,有幸睹之不由惊叹。
梁潇状若不经意地挪了几步,挡住崔元熙看向姜姮的视线,道:“崔学士过奖了,姮姮今日有些累了,本王正准备带她回府,改日吧。”
说罢,他朝姜姮伸出手,要搀扶她下马。
姜姮坐在马背上不动,道:“我不累,我想再骑一会儿。”
出口的话比脑子转得快,也不知是不是被刚才崔元熙那一句“当年可是京都世家女子中的佼佼者,闺门中无人可比的”刺激到了。
一阵尴尬的静默,崔元熙体贴地打圆场:“既然王妃不累,殿下,那就让她们女孩们玩去吧,我正有几件政事要与您商量。”
梁潇不理他,看向姜姮,“下来。”
姜姮平静与他对视片刻,自马背囊袋抽出马鞭,勒住缰绳调转马头,狠抽马背,一双前蹄高高仰起,嘶声哀鸣,遽然甩开梁潇,疾速朝前方奔去。
梁潇被那股疾风掼得踉跄后退,待站稳,姜姮已经骑马朝西奔去,跑马场周围设有步障,马头将步障撞倒,咣当咣当脆响,姜姮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能掉下来。
梁潇脸色极沉,抢过崔元熙的马,翻身上去追她。
崔元熙也变了脸色,忙把崔兰若从马上拽下来,自己骑她的马,紧追梁潇而去。
阳陵苑宣阔奢华,一步一景,姜姮纵马驰骋在甬道上,软山秀水自两侧飞掠,篆壑长廊,渠水潆洄,耀得人眼花缭乱。
这感觉真好,好像挣脱了所有桎梏,变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风吹歪了她的发髻,她干脆拨下金簪,随手扔出去。
如瀑长发翩然垂散于身后,与衣袂袖角一起在狂风中乱舞,她连抽几下马鞭,刻意忽略身后紧随而至的马蹄声和怒吼。
梁潇几乎要追上她,伸手去抓她,柔滑的披帛在掌心搔了一下,被风刮走,姜姮加快了速度。
该死!
他怒喝:“姜姮,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想要命了吗?”
姜姮不理他,沉浸于策马狂奔的潇洒,奔过几条甬道,面前是单檐歇山三层殿阁,眼看着就要撞上去。
马速极快,若撞上去,姜姮十有八九就要没命了。
梁潇微眯眼,用力踩脚蹬,甩开坐骑腾跃而起,扑上前面的马背,环住姜姮用力拉扯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嘶声哀鸣,终于在殿门前堪堪停下。
于马背上沉静片刻,惊魂稍定,他抓住姜姮的手腕,把她生生拖下马背。
他脸色阴沉如铁,箍在姜姮腕子上的手不断收紧,姜姮吃痛,嘤咛低吟。
梁潇正要发作,崔元熙骑马追过来了。
马蹄扬起浮尘,他跳下马,急色匆匆快步到两人面前,满含担忧地上下打量姜姮,问:“可有受伤?”
梁潇怒气罩顶,懒得应酬他,一把将崔元熙推开,拉扯着姜姮要走。
崔元熙趔趄后退了几步,叫道:“殿下,王妃脸色不好,别宫里有女医,让她来给王妃看看吧。”
梁潇止步,回头看姜姮。
她没有脸色不好,相反,因为刚刚纵马疾驰而出了些汗,发丝濡湿被贴在鬓角,白皙脸颊染透两团红晕,细长玉颈纤柔微垂,一双眸子黑亮清澈,毫无惧色甚至还有几分得意挑衅地斜乜梁潇,倒比来时多了些生气。
好像一尊冷冰冰的玉雕,突然活过来了。
看得梁潇略微失神。
沉默的间隙,崔元熙飞快地唤来内侍,吩咐去请女医,生怕梁潇反悔,挡住两人去路,缓声和气地劝:“王妃身子娇贵,若是伤到哪里可怎么好,不若叫女医仔细检查一番,图个安心。”
他看出梁潇是动了怒,多年来也领教过他那阴鸷凶厉的性子,心知若让他在气头上就这么把姜姮带走,绝没有姜姮的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