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用了迂回之策,想着把他拖在这里,先让他消消气。
崔元熙见梁潇不语,抓住机会趁热打铁:“就让女医去观山殿里为王妃检查身体吧。正巧我有政事要与殿下商量,我们就在外面坐一坐。”
姜姮险些撞上的那座单檐歇山三层殿阁就是观山殿,正近在眼前。
殿前三尺石砌丹墀,敷荣乔木遮出片荫凉,摆了一张檀木矮几和几张丝篾编榻,席榻而坐,观远方西山群岚,殿影婆娑,景致飘渺雅清。
崔元熙与梁潇对坐,揽袖为他斟一瓯茶,道:“近来王瑾在金陵内四处抓人,且抓的都是入京赶考的仕子,已然闹得人心惶惶,再这么下去,只怕要有大乱子。”
梁潇心不在焉,随意道:“他是枢密院使,辅臣之一,想来心中有数。”
崔元熙的神情蓦得幽深起来:“听这话,殿下是不打算管了?”
“成州战事方歇,政务甚繁,本王没空理这些微末小事。”
一阵沉默,耳边泉水淙淙,敲击苔石,仙乐般清幽悦耳。
崔元熙的声音亦如谱奏得当的乐曲,温和得体:“我只是可怜那些读书人,千里迢迢奔前程而来,却无端蒙受冤屈,若运气好些,三年再三年,若运气不好,只怕前途就此蹉跎,再无翻身之望。”
梁潇原先只是疏懒地应付,听他这样说,反倒笑起来,俊逸秀瑰的眉间眼底铺满讽意:“怎么?在崔学士眼中本王竟是这般慈悲为怀的人吗?”
崔元熙默不作声。
当然不是。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当年梁潇凭借一己之力挽靖穆王府将倾之颓势,靠得是满腹韬略,亦是绝厉寒骨的狠。
不择手段,铲除异己,刀尖浸染的血,刃下哭啸的亡魂怕是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
话题一时僵住,圆滑善谈如崔元熙,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两人静静品茗,在内侍添过三回水后,观山殿的门敞开了。
梁潇将茶瓯推开,敛袖起身,崔元熙抓住最后一刻机会,将原本想迂回道来的消息低声告知:“王瑾拿外地入京的仕子做文章,道七年前的新政党死而复燃,想借机把火烧到殿下身上,毕竟……”
他倾身靠在梁潇耳畔:“新政党首之一可是殿下的亲弟弟,凭王瑾那点道行,若想扳倒殿下,恐怕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把柄了。”
清风徐来,枝桠震颤有声,自树隙间遗落斑驳阳光,落到梁潇面上,显得幽邃莫测。
他自始至终静若沉澜,只在最后,抬头掠了崔元熙一眼,不屑又敷衍道:“如此,便多谢崔学士提醒了。”
女医由内舍人指引来到树下向梁潇禀告:“王妃身子无恙,殿下不必忧心。”
梁潇吩咐赏,和崔元熙一起进入殿中。
里头是阳陵宫苑的宫女在侍奉,甫一入殿,便有红霞帔守在门口,敛衽告知:“王妃正在更衣。”
刚才女医曾脱光姜姮的衣裳检查她有无外伤。
崔元熙会意,止步在綦文丹罗帐后,梁潇独自入内。
隔一道屏风,能听见里面衣料窸窣的低微声响,梁潇转进去,见姜姮只穿着红绫抱腹和薄绸裤,露着雪白柔润的肩背,三四个宫女围绕她,正要给她披亵衣。
花台妆镜前,崔兰若正托腮看得入迷。
梁潇心中不快,道:“你们都下去。”
宫女们将衣衫搁在榻边,齐齐躬身告退。
梁潇扫了一眼坐得纹丝不动的崔兰若,愠道:“出去!”
崔兰若只当自己与被呼来喝去的宫女不同,叫他一喝,脸颊霎时滚烫,觉得屈辱又难堪,想与他理论,可又被他凛冽冷骇的脸色震住,嘟囔了一句,也乖乖地退出去。
她一走,梁潇立即上前,攫住姜姮的腕子,把她甩到榻上。
极闷顿的一声撞响,纵然隔着榻褥,姜姮还是觉得胸口被撞疼了,她挣扎着想爬起来,陡觉脊背上一股狠力压下,迫她紧贴榻褥趴着。
上方飘来浸染凉意的嘲弄:“想死吗?”
姜姮不想死,刚才……刚才只是控制不住奔跑中的马,她明明依照记忆勒紧缰绳了,可那马就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往殿墙上撞。
她不得不承认,虽然从前的她深谙御马策术,可整整荒废了七年,技艺退步得厉害。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摁着她,问她是不是想死。
姜姮道:“是啊,我想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你看不出来吗?”
梁潇不妨她这样说,喷薄涌动的怒气霎时堵噎在胸口,沉涩窒闷,半天想不起该说什么。
他往日总拿“胆敢离开,便杀了你”做要挟,可当她自己说不想活了时,他却觉得心一阵阵痛,撕裂绞纽的痛。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皱拧的眉若剔羽,下面一双乌瞳幽若瀚海,藏蕴着复杂的思绪:“我会替姜家平反,恢复姜国公的爵位,把你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
“失去的一切?”姜姮伏在榻上满含讥诮地问:“我仅仅只是失去了家世地位吗?就算爵位回来又能怎么样?我还是从前的姜姮吗?是吗?!”
她说到激动,奋力挣脱梁潇的压制,想要扭过头坐起来,梁潇叫她质问得走了神,竟真的被她挣开,她活像疯了,不顾自己肌肤裸露,从榻上滚下来,还未站稳,便要往外冲。
梁潇慌忙将她拦腰抱回,摁下她的反抗,凑到她耳畔道:“姮姮,别闹了。死是很痛苦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看看你姑姑,这些年她过得什么日子。再想想你父亲和兄长,特别是父亲,他年事已高,经得起吗?”
姜姮猛地一怔,胡乱扑通的手僵住几息,颓然无力的垂落身侧。
紧绷的那股气泻了,身体又变得柔软可欺。
梁潇趁机将她抱回榻上,倾身亲吻她的唇,柔声道:“世道艰难,生存也难,我给你的日子你过得再不痛快,终归还是锦衣玉食富贵无忧的。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人人都得对你恭敬。”
姜姮的目光空洞且淡漠。
梁潇又道:“我说了,不会再欺负你,我会补偿你的,难道离开了我,你能找到更好的归宿吗?”
他抚过姜姮莹白如玉的肌肤,温凉柔腻的触感融化在掌心,令他的心逐渐舒缓,增添了几分底气,“你身上都是我的烙印,哪个男人会真的不在意?”
姜姮抬眸看他,眸中闪烁微茫,带一点点天真:“我不找男人可以吗?我独自过后半生不行吗?”
梁潇愣了少顷,觉得荒谬:“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吗?失去庇护,只会被更多的男人争夺,到时候可由不得你。”
他狠下心幽声提醒:“你忘了七年前我带你去过的教坊吗?”
姜姮猛地打了个寒噤。
这么多年,梁潇琢磨不透她心中所思、所念,却唯独对她所惧,如何压弯她的颈项迫她低头熟谙于心。
姜姮低眸不语,乌黑柔顺的发丝顺着白皙肩颈滑落,两条娇嫩藕臂蜷在身侧,愈发惹人怜惜。
梁潇拾捡起榻边的衫裙,开始给姜姮穿衣。
缎裙、罗衣、绣帔、披帛……都是软濡滑凉的料子,柔展在指间,需得细致料理方能不起褶皱。
梁潇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为她整理,指腹不经意会触到她的肌肤,滚烫带有薄茧的粗粝摩挲在缎子般滑腻的雪肤上,甚是撩人。
他系好最后一个丝绦结,将姜姮环入怀中,亲吻她的颊边:“姮姮,你真美。”
姜姮任由他施为,漠然看向窗外,心中想:不对,他说得不对。
依照他的话,好像她只有两个选择,不是留在他身边任由他折磨,就是入欢场受人糟蹋。这简直荒谬。她不信,浩浩人世就没有一隅宁静之地容她,世间那么多女子,有得是清贫却安乐终老的。
他关了她这么多年,无非就是想让她对王府之外心存恐惧,困于囹圄,最终只能任他搓圆捏扁。
这是他一贯的招术,驯服她先从摧毁她的意志开始,她断不能再上当了。
姜姮默念。
梁潇为她穿好衣裳,便拉着她在妆台前坐下,为她梳髻匀妆。
姜姮有一头乌黑如瀑的厚密秀发,梁潇时常喜欢握在手里把玩,兴致上来时也会亲自为她梳髻。手艺虽不及女官,但毕竟练了七年,乍一看倒也有模有样。
简单的堆云髻,松松绾起,斜插几根金簪。他将簪头坠下的碎金流苏整理好,提笔轻蘸墨,弯身在姜姮额间描了一朵精美蓝莲花。
她本就生得美,细致打扮后,更是花颜明媚,颠倒容华。
梁潇过后仔细端详她的脸,眉眼间隐隐含着得意的笑,像在观赏一件出自自己的手,颇为得意的作品。
收拾妥当,梁潇牵着姜姮的手出来。
崔元熙在外殿喝茶,崔兰若坐在他对面,撅嘴抱怨着什么,一见梁潇出来,忙噤声,忿忿将目光移开,不情不愿地起身。
崔元熙颇为关切地凝睇姜姮,问:“王妃一切安好?”
姜姮朝他点头,还未等寒暄,梁潇已将她拽到身后,敷衍道:“无事,劳崔学士挂念,本王先走了。”
他肆恣惯了,连由头都懒得想,撂下句话便拉着姜姮离去。
夏风柔靡融暖,吹动阶前玉兰白瓣飘扬如雪,纷纷洒洒,缀上裙裾袖角,显得美人背影纤秀飘逸,如画如仙。
崔元熙站在殿中,目送姜姮的身影消失在飞檐阙楼间,叹息:“真美。”
崔兰若跽坐在席榻上,托腮看他,一双明眸忽闪,问:“比我还美吗?”
崔元熙目中尽是神往痴醉,闻言不由得嗤笑:“你?”
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他那姐姐的美人计无法奏效,枉费心机从穷乡壤的犄角旮旯里搜寻来这么一个女人,倒是婀娜昳丽,稚弱楚楚,有几分惊艳容华,可远远不能和姜姮相比。
女人看女人,总是有几分偏颇,总以为皮相浮艳就能做祸水,殊不知,那几分眉间眼里、举手投足间的清华曼妙的神韵,是如何矫揉造作都拿捏不出来的。
崔兰若立即瞪眼,口不择言起来:“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可没见着那王妃的身子,嗞嗞,都不知靖穆王在她身上玩过什么……”
话音猝然而止。
崔元熙敛袖低眉,慢条斯理地把泼光了茶水的瓷瓯放回去,抬眸看她,目中浮有碎冰,偏语调温和耐心:“清醒了吗?能好好说话了吗?”
崔兰若被泼了一脸滚烫的茶水,水顺着腮下滴滴答答,巴掌大的脸蛋上白烟缭绕,她发懵地直愣愣看向崔元熙。
“将你从乡下带到京城,让你享受了这荣华,可不是让你来做长舌妇,整日说人闲话的。”
崔元熙的语速惯常舒缓有序,不掺杂喜怒,却极有震慑力。
崔兰若吞咽下委屈,垂眸不语。听他继续问:“你陪王瑾手底下那个平章军国事睡了几回了,就一点东西都没打探出来吗?”
平章军国事陆究乃王瑾心腹,按照大燕官制,此职掌军机要务,权势滔天。只不过梁潇在位,多年来把着军权不放,彼此消长,这个官职所辖权柄也要大打折扣。
但破船还有三斤钉,终究不能小觑。
数月前,崔元熙邀陆究来府中宴饮,趁他喝醉,让崔兰若去伺候枕席,从那以后两人便暗自通起了款曲,崔元熙只当看不见,命崔兰若打探消息。
崔兰若道:“什么也打探不出来。这老狐狸成了精,只知道占便宜,问他什么都说不知道。”
崔元熙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矮几,神情显得高深,良久,才道:“越是打探不出来,越说明近来必有大动作。”
崔兰若用帕子擦干脸,问:“什么动作?他当真要对付靖穆王?”
崔元熙不屑地冷笑:“凭王瑾?我今日试探过梁潇,他根本没把王瑾放在眼里,只怕任王瑾有什么动作都瞒不过梁潇。”
“那你还担心什么?”
“他已经是辅政王,位极人臣了。若另一个辅臣倒了,那这大燕岂不是他梁潇的天下了。”崔元熙拿起折扇,远眺宫苑雕阑,幽幽叹道:“京城的天怕是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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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潇和姜姮回王府的途中,姜姮装作不经意地撩开车帘,去记他们走过的路。
整整七年,金陵的街巷已面目全非,于姜姮而言十分陌生,再怎么看也找不回半分记忆中的轮廓。
她想要逃,总先要认清金陵的路吧。
梁潇端坐在横榻上,见她这副样子,只当她不想理自己,面色沉郁,冷眸睇她,僵持了一刻,终究还是沉不住气捏住她的腕子把她拉到自己怀里,道:“有什么好看的?”
姜姮心想,好看啊,这人间烟火气,熙攘忙碌的行人,平静安稳的生活,都是她阔别已久的。
也不知余生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得到。
她不说话,安静伏在梁潇的怀里,面容浮上疲倦,像只游走于迷途而茫然困累的小狐狸,软绵绵的,美丽无害。
梁潇低眸看她,虽然心里还有气,却不由得拢紧臂膀,将她稳稳圈进怀里。
马车行驶得平缓,四面车壁与帘幔隔绝掉外面的喧闹,偶有几缕杂音传入,愈发显得车内静谧。
这方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互依偎,气息交融。
梁潇握住姜姮的手,问:“姮姮,当年你真的爱我吗?不爱辰羡,只爱我?”
姜姮听这话只觉得厌烦,合上眼假寐,闷不做声。
梁潇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她的回话,便自顾自道:“我派人找到了当年姜国公府的旧人,证明姜氏所言非虚,姮姮,你是清白的,是我错怪了你。”
听着他的话,姜姮心中半点涟漪都掀不起。
清白不清白,他相不相信她,就如同她是不是爱过他一样,再也不重要了。
“我们可不可以……”梁潇生了一副尖利唇齿,不语便罢,但凡开口必戳人心肺,此刻却支支吾吾难说下去。
犹豫了许久,他道:“别的都不重要,只要你在我身边,不离开我,我们有得是时间,我们总能找回从前的感觉,重新开始的。”
姜姮觉得荒谬,这话梁潇自己都不会信,竟一遍遍说来要让她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