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睁开眼,见梁潇的脸近在咫尺,正抬起一只手将要抚上她的肩胛,像是要叫醒她的模样。
见她清醒的这般及时,他意识到什么,失落叹道:“原来你醒着,只是不想与我说话罢了。”
姜姮顾念亲人将至,勉强出言安慰:“我只是累了。”
安慰得太敷衍,梁潇显然不信,显得更加低沉。
姜姮懒得再与他多费劲儿,只是临下马车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凝声提醒他:“我父亲和兄长来了,你答应过我的,要恢复姜国公爵位。”
梁潇怎可能忘记这件事。
只是原先计划要左谏议大夫晋云上奏,他顺势答应。如今晋云中途折戟,一切计划被打乱,只能尽快决定新的谏议大夫人选,让所有尽快回归正途。
一为恢复爵位,二为应付即将到来的崔元熙。
不能因为这件事而乱了阵脚,在他面前示弱。
梁潇搀扶姜姮下马车,道:“我想让顾时安暂时接替谏议大夫一职,你觉得他可以吗?”
此时不比在京城,名士俊彦云集,随手就能挑出人来填缺。
在襄邑,凡有资格接任的无不肩负要职,那些觊觎此位的,又都欠些火候。
正巧顾时安在查办晋云时露了脸,让梁潇生出这心思。
姜姮状若不在意:“不知道,但总归不会比晋云差吧。”
梁潇颔首:“他要是做得好,就带他回金陵。”
这话信息量太大,姜姮一时诧异:“回金陵?”
“崔元熙总不会白来,总要带来些让我满意的东西,只要价钱合适,我们就拔营回去。邸报上说,关西道节度使蠢蠢欲动,想来皇帝和太后都坐不住了。”
姜姮想不出来合适的价钱会是什么,他已经位极人臣,执掌军政大权,还缺什么?
但她未问出口,因为远方来的那辆驮载亲人的马车停在闸口,兄长和嫂嫂合力将父亲连同轮椅抬下车。
厢军搜查过他们的身上,确认无利刃才放行。
姜姮甩开梁潇,拎起裙摆快步跑向他们。
她跪在父亲膝前,双目涌泪,抽噎难言。
姜照八年未见女儿,亦是心头凄楚,摸着她的额头,哑声说:“姮姮,别哭。”
他老了,华发丛生,眼角满是褶皱,昔日战将因为受过刑而不良于行,从前的那点潇洒傲气和凛凛威风皆消失不见,就是个一般的平庸的老人,泯于众人。
姜姮长跪不起,啜泣:“女儿不孝。”
姜照含泪微笑:“不,女儿很好,姮姮永远是父亲的好女儿,善良懂事,而且,越来越漂亮。”
姜墨辞眼见梁潇走近,弯腰把妹妹搀扶起来,低声道:“别哭了,我们都很好。”
他和林芝芝领着孩子朝梁潇鞠礼,梁潇在孩子们面前倒像个人似的,纡尊降贵亲自一个一个扶起来,摸他们柔嫩的脸蛋,笑问:“不是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吗?”
姜墨辞道:“囡囡睡了,还在马车里。”
他和林芝芝皆小心翼翼,生怕孩子吵嚷惹梁潇不快。偏姜照浑然未觉,坐在轮椅上朝梁潇伸出手,笑问:“辰景,你这些日子好吗?怎得沿途净听说关于你的传言?”
一见姜照的样子,梁潇就知道姜墨辞回去后并没有把在金陵的恩怨波折说给他听。
梁潇也当做没有那些事,郑重走到姜照身前,抬袖躬身向他施晚辈礼,恭敬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从前,梁潇还做王府公子时就挺喜欢这位便宜舅舅。
姜照是个赳赳武夫,凡事喜欢直来直去,同内宅妇人的琐碎心机截然不同。他一直驻守闽南,自打知道老靖穆王还有一个庶长子,每回千里迢迢送辰羡礼物时都会再给梁潇备一份。
梁潇顾念礼数,再不情愿,也会像模像样地写一封书信寄去,谢他的关照。
谁知姜照竟当了真,还正儿八经与他回过几封。
信中夸赞他笔力遒劲,文采斐然,鼓励他好好念书,将来为国效力。
梁潇浸淫朝堂多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党同伐异,却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人如姜照这般,一腔热血为国,忠肝义胆,纯善热情,像是一团炙热的火,恨不得把自己烧尽来温暖着疮痍百孔的人间。
偏偏是这样的人,没有好报。被施膑刑,褫夺爵位,流放千里。
梁潇心里难以抑制的疼,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绕到姜照的轮椅后面,亲自推他。
这轮椅是当年谢晋参照墨家古籍精心制作,推起来很省力,坐着的人也舒服。
一家人闲话家常,林芝芝多次偷瞧许久未见的姜姮,冲她笑,又招呼自己的一儿一女去姑姑那里。
小儿子乳名竹竹,二女儿乳名芜芜。
两个孩子是龙凤胎,今年刚六岁,一口小白齿雪白晶莹,笑起来皆有一对浅浅梨涡,十分甜蜜可爱。
芜芜去拉姜姮的手,嫩生生道:“姑姑,你长得真好看。”
是了,他们长到六岁,如今是第一回 见姜姮这个姑姑。
姜姮难掩辛酸,抬手摸她的小脸,笑道:“你也好看。”
竹竹急忙凑到她的另一边,踮起脚问:“那我呢?那我呢?”
姜姮忍俊不禁,也摸他的脸,笑道:“你也好看,我们都好看。”
说罢,她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方螺钿香盒,敞开,里面睡在红绸上一对金锁片。
其实,早在竹竹和芜芜出生的当年,姜姮接到成州送来的喜讯,就曾张罗着打过一对金锁片。
她总想着会有见面时,一直留在身边,想亲手给侄儿侄女戴上。
只可惜,当初离开时被她留在了靖穆王府里。而这一对是她临时让人去城中金铺买的。
竹竹和芜芜出生时家道便已中落,从未见过如此贵重好看的礼物,葡萄珠儿似的眼睛都亮起来,却只是老老实实站着看,没有像一般顽皮的孩子似的上来争抢。
一副小小年纪,家教森严,懂事乖巧的模样。
姜姮见姬无剑躬身过来凑到梁潇耳边说了什么,又是在别馆门口,不欲多事,便将盒子盖上,交给林芝芝。
林芝芝自在闺中便与她交好,也不与她客气,含笑谢过,两人拉起了手。
梁潇看上去是有急务要处理,但还是耐着性子亲自把姜照推到芳锦殿,吩咐侍从好生照料,礼数有致,才告辞。
他一走,便只剩下姜家人,除姜照外,大家都明显松了口气,言谈神情也都放松下来。
林芝芝从侍女手中接过犹在沉睡的囡囡,朝姜姮笑道:“姮姮,你快来,你抱一抱她。”
姜姮蓦得紧张起来,将阔袖挽了又腕,才小心翼翼弓起手臂将囡囡揽在怀中。
小孩的肌肤薄如瓷胎,细嫩泛着雪腻光泽,正合眼沉睡,睡颜宁谧,像遗落人间干净无忧的小仙女。
姜姮的心都快化了,一会儿瞧她,一会儿瞧瞧哥嫂,忍不住笑。
姜照慈爱地望着女儿,道:“你和辰景的年纪都不小了,也该有个孩子,怎得这几年都没有动静?没找太医看看吗?”
姜姮唇角边恬静柔蜜的笑瞬时僵住。
“我虽在成州过着与世隔绝般的生活,但也能猜到辰景走到今天不易,靖穆王府不能后继无人,早点生个孩子,好好教导,将来为国效力。”
姜姮脸上的神情几乎快要挂不住,整个垮下来。
关于孩子这一节,是连姜墨辞都不知道的。
但姜墨辞领教过如今梁潇的喜怒无常和阴鸷骇厉,本不想置信,可看妹妹表情实在不对,便出来帮着打圆场,道:“这事急不得,姮姮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
他见姜照还要说,忙生硬地转过话题:“谢夫子本要和我们一块来的,谁知中途遇见了同窗好友,非要结伴去斗诗,说晚个三四天再来。这人啊,越老老得像孩子一般了。”
这些年谢晋一直在成州陪伴姜照。
他和姜家不同,因为不曾在朝为官,没有因新政而获罪,只是名声上受损,被逐出师门,旧交多数敬而远之,很是落拓了一阵儿。
这种读书人最看重颜面名声,即便如此,也让他难受。
起初,他和姜照是互相作伴,互相疗伤。到后来,姜墨辞和林芝芝要为内外琐事忙碌,姜照不良于行,谢晋放心不下他,才迟迟没有离开成州。
这么多年,说是夫子,其实已与家人无异。
姜姮与他们寒暄,笑靥明媚无瑕,只是眼尾不经意扫到林芝芝怀中的孩子,会流露出怅惘低徊的神情。
但她很会遮掩,谁都没有察觉。
还是芜芜“哒哒”跑到她身边,拽她的衣袖,仰起一张干净澄澈的小脸问她:“姑姑,你是不是不高兴?”
姜姮一怔,展开手掌掬捧她的下颌,笑说:“没有,姑姑见到你们很高兴,姑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林芝芝瞧出姜姮的落寞,顺势提出让竹竹去陪她,被她婉拒。
她托词累,先一步回寝阁休息。
姜墨辞察觉出林芝芝的殷勤用心,暗暗皱眉,拿胳膊肘拐她。她却低声道:“孩子跟着我们能有什么出息?罪臣子孙是不能科举为官的,难道一辈子做个低三下四的平民?明明他的姑父可是权势滔天的辅政王……”
姜姮步履沉重地走出寝殿,脸上原本那一点虚浮的笑意彻底凉散。
她知道父亲年事已高,身体一直不好,她想让他过几年好日子,想利用权势平复他内心的委屈伤痕。
可她又怕,怕他终有一天会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他的女儿,他自认为娇贵柔弱的女儿,在他看不见的茫茫岁月里,都经历过什么。
她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梁潇提出要接他们来的时候就该竭力反对的。可……孩子又是何等无辜,她看懂了林芝芝的心机,不愿怪她,反倒更加生出怜悯。
姜姮恍然惊觉,原来家人团聚,会让自己陷入另一个两难撕扯的境地。
接受恩惠,特别是接受梁潇的恩惠,并不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
她恓惶地回到寝阁,伏榻胡思乱想,一直到深夜,梁潇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她也终于知道,究竟是何等要事才让梁潇中途扔下岳丈一家。
是崔元熙,他比诏书上的时间提前抵达襄邑。
并且带来了天子诏令。
册封靖穆王梁潇为摄政王,执掌全国军政要务,代掌虎符玺册,免面圣跪礼,百官见之需三跪九叩,自称下臣。
大燕自开朝以来,从未颁过如此诏书,此诏一宣,梁潇俨然已是无冕之君。
梁潇醉意醺醺,红晕自薄瓷般的俊秀脸庞上渗出。他蛮横地将姜姮揽入怀中,搁在膝上,凑到她耳边道:“姮姮,你给我生个儿子,将来我会予他万丈荣耀,显赫帝位。”
姜姮从很久之前就坚信,这世上谁都可以有孩子,唯独梁潇不行,他没有资格,他不配。
她乖乖坐在梁潇的膝上,眉间眼底浮着柔潋的虚光,抬手拢住他的脖子,道:“辰景,我们说好了,我们不要孩子,我每天都喝避子汤的,生不出什么孩子。”
梁潇闭眼,高挺秀立的鼻梁沐在淡淡烛光中,在旁侧遮出两道浅阴,显得瑰美姿容愈发沉晦莫测。
犹如兜头一盆凉水,将方才炽烈燃烧的热情喜悦悉数浇灭。
在短暂的沉默里,姜姮又凑上去亲他:“要孩子做什么呢?教养孩子是需要极多的精力和耐心的,你不会觉得厌烦吗?”
梁潇嘴唇微微翕动,半晌才靠在姜姮身上,叹道:“好,你不想要,那我们便不要。”
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梁潇把姜姮横抱起来,步履略微有些紊乱,入帐熄烛。他躺在她身侧,执拗地来抓她的手,修长的手指缓缓合拢,带着点患得患失的紧张。
姜姮不动,静心控制自己的鼻息,让发出来的轻微呼吸声极度均匀缓和,像是已经入睡。
大约一炷香,身侧也没了动静,她以为梁潇也睡着了,将要翻身想离他远些,恰于此时,身侧飘来他的声音。
“姮姮,其实你早就不爱我了。”
“从那个孩子没有了之后,你对我就再也不剩什么感情了。”
第39章 . (2更) 我们一起逃吧。……
姜姮心底一片沉寂, 毫无波澜。
她甚至连话都不想说,双手交叠合于身上,安静躺着, 犹如在梦乡中。
梁潇犹自在黑夜中怅惘嗟叹。
“可是我爱你,姮姮,这辈子活到如今,我唯一爱过的人就是你,我放不开手。”
姜姮实在不想听他说这些废话,装作梦中呓语翻个身将胳膊搭在他的身上。梁潇果然闭嘴,展开臂膀将她拢入怀中,挪动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裹紧棉被入睡。
第二天清晨, 梁潇早早地把姜姮叫起来。
在西郊别馆住了这么久,通常都是梁潇一早起来,悄悄地出寝阁梳洗更衣,去前院理政务。
而姜姮在榻上赖一会儿再起。
今日,梁潇却推迟了半个时辰起身。
他拉着睡眼惺忪的姜姮,于她耳畔道:“今日我要宴请自金陵来的朝臣, 崔元熙把崔兰若也带来了, 你去陪这小丫头玩玩。”
梁潇是顶看不上崔兰若的,但姜姮近来除见家人总把自己锁在寝阁里, 本来是想借着给顾时安娶妻的契机让她多交往世家贵眷, 结果因为出了晋香雪那么档子事, 又只能作罢。
他很担心目前姜姮的状态,虽然看上去无事,该笑时笑,该说话时说话, 但总像是披了层虚假的人皮,消耗着稀薄的生气,随时会崩坏似的。
他想让她出去见见人。
姜姮对崔兰若的印象比崔元熙还要浅,只记得是个美貌灵动的小姑娘,唇齿利落,还有些小脾气。
侍女从梁潇手中接过姜姮,为她换好华服,再把她扶到妆台前,为她晕妆梳髻。
三五只白皙玉手穿梭于墨发间,很快绾成发髻,簪上珠珀。
这个时间,梁潇已经换好衣裳束好发。
乌黑的发束在五梁冠中,深赭色紫皂缘长袍,将大幅麒麟祥云刺绣在肩背,束白鞓带,腰间插笏,脚穿乌毡靴。
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俊容含笑,正饶有兴致地站在姜姮身后,欣赏铜镜中她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