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妻——桑狸
时间:2021-12-07 09:41:45

  吃斋念佛, 聆听纶音,倒真像看破红尘,要就此遁世了。
  虞清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天天抱着一摞奏折守在梁潇门前,碰一天壁,再无功而返。
  众臣无法,只能请崇文院学士宣思茂来劝。
  宣思茂年逾五旬,是梁潇初入仕途的上官,当年很是看重他、提携他,自梁潇得势便一直将他放在身边,亦师亦友,遇事也爱向他讨教。
  宣学士站在佛堂外, 被护卫拦下。
  他也不急着入内,只盯着佛像前长跪不起的梁潇,扬声道:“殿下当真是看破红尘,要出家为僧,替王妃祈福吗?”
  梁潇背影坚冷,缄然不语。
  “如果您当真这样想, 那么臣等便不强求了, 您放出手中权柄,交回虎符, 卸下摄政王名位, 专心在山中修行, 臣让虞清不要再来骚扰您。”
  此言一出,别说随他前来的顾时安,就连门口守卫都面露惊惶,瞠目看他。
  宣思茂丝毫不惧, 追问:“您觉得臣的建议如何?”
  佛堂中悄寂无声,焚香冉冉,白雾飘散,映照得人影都模糊。
  梁潇将手中香烛插入香鼎中,撩袍起身,走至佛堂前。
  他未让众人入内,只站在门口,朝护卫摆了摆手,横起的铁槊立即撤回。
  “宣学士,这么多年,朝里朝外,我身边也只剩下你敢如此同我讲话。”他语中不见怒意,反倒多了几分感慨落寞。
  宣思茂铮铮然道:“摄政王若是觉得臣僭越无礼,杀了臣便是。但有一句话臣必须得说,当年您刚入仕途时臣就对您说过,在其位谋其政,您既然爬到如今的地位,该明白这个道理。”
  梁潇抬手扶住额头,闭了闭眼,冲宣思茂和顾时安道:“你们随本王来。”
  他迈出佛堂,顺着游廊蜿蜒而行,走至一厢房前,推门而入。
  厢房陈列甚是简朴清寒,素榻素帐,粗木桌椅,有一方长长的书案,案后摆着椅子。
  梁潇坐于书案后,抬起凝固的毫笔,放在笔洗中浸了浸,从虞清堆放成小山的奏折上拿出一方,道:“这几日有什么政务需要处理,捡重要的先禀报。”
  顾时安看了一眼宣思茂,见他向自己颔首,才站出去禀报。
  梁潇一边运笔如飞地批阅奏折,一边吩咐顾时安政事该如何处置,一心二用,反应迅速,竟半点差错都没有。
  顾时安跟在梁潇身边毕竟时日尚浅,见识少,不由得惊怔,中间停顿,半天没回过神。
  梁潇抬头掠了他一眼,“继续。”
  顾时安方才整理思绪,继续向他禀奏。
  大到边陲布防、捉拿崔元熙等事宜,小到秋祭和官员任免,事无巨细,滴水不漏。
  进行到深夜,总算把这半月来积攒的要紧政务理顺清楚。
  顾时安随宣思茂出来,拾阶而下,默默无言。
  宣思茂看出他的震惊,捋着胡须笑说:“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他若是没有这份经天纬地的才干,当初怎么可能自微势中崛起,平步青云,一路至此。”
  蓦得,他含有几分怜惜地叹气:“你真的不知道,他能有今天是多么不容易。”
  顾时安听得心情复杂,步履沉重,一路寡言。
  因为暮色深重,顾时安和宣思茂要在山上暂居,顾时安在厢房前踱了几步,心中放不下,转身去找姜墨辞。
  姜家父子还在山上,姜照的病情反复,自姜姮‘下葬’后,他又开始糊涂,一会儿念叨芝芝,一会儿念叨女儿,身边总离不得人。
  姜墨辞哄父亲喝完药,推门出来,见月下一道颀长人影,顾时安正站在回廊前出神。
  听到响动,他回过头。
  这些日子姜墨辞总避着顾时安,当前避无可避,只有暂把盛着药碗的漆盘放在回廊彩阑上,上前迎客。
  顾时安开门见山:“我以为我们是盟友,却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么?”
  姜墨辞并非谙于算计的小人,看过一件亏心事,自知输理,不敢看他的眼,只低头垂眸,轻声道:“这件事是我干得不地道,我与你道歉。”
  两人原本商定好,姜姮从玉钟寺离开后由顾时安安排的人接应,但顾时安的人迟迟没有等到姜姮,却等来姜墨辞的口信,道人已经被接走,莫要空等。
  这事情往大了说,就是把人利用完一脚踢开,极其恶劣。
  顾时安心里有气,强忍了许多天,还得在众人面前装,生怕露出马脚害了姜姮,这会儿可算能卸下面具,丁是丁卯是卯地与当事人理论。
  他道:“我能问问我是做错了什么吗?我哪里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如此戏耍?”
  姜墨辞忙摇头:“这与姮姮无关,是我的主意。我……我总觉得你与姮姮到此为止最好,不要再有更深的牵扯。顾大夫,你少年英才,深得摄政王器重,前途不可限量,不要因为这样的事而断送仕途。”
  顾时安听他将话说得委婉漂亮,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他以为自己的那点心思藏得很好,其实连姜墨辞都看出来了,那么姜姮呢?她有没有看出来呢?
  顾时安闭眼,心道自己可真是在妄想,妄想什么呢?那本就是一场美丽虚幻的梦,飘渺而至,如影而散,何该执念?
  他不再赘言,负袖离去。
  夜间,顾时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披衣起身,想四处走走,谁知走着走着,走到了姜姮的那座假坟茔前。
  孤山冷墓,倦鸟哀鸣,本就阴惨惨的,坟茔前竟还站着一个人,形单影只,煞是瘆人。
  顾时安顿住脚步,悄悄退了回来。
  他认出,那是梁潇。
  梁潇一袭素袍,手搭在新立的墓碑上,声音轻袅:“姮姮,我今天重新理政了,我免了三县的苛捐杂税,增添阵亡将士抚恤,开放互市……这算不算泽披苍生,造福万民?我若是这样继续下去,是不是终有一日可构建出你想要的太平盛世。”
  一阵长长的沉默,无人回应,只剩凄凄风冷。
  梁潇继续道:“我吃斋念佛了数日,竟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其实我内心深处是不是早就厌倦了巅峰上的尊荣富贵,厌倦这样浮华人生,想做回寻常百姓了。”
  他歪头,像在思索,半晌才道:“我也闹不明白,是不是因为失去你,万念俱灰,才觉得众事皆休,半点乐趣都没有。”
  顾时安躲在暗处听着,觉得这样一个谋略智慧天下无敌的聪明人,活得真是糊涂。
  短短数语,连说了几个“是不是”,于人生而言至关重要的事,他自己却弄不明白。
  他暗自感慨,忽听耳边飘来阴恻恻的声音:“听够了吗?听够了出来吧。”
  顾时安登时一凛,背上冒出虚汗,腻腻黏住薄衫,踯躅片刻,慢吞吞地出来。
  他忘了,此人虽是文官出身,却是靠战功在朝中立稳脚跟的,警惕之心远超常人。
  梁潇背对他,问:“本王时常想,你明明看上去一脸聪明相,怎得这么不怕死,总在本王心情不好想杀人纾解的时候出现?”
  顾时安被吓得哆嗦,地上影子颤颤,但是心里却安。
  这样的梁潇才是正常,才是那个杀伐果决令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
  他垂眸,道:“殿下节哀。”
  梁潇的手轻抚着墓碑,指腹顺着上面的刻字轻移,一点点描摹、勾画,眼中光影暗昧,幽然道:“节哀?”
  他连连轻笑,笑声回荡在沉酽夜中,凉而诡异。
  顾时安只觉得腿有些发软。
  梁潇笑够了,回头看向顾时安,问:“姮姮生前喜好热闹,这么孤零零葬在这里会不会孤独?本王杀几个年轻女孩与她陪葬,和她一起玩如何?”
  顾时安腿肚子开始打旋,使出全部力气才忍住不屈膝跪倒,他战栗道:“王妃纯善,必不会喜欢无辜女孩因她而丧命。”
  “纯善?”梁潇吟吟念叨,目光逐渐迷离,疑惑不解:“她既然纯善,那上天为何如此残忍,将她早早带走?我于佛前跪了数日,始终未见神明显灵,既是如此,众多信徒跪得又是什么?”
  顾时安稳住心神,壮着胆子道:“也许跪得不是神,而是心中的寄托。人终究太渺小,在很多事上无能为力,只能寄托于神明。”
  “无能为力……”梁潇唇齿缠黏,徐徐念叨这两个字,心想,他的人生还真是被这四个字贯穿。
  幼年时生活困窘,无能为力;少年时爱上难以企及的女子,无能为力;握有权势纵享四海时留不住心爱的人,无能为力。
  他笑出了声,再没看顾时安一眼,拖曳着长袖翩然离去。
  顾时安回身凝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未言。
  他垮了,虽然这等疯癫残忍于梁潇而言并不稀罕,就算近臣看见,也只会叹一句摄政王喜怒无常,暴戾骇厉,可顾时安就是看出这样的疯癫和从前不同,像是失去了内心支撑,轰然倒塌,犹如孤魂野鬼,惨兮兮地游荡于人间。
  顾时安以为再疯也不过如此了,可等到天亮时,才发觉梁潇能将疯演绎到极致。
 
 
第62章 . (1更)   他成了个彻底的疯子。……
  清晨天微亮时, 众僧侣和香客便被一阵哐当哐当捶打的声音扰醒清梦。
  顾时安揉搓着惺忪睡眼循声而来,见几个身着官服的人在梁潇居住的厢房前测量绘制图纸,另有几个小厮在拆卸窗棂和阑干。
  他巡顾一圈, 见梁潇坐在庭院里的一块珉山石,柔软袍裾委地,痴痴望着前方,目光涣散,辨不清情绪。
  顾时安心道只是拆房子,不是拆人,一切都还好说。
  他悄悄离开,去找虞清商量今日需要呈递给梁潇过目的奏折。
  大半日过去,他才从仆役僧侣的零星言谈中探明白梁潇到底想干什么。
  他命尚工署把他居住的厢房改成昔年姜姮在靖穆王府居住时, 那闺房的样式。
  廊轩飞檐,渠水花树,桩桩件件都得比照着旧样式还原。
  摄政王凶戾之名在外,寺庙上下皆噤若寒蝉,没有敢阻止的。
  顾时安起先以为梁潇只是单纯地想睹物思人,心里又觉得奇怪, 那靖穆王府还在金陵, 若是想睹物,干脆回去就是, 睹的是原版, 何需赝品唬人。
  姬无剑私下里悄悄告诉他, 梁潇袭爵后就把姜姮少女时住过的闺房全拆了,一砖一瓦都不留,如今所有屋舍,皆是后来新造。
  顾时安诧异地问:“这是为什么?”
  姬无剑本不欲多言, 但又怕顾时安不明究底在梁潇面前乱说话招惹祸端上身,便耐着性子与他细细说了一通。
  少女时的姜姮跟梁潇远没有多么亲近,那旧日闺阁里留下的记忆,多是姜姮和辰羡世子如何青梅竹马,如何两小无猜。
  甚至于,梁潇初被接入王府时,第一回 无意闯入那闺阁庭院,看到的便是辰羡世子在推着姜姮荡秋千。
  梁潇得势后,王府内外流言不断,恶意中伤,难听卑劣至极,甚至府内仆役都在暗中怀念从前的辰羡世子,时常在姜姮面前乱说话。
  两人初成亲,又逢父丧,梁潇按捺着没动作,那些人以为捏到软柿子,变本加厉,谁知三月一过,梁潇倏然发难,以雷霆手段镇压,将王府内外彻底清肃了一遍,打杀数十人,拆了十余间屋舍,声势浩大,手段狠戾,令人闻之齿寒。
  从那以后,再无人敢提及辰羡世子,那座王府细至犄角旮旯都再找不到半点辰羡的痕迹。
  顾时安听完,内心唏嘘不已。
  姬无剑是梁潇身边的旧人,对他忠心耿耿,所言所行自然是不自觉站在他的角度。
  是奴仆不懂事,是蠢人恶意中伤,摄政王殿下不过是行使了他应有的权力,寻常人家难道就不打杀奴仆了吗?
  可是他不敢想那时的姜姮,眼睁睁看着自己居住了十几年的闺房被新婚夫君下令付之一炬时,心情是什么样的。
  细细品咂,梁潇这行径带了些不信任、甚至可以说侮辱的意味。
  可姬无剑那般轻描淡写,可知这在昔日王府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在梁潇对姜姮所有的作为里,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对往事知晓得越深,顾时安记忆里,初见姜姮时她那支离破碎的目光就越清晰。
  他昨夜不该同情梁潇的,这个故事里可怜的人很多,但唯有他,自始至终都是自作自受。
  顾时安狠下心肠不再过问,如此折腾了月余,日夜赶工,那厢房总算造得有模有样。
  石桥流水环绕,花藤秋千为饰,廊庑蜿蜒垂荔,晚风起,吹来阵阵花香。
  众人忍着,都以为到这里梁潇折腾得差不多了,谁知还没完。
  他开始穿青缎衣,不束发,做少年装扮,独自下山驱马入城,去蜜饯果子铺里买蜜煎樱桃,然后小心翼翼搁在胸前带回来,站在轩窗前,捧出那沾染着体温的油纸包,从窗递进去。
  里头自然是没有人接的,可他脸上却挂着温柔宠溺的笑,目光痴愣投向虚空,如在看毕生追索的珍宝。
  虞清他们开始害怕,左右劝不住,唤不醒,只有往山下递信请梁玉徽来。
  姜姮‘新丧’时,梁玉徽来山上住过些时日,还陪着梁潇狠狠哭了几场,可曹昀还躺在病榻上至今未苏醒,梁玉徽不放心别人,住了半月便匆匆折返。
  梁玉徽自接到信便立即赶来,来时代王梁祯非要跟着,便将他一起带来。
  山巅凉意笼罩,袍袖在风中飞卷,猎猎之声响在耳畔,将人的声音冲淡了许多。
  梁玉徽哀怜疼惜地凝望着站在窗前的兄长,小声说:“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们都知道,她回不来了。”
  梁潇像没听见似的,俊秀面上流淌着温脉的光,笑吟吟:“玉徽,你知道吗?当年,姮姮是喜欢我的,我们原是两情相悦。”
  梁玉徽喉间滞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怎么这么傻,好几回瞧见她偷偷看我,一被我发现就立即把目光收回来,怎么就没想明白那是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我只当她和其他人一样嫌弃我、看不起我,生怕在外人面前和我有半点瓜葛。”
  “姜王妃对我说不要妄想,我怎么会以为她也这么想?”
  梁潇的手还维持着探进窗里的动作,掌心平摊开,上面放着油纸包,纸包中是一颗颗浸在蜜糖里红艳玲珑的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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