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羡见她高兴,自己也高兴,热络地围坐在床边,同姜姮商议:“咱们给她取个名儿吧。”
姜家是武将出身,世代征战沙场手上杀孽沉重,找高人请教过,为防祸及子孙,但凡孩子出生都只先取个乳名,如她兄长家的竹竹、芜芜和囡囡,待孩子十岁时再正式取大名。
姜姮是外嫁女,照理不该循这惯例。可既已逃到这地方,山高皇帝远,不必受人管束,自然愿意如何便如何。
她和辰羡商定,就先取个乳名,叫晏晏。
海晏河清,曾是辰羡和诸多仁人志士的期望,期望这孩子长大后能活在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里。
一切臻于圆满,可很快就有了新的烦恼。
姜姮发现她没有奶水。纵然辰羡将她照顾得很好,一日三膳喂她喝鲫鱼汤,仍旧不下奶,晏晏整日喝米汤果腹,喝得一张小脸蜡黄。
辰羡忙着整村里搜寻刚生孩子的女人,花费大价钱给晏晏买母乳,好容易将她养到六个月,郎中看过,勉勉强强可以断奶。
这期间,出过不少大事。
先是朝廷再度颁布法令,废止之前不许民间世家婚嫁的法令,允各家正常议婚。
然后是荣安帝退位,代王梁祯继位,改年号为荣康。
转过春来,因新帝改元,加试一年恩科。
东临书院的学生都忙着收拾行囊奔赴京城,这些日子辰羡总是不得闲,忙着给那个践行给这个鼓舞士气,成天不着家。
辰羡本来是打算等姜姮生完孩子出月子就跟随檀令仪先生前往金陵,试着联络昔年幸存的新政党。
可晏晏还小,姜姮身子虚弱又离不得人,他将进京的日期再三推迟,推迟到如今,檀令仪已在京中安家,屡次递来书信请辰羡前往,辰羡仍旧拖着。
姜姮原本就不想拖累辰羡,两人的良民籍牒已经办妥,按照律法,尽可以去官府申办路引。
辰羡和她的情况还是不同,梁潇已经知道辰羡还活着,并没有像追杀崔元熙那般寻觅他的行踪,说明在梁潇心里,其实对辰羡还残留一分手足情谊的。
他以‘孙韶龄’的身份入京,容貌气质又与从前大不相同,只要梁潇不想杀他,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不像她,已是个死人,断不能再出现在京城。
夜间子时,辰羡迟迟归来,正摊开被褥想在外间席地而眠,姜姮从内挑开了黛青帘幔,冲辰羡道:“我们谈谈吧。”
两人怕吵着晏晏睡觉,将声音压得很低。
姜姮提议两人先和离,把户籍分开,她在槐县立女户,独自把晏晏抚养长大。而辰羡则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京城,正好最近书院许多学子要上京赶考,可以和他们结伴。
她本心里不希望辰羡离开的,她喜欢槐县,喜欢这闭塞幽静的小城,喜欢它离京城远远的,虽然远离浮华,但是能安安稳稳过活。
可她不能太自私,辰羡是九天上的鹰,历来胸怀壮志被寄予重望,况且他的肩上还背负着众多英灵的期冀,若要他就此庸碌贪生,只怕是比幽禁还沉痛的折磨。
若真为他好,便是放他自由。
姜姮以为辰羡会答应的,谁知他缄默数息,摇头:“不,我不想与你和离。”
第66章 . (1更) 你有没有想过和我过一……
“姮姮, 你没有想过,可以和我过一辈子吗?”
辰羡俊脸泛红,似是酒气醺染, 又似是羞赧,目中浮荡着柔煦的光,轻声道:“我这些日子早出晚归,不单单是因为要应酬,而是在躲着你。”
姜姮犹陷在那句“可以和我过一辈子”中,闻言蓦得惊诧,抬头问:“你为何要躲我?”
短暂的沉默。
辰羡垂于衣侧的双手悄然攥紧,道:“我以为沧海桑田,整整八年, 一切都变了。我们之间也再也回不到过去,可这么些日子下来,我发觉……我……”
他目光痴愣凝睇着姜姮,“我依然喜欢你。”
“我舍不下你,也舍不下晏晏。姮姮,你不觉得这是天意吗?那日我刚说要走, 晏晏就迫不及待地要出来, 她是舍不得我,想留下我的。”
姜姮将头偏开, 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幔帐内飘出几星婴孩的哼唧声, 两人连忙掀帘去看。
躺在床上的晏晏只是抬起胳膊晃了几下, 依旧睡得酣沉。
她总是让人省心的,能吃能睡,只是偶尔上来脾气急些。
两人放轻脚步声退出来,姜姮仔细思忖了一番, 道:“辰羡,你在暗室里待了太久,对这世间既陌生又抵触。”
她以为这么久,辰羡大概从过去的伤痛阴影里走出来了。直至今夜,她才恍然发觉,原来他一直陷在旧日离殇里,只不过善于伪装,装得接纳了世事变迁,装得心境平和。
“你身边只有我才是从前的旧人,你只有在我的身上才能找到一点点从前的回忆。你看上去温善谦和待人,可是你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人,也不愿意与他们有多深的交往,只有我才能让你觉得安全。”
“所以,你不是离不开我,而是不愿意走出去开启另一段人生,去敞开心扉信任旁人。”
辰羡垂眸,神情寥落,半晌才呢喃:“是这样吗?大概是这样吧……”
姜姮微弓起胳膊,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不想出去,我们就先不出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若换做旁人,有那样的遭遇,怕是早就已经疯了。”
她打了个哈欠,想回身撩开幔帐睡觉,辰羡却叫住了她。
“姮姮,我想问你个问题。”
姜姮回过身看他。
“你当初那么喜欢大哥,大哥也喜欢你,你们成婚了,也有了孩子,为何会闹到这地步?”
姜姮眉眼低垂,烛光映下,原先脸上那一抹柔亮迅速寂黯,如星矢坠落,乌云掩月。
辰羡倏地有些慌:“我……是不是不该问?”
姜姮缄然许久,声音里带了些哀求:“我们以后可以不提他吗?”
辰羡一怔,忙点头:“好,不提,不提。”
两人再没话说,默默相顾片刻,各自分开睡觉。
辰羡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眼前始终是姜姮那一瞬凄落支离的面容。
这么些日子他一直在逃避,而今才真正能正视这个问题:梁潇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当初姜墨辞让他带姜姮走得时候,将什么事都说得很含糊,只道夫妻疏离,情谊已断,让两人作伴离开这伤心地,随便去哪儿都好。
当时的他未及细想,现在细细品咂,才能品出几分急着逃离的仓惶。
到底出了什么事会让他们这般呢?
辰羡固然好奇,却不打算再向姜姮刺探些什么,他实在见不得她伤心。如此纠结,直到清晨,薄曦初散时,听到厨房传来熟悉的炊具相碰撞的声音,他才长舒一口气。
他照例起身,快速收拾起被褥,撩起幔帐去看晏晏。她早就醒了,自己翘腿蹬着被子在玩,见到辰羡来看她,咧嘴笑起来,露出红红软软的小舌头。
辰羡的心都快化了,爱怜地将她抱起来,感受着怀中温温软软的一小团,心想若能如此过一生,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可这样想过,又有一瞬的失落怅然,目光低垂,蓦然失神。
厨房里叮叮当当响了一阵,饭食香味随炊烟飘出,辰羡抱晏晏撩帘出来,正见姜姮往桌上端粥羹菜肴,微笑冲他道:“快来吃饭。”
在饭桌上,两人如常说话,气氛融洽,好像昨夜的事没有发生一般。
姜姮道:“你还记得吧?我们说好今天要去城里一趟的,你向书院告过假了吗?”
辰羡点头:“我自然记得,假已经告过了。”
辰羡一边喂晏晏,一边自己吃,惦记着姜姮说的事,手脚很是麻利。吃完帮着姜姮洗碗,两人配合默契,将晏晏托付给李娘子,结伴出门时,朝阳刚刚自云层后浮跃而出,大地初显微光。
姜姮戴起帷帽,层层叠叠的纱幔遮面。
辰羡凝着她,不无失落地心想,她若是在大哥的身边,必然会被打扮得婀娜华艳,阳光下轻而易举颠倒众生,却不必担心会被人觊觎。
撕扯了一阵,却又觉得自己无聊得紧,专好胡思乱想,自嘲似的摇摇头,不再纠结。
姜姮领着他转了几条巷子,看了几间门面,挑中其中一间不算热闹,但周围有几家雅致茶肆的门面。
城中的东临书院颇负盛名,吸引来不少学子,这几家茶肆做的便是读书人的买卖,时常搞些诗会、流花宴。
姜姮打算租下茶肆附近的门面,卖些竹简书册、笔墨纸砚。
因为不算繁华街衢,再加上门面内设施陈旧,常年失修,故而赁金要得并不多,姜姮同房主签了三年的契书。
辰羡挽起袖子,先把屋内犄角旮旯里的蛛网清理干净,又拿蘸水抹布里外擦了一遍,把歪倒的书箧扶起,满是怀疑地问:“能行吗?”
姜姮正在研看前任掌柜留下的书单,头都没抬:“行。我在城里转了好几个月了,才发现读书人的买卖最好做。这里安静,对面又有茶肆,那些秀才们结伴来此,喝喝茶看看书就能消磨一下午,走时再带些文房之物回去,总有可赚的。”
辰羡想起从晏晏满三个月时,姜姮就爱抱着她出门,还只当以为她和小时候一样爱热闹好闲逛,原来是早就有此打算了。
他叹道:“你何必要费这个心力?有我在,难道还怕我养不起你吗?”
姜姮把目光自书单上抬起,郑重看他,道:“你能养得起,我也不能只让你养。从前是怀着孩子没办法,现在孩子也生出来了,我有手有脚,总得自食其力。”
辰羡不好再说什么,唯有继续埋头卖力干活。
姜姮雇人将书铺里外修葺一番,又联络上几个书商,敲定价钱,赶在年底匆匆开张。
辰羡借口不放心她一个女人抛头露面谈生意,几度谢绝檀令仪相邀,又在槐县徘徊到年底。
他怕姜姮首战受挫,提出要在书院里给她揽些买卖,被姜姮严词拒绝。
“做生意是我的事,你且安心做你的夫子,我们各干各的。”
她虽然有万余两纹银傍身,但生意做得极为谨慎,头一批并没有进太多货,只买了些常用的经史子集,还有些零星的野记杂文,笔墨纸砚也是低价货。
起初门庭冷落了些,但渐渐的,生意就好了。
因她将价格压得极低,再加上允许书生借阅,随和好说话,倒招揽了些熟客。
辰羡偷偷去看过几回,那门面虽小,但装潢雅致,飘着墨香的书柜后站着一个云髻素衫的美貌女掌柜,过往行人总忍不住注目于此。
辰羡注意到,有几个十几岁脸庞嫩嫩俊俏的小书生,看上去爱书好学,每回去都要买厚厚一摞书回去,但逢进书铺就要围着姜姮说话。
“姐姐,你瘦了,是不是铺里生意忙累着你了?”
“姐姐,广进斋刚出炉的糕点,我特意起早去买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辰羡黑着一张脸进去,一甩袖,绕进柜台,把八宝攒食盒放在姜姮跟前,故意拔高声调道:“娘子辛苦,我特意炖了汤,你趁热喝吧。”
那几个小书生是识趣的,忙做鸟兽散,姜姮把其中一个叫回来,将摊在柜面上糕点一一包好,塞还给他。
待人走了,辰羡没好气道:“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孟浪!”
姜姮忍不住笑:“不过是些孩子,要是真孟浪,我就不让他们进门了。”
辰羡仍旧不服气地嘟囔:“想当年,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日夜所思皆是家国天下,社稷安危,他们可倒好,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难怪大燕国运江河日下。”
正说着,一个妙龄女子匆匆奔进来,神色仓惶,直冲辰羡而去,双手颤颤抓住他的胳膊,眼底泣泪:“孙夫子,不好了。”
姜姮把手从算盘珠子上移开,仔细打量这姑娘。
她穿一袭嫩鹅黄窄袖绫衫,配泥银褙子,梳双螺髻,远山眉如画,高鼻琼腮,粉艳薄唇,甚是清雅秀丽的长相。
姜姮觉得她眼熟,在一旁听她和辰羡的谈话,才想起,她是那位名满闽南的鸿儒檀令仪先生的千金,檀月。
她至多十八九岁,印象里是很沉稳娴雅的女子,而今却哭得梨花带雨:“父亲和许多畅行新政的叔伯被大理寺连夜缉拿,听闻是摄政王亲自下的命令,罪名是蛊惑新帝,妄行不轨,谋夺神器。夫子,怎么办?我好怕,会不会和九年前那场祸事的结局一样?”
第67章 . (2更) 为什么得到她却不珍惜……
辰羡一边絮絮低语, 安慰着檀月,一边看向姜姮。
姜姮早就不是从前那娇滴滴的贵女,软弱得需要妥妥捧在手掌心里, 她甚至冲辰羡勾唇,示意他自己无事,让他安心与檀姑娘说话。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书铺里本就没什么人光顾,姜姮干脆关门落栓,去耳房烧了壶水,冲泡出一壶六安瓜片,端进去。
她亲手递给檀月茶瓯, 檀月接过,哽咽着冲姜姮低眉:“叨扰娘子了,我实在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了。父亲的好友是不少,可不是被抓进牢里,就是避而远之。父亲临出事时嘱咐我回槐县, 他说孙夫子是人品贵重值得信赖的人, 我这才舔脸来相求。”
姜姮柔声安慰她:“姑娘莫要多想。我时常听郎君回来说,当初檀先生对他多有照拂, 若非谭先生, 东临书院也不可能破例给予郎君教职。都是读圣贤书的, 且不说有恩必报,单是檀先生忧国忧民的大义之举,也值得世人钦佩。”
檀月抽噎,半晌才含着泪道:“到如今, 我都不知父亲做这些事情的意义何在?他一心为国为民,眼看连身家性命都要搭上,而今却落得这境地。”
辰羡又抬头看姜姮,这一回儿姜姮却没注意到他,只是看向窗外,目光略有些空。
檀月在槐县举目无亲,辰羡和姜姮干脆将她带回家里,她舟车劳顿兼一路担惊受怕,又哭了小半日,早就疲惫不堪,一着床就沉沉睡了过去。
见她睡了,又哄睡晏晏,姜姮才和辰羡出来,在田畦间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