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潇整个人裹在一张巨大油亮白狐裘里,右手正拨弄砗磲佛珠,半合着眸,神态慵懒,淡淡道:“你觉得她有做皇后的资质吗?”
“皇后?”姬无剑诧异,是失望的,但还是顺着梁潇的话考虑下去,道:“清流书香世家的女儿,知书达理,又有这般勇气,孝感动天,容颜清秀,年纪嘛比官家略大了几岁,倒显得稳重。”
梁潇懒懒道:“我看比之前礼部举荐上来的那几个都强。”
姬无剑很明白他的意思,外戚乱政向来是忌讳,礼部举荐上来的人选,背后莫不盘根错节。
主仆不咸不淡说了几句,很快便到了摄政王府。
檀月小心翼翼跟在车尾,见内侍上前摆放杌凳,搀扶着摄政王下车,那阔大柔软的白狐裘下露出一截帝释青的衣袖,袖下是一只宛如羊脂白玉雕琢的手。
她好奇地看过去,近距离看见了那张脸,眉眼间尽是淡漠疏离,曈眸冰晶一般,凉而锐利。
她脸颊微红,默默低下头。
梁潇没有管她,径直进了府,过了一会儿,走出来一个小厮,含笑冲她哈腰:“姑娘,请随我来。”
檀月被安顿在西跨院的厢房,一连住了半个月,连梁潇的面都没见上,她心里实在忐忑,耐不住便偷偷溜出去见辰羡。
两人约定,若檀月觉得稳妥,便到城西的迎君客栈来见辰羡。
辰羡正坐在一楼窗边,头戴斗笠,看窗外行人如织,不少人手上提着礼盒,像是正月访亲拜友。
不知不觉,已经是荣康二年。
岁月真是不经蹉跎。
正感慨着,檀月坐到了他的面前。
辰羡神色淡淡,揽袖替她斟了一杯热茶,问:“怎么样?他都对你说过什么?”
檀月低声道:“这个人真奇怪,那日在街上问我有没有念过书,多大了,我以为他对我是有兴趣的,可是一连半月都晾着我,我自入了府就再没见过他了。”
辰羡端瓯的手微微一颤,溅出来几滴热茶在手背。
他喃喃:“哦,晾着你。”
檀月不安地追问:“孙夫子,我父亲会不会有事?我该如何做才能救他?”
辰羡摇头,面上带一丝苦笑:“你什么都不必做了,下面的事该我来做。”
话音刚落地,客栈里走进一个穿箭袖公服的少年,径直走向辰羡,朝他合拳为礼,道:“世子,请吧。”
檀月惊诧:“世子?”
辰羡无奈掠了她一眼:“你现在知道,他最擅顺藤摸瓜。”平静起身,随这位少年走。
客栈外正对善阳街,是颇为繁华热闹的酒肆鳞立之所,更有几家妓馆,廊台上艳丽女子红袖揽客,莺声燕语,很是撩人。
少年带着辰羡走过这条街,去了一家相对来说清冷幽僻的茶肆。
二楼上站着个人,玉冠襕衫,阔袖曳地,身形秀颀,正将手搭在阑干上,俯瞰京畿街头风光。
少年停在楼下,让辰羡独自上去。
这条路走得颇为百感交集,竟让辰羡想起了少年时在国子监读书,期末大考时,等候司业评分的时候。
那时他和梁潇一起就读,梁潇虽长他几岁,但开蒙晚,平日里不管是念的书还是用的文房四宝都不如他良多,照理,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该比梁潇强的。
照理,该比他强。
但辰羡心里很没有底,一整日都忐忑不安,直到黄昏时分,监院放榜。
他是甲级上等,高居榜首,梁潇是甲级中等,紧随其后。
辰羡长舒了口气,下意识看向梁潇,却在一瞬间自他那张惯常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丝不屑冷蔑。
他在让自己。
辰羡立即就看出来,霎时涨红了脸。
两人结伴骑马回王府,姜姮等在门口,见他们回去立即迎上来,抱着手炉乐呵呵地问:“你们回来了,都考得怎么样啊?第几名?”
辰羡默不作声地下马,绕过她,快步进了王府。
留下姜姮不明就里,呆呆看向梁潇,问:“他怎么了?”
梁潇冲她笑了笑,塞给她一包蜜饯,道:“辰羡是头名,快去告诉你姑姑,让她安心。”
当年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考试,梁潇可以让他,可当到了要动真格的时候,梁潇不再让他,就能轻而易举地赢过他。
权位是他的,姜姮也是他的。
辰羡抬腿迈上最后一层台阶,长舒了口气,走到梁潇的身后。
梁潇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凝望着楼下的烟火人间,道:“我刚才一直在想,若是当年没有出新政那档子事,你顺利袭爵,我会是什么样?”
辰羡忖度片刻,道:“你仍旧会位极人臣,你天生就是只狼,狼嗜血,不会甘心茹素。”
“那姮姮呢?”
辰羡闭眼:“姮姮不会嫁我,在她的心里,只有喜欢与不喜欢之分,没有嫡庶尊卑之别。”
前面的人沉默良久,才寥落一笑:“是吗?这么多年,我竟是白忙活一场。”
第69章 . (1更) 失去姜姮,他心灰意懒……
辰羡不知该说些什么。
楼下人烟稀疏, 来往行人车辆匆匆,好像谁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都有一个最终的归宿。
那他和梁潇的归宿又在哪里呢?他们孜孜所求的, 到头来都成了空。
他心底凄清,但深知自己此来尚背负使命,只有按捺下苦楚,道:“檀先生是名满天下的鸿儒,我见过他几面,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权术的人,大理寺按在他头上的罪名是阴谋篡政、蛊惑天子,我总觉得这里头有冤屈。”
梁潇在阑干前漫然踱了几步,声调幽凉:“姮姮临死前曾对我说, 希望这天地清朗,人间太平,盛世喜乐,百姓安康——可是你知道这有多难。满朝奸佞,暗流激涌,社稷已经腐到根子里去了, 非破开皮肉刮骨疗毒不可治。”
他好像顺着辰羡的话说了, 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辰羡心里有些不耐烦,可又不敢发作, 他一身华服站在面前, 如山峦沉沉矗立, 天生的压迫感。
原来投鼠忌器,是这种滋味。
他兀自沉默,梁潇却好像颇有谈兴,道:“檀令仪是个文人, 一个半点朝政都不懂的文人,心却颇大,想着要佐助天子,他不过是在代地的时候教官家念过几年书,还真把自己当帝师了?”
他话中浓浓的轻慢不屑让辰羡皱眉:“你方才还说满朝奸佞,社稷腐透,可当真有清流出现时,你却是这种态度。”
梁潇回头看他,眼底的情绪颇为耐人寻味:“我是觉得,你们与九年前无异,看上去还是一群乌合之众。”
辰羡的脸瞬间涨红,浓重的羞耻感迎面扑来,让他几乎想要拂袖而去。
梁潇却好像没事人似的,讥讽完这一句,又回头垂首看向茶肆下,雪停了,太阳自浮云后跃出,街上的行人显得没有那么匆忙,步履间带了些闲适。
辰羡几度欲张口,又闭上。
他实在摸不清梁潇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好像一个逗弄猎物的猎人,尽在掌握却又不表明态度,你觉得他无害可咽喉还被他牢牢扼在掌心。
僵持许久,梁潇道:“你口口声声檀令仪是冤枉的,那你就去找证据,若是能证明他的清白,我就放了他。”
“你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暴露,也不必每日都戴着斗笠,你是我的弟弟,只要我没有发话,朝中没有哪个人有胆子动你。”
“谢夫子闹出的动静太大,你没死,这在权贵中间已不是什么秘密。”
话说到这里,倒有了几分兄长谆谆嘱告弟弟的语重心长。
辰羡恍然发觉,两人暗中较劲十几年,中间隔着数不尽恩怨纠葛,可当真见面时,却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他反倒从梁潇的言谈举止中品出了些许心灰意懒的意味。
大约是因为姜姮已经‘死’了,所有的争斗胜负已失去意义。
辰羡突然有了种感悟,姜姮在梁潇的生命里占了极大的份量,这份量远胜于他。
他不禁疑惑,很不合事宜地问出口:“你为什么不珍惜姮姮?”
梁潇微偏头看他,露出半边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问:“是墨辞对你说什么了吗?你见过他了?”
辰羡一怔,霎得冷汗直冒,脑中有根弦猛颤。
有些事他不该知道的。
他谨慎地斟酌过词句,道:“倒是没有,我……我猜的。”
梁潇“哦”了一声,凉凉道:“你倒是喜欢揣度你哥哥和嫂嫂之间的事。”
辰羡一噎,半天没上来话。
这人天生刻薄,言辞犀利倒是一点没变。
辰羡觉得在这里多留是煎熬,他既然已说让自己去为檀令仪证清白,那想来一时半会不会杀檀令仪,此行总算不是无功而返,便端袖揖礼想要告退。
他退了几步,梁潇蓦得问:“你自从崔元熙的暗室里逃出来至如今也有两年,这两年里就没成个家?”
辰羡脑子里那根稍微松散的弦再度绷紧,忐忑地看他,半晌没言语。
梁潇道:“只是觉得奇怪,你心系新政,怎么两年前没有和檀令仪一起入京?你瞧上去也不像是惜命的人,莫非是被什么人给绊住了。”
辰羡手心里腻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不由得合拢双拳,豁出去了:“倒是有。”
梁潇再度偏首看他,显出几分兴味。
“只是个乡野民女,我不希望她卷入这些是非里,希望大哥高抬贵手,不要打扰她。”
辰羡在赌,赌梁潇事先并不知道他藏身在槐县,赌他不知道姜姮还活着。这事情看着凶险,只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可若是运筹得当,就可以让这窗户纸一直不破。
毕竟,在他心里,姜姮已经死了,再去探听自己的姻缘私事,也没什么意义。
梁潇果真不再纠缠,只是言语间颇有几分感慨:“原来你待她也没什么长情。”
辰羡不敢久留与他多言,匆匆告辞,在转身时他意外看见梁潇手中随缎袖垂下的一串佛珠。
辰羡从茶肆离开后,就去找了姜墨辞。
姜氏父子搬回了原先在京城的旧宅,这宅子统共没住过几天人,年久失修,很是费了番功夫修葺。
姜照在清醒时谢绝了国公爵位,这两年间愈发糊涂起来,郎中看过,说他的脑力正飞速蜕化,用不了多久就会和三岁稚儿无异。
竹竹、芜芜已经八岁,囡囡也两岁,姜墨辞一直没有再娶,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一年前经由顾时安举荐,补了神卫副都指挥使的缺。
梁潇好似对姜家已经不再关心,未置一言,任由顾时安折腾。
辰羡突然造访,让姜墨辞很是不安了一阵儿,听他说完事情缘由,才稍稍松了口气,询问过姜姮的近况,才与他进入正题。
其实檀令仪这事有些诡异。
那几个礼部官员向来是朝中的中间派,既不亲近崔氏,也不靠拢摄政王,更加跟新政没什么瓜葛。只是那些日子檀令仪频繁出入御前,再加上礼部筹备官家大婚,往上递了几回画像,两方人打过几回照面,一来二往便熟稔起来。
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两方人越走越近,开始插手皇后人选。
辰羡认定檀令仪书生单纯,不可能有这些迂回曲折的心思,必然是着了别人的道。
可是是着了谁的道呢?若是梁潇,不必如此费周章的算计,直接杀就是。
再者,檀令仪一介书生,手无权柄,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那不甚正统的帝师称号,算计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辰羡觉得事情远超他想象中的复杂,随口问姜墨辞:“你没牵扯进这些事吧?”
姜墨辞道:“我自打领了神卫副都指挥使一职,便安于本分尽忠职守,时安嘱咐过我,我是武将,身份敏感,不要妄动。”
辰羡曾听姜姮无意提及“顾时安”这个人,言谈中对他颇有赞赏,姜墨辞又如此信赖他,不禁对这个人产生兴趣,多问了几句。
原是襄邑的旧人,当年姜姮出逃,他也出了不少力。
辰羡生了要拜访他的心,姜墨辞却摇头:“他未必肯见你,这些年时安的性情变了许多,冷漠寡言,好像诸事皆不关己。仕途上倒是平步青云,刚升了殿阁大学士,眼瞅着就要封侯拜相了,可他和摄政王的关系却一天天疏离起来,反倒与官家更亲近。”
辰羡在心底盘算,与官家亲近更好,檀令仪好歹是帝师,难道官家就不关心自己老师的死活吗?
他执拗地摸到顾府,却当真如姜墨辞所说,吃了闭门羹。
他先以“孙韶龄”的名帖拜谒,管家递进去,未几便出来说他家学士政务繁忙,无暇待客,请回。
他狠了狠心,干脆以靖穆王世子的名号求见,这一回管家进去的时间长了些,但送出来的信依旧是无暇待客,请回。
辰羡颇为沮丧地往回走,刚走出街巷,管家追了上来。
他靠近辰羡,低声道:“我家学士带信给世子,说可从神卫都指挥使身上着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辰羡待要细问,那管家却好似背后有人追他似的,立即跑了。
辰羡心底疑虑重重,却苦无良策,再三思忖,决心铤而走险去见一见这位神卫都指挥使。
他回到客栈,已不见檀月,只有一个小厮候在那里,向他回话:“摄政王殿下吩咐,檀姑娘终究是未出阁的女郎,跟在世子身边多有不便,就将她接入王府暂居,也好与玉徽县君作伴。”
这样也好。
可听到玉徽的名字,辰羡不由得想起了羽织。
羽织和他是一母同胞,当年靖穆王府获罪时嫁给了自己的同窗宣叡,说起来宣叡是崇文院学士宣思茂的同族,当年亦是国子监里文思卓绝的学子,前途不可限量。
可就是因为替新政党说了几句话,被终生取消应试资格。
他循着记忆中的道路摸去了那间民宅,远远见羽织捧着一莆篓的绣品从家中出来,身后跟了两个孩子,五六岁的样子,很是乖巧。
辰羡躲在墙角后目送她离去,再三思忖,还是决心不见她。